李郭文

唐代宗李豫時宰相元載，是中國歷史上巨貪之一，抄他家時，起贓無數(shù)，其中以搜出來的八百石胡椒，最為駭人聽聞。這種調(diào)味品，日常用量極少，一餐飯，數(shù)粒即足以吃得口麻舌辣，頭汗耳熱。而按中國歷史博物館藏唐武德元年的銅權(quán)，知道唐代的一石，相當(dāng)于今天公制的７９３２０克。那么，從其家抄沒的這一票贓物，差不多有６０多噸。這就得需要上百峰駱駝，才能從印度洋的海濱，繞喜馬拉雅山的南麓，經(jīng)克什米爾，到南疆，運抵長安。

后來的讀史人，無不奇怪，貪官元載要這多吃不完、用不盡、賣不出、無它用的胡椒干什么？從那么遙遠(yuǎn)的地方，運來如許的香辛料，行賄者之異想天開和財大氣粗的猖狂，受賄者之來者不拒、照單全收的貪婪，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元載原為唐肅宗管財政的大臣，李豫，也就是唐代宗，接位后沿用如故。唐代的宦官被皇帝派出去，為觀軍容使，掌兵權(quán)，將校都得聽他的。李豫上臺，安史之亂平定，魚朝恩實際掌握著禁軍，飛揚跋扈，不可一世。李豫芒刺在背，深受威脅，因為他是被宦官李輔國擁立的，所以也害怕宦官魚朝恩將他廢掉；而元載為相，主持國政，自然受制于這位內(nèi)相，要視其臉色行事，頗擔(dān)心不知哪一天，魚朝恩會借個名目，將其關(guān)進(jìn)北軍的地牢里，小命難保，于是，君臣合謀，將這位太監(jiān)頭子干掉。

但是，除掉魚朝恩以后，元載專權(quán)，就更是不可控制。此人得勢的時候，長安城幾乎都裝不下這個無限膨脹的大人物。因為他自負(fù)除惡之功，誰也不在他的眼中，"志氣驕溢，每眾中大言，自謂有文武才略，古今莫及，弄權(quán)舞智，政以賄成，僭侈無度。"凡求官者，無不賄賂其子弟和他的主書，才得以如愿。"又以政事委群吏，士之求進(jìn)者，不結(jié)其子弟及主書卓英倩等，無由自達(dá)。"主書相當(dāng)于秘書，凡與首長沆瀣一氣的秘書，狼狽為奸起來，則更是貽患一方了。

元載縱容其老婆，其子弟，聚財斂貨，賣官鬻爵，凡江淮方面的地方要職，以及京師行政機(jī)構(gòu)的重要官員，必安排他的黨羽。滿朝文武，懾于他的引用親信，排斥異己，皆帖服求安，俯首聽命。于是，代宗對這前門驅(qū)虎、后門進(jìn)狼的局面，既懊悔、又害怕，既寢食不安、又無計可施，看著他尾大不掉，任其為非作歹下去。

據(jù)史說，這個元載，家本寒微。但越是貧苦出身的官員，一旦獲得權(quán)力，其貪贓枉法的可能性越大。"膏腴別業(yè)，軫域相望"，"名姝異樂，內(nèi)廷不及"，就沖他家中藏有贓物胡椒八百石，鐘乳五百兩，就略可知其奢糜腐敗的程度了。

元載更有一種癖好，熱衷于大興土木，建房蓋屋。他所建的屋宅，竟占了長安城里的大寧、安仁兩里，其規(guī)模之大，難以想像。他倒臺后，這兩座宅舍，足夠分配給數(shù)百戶有品級的官員居住使用，便知道連結(jié)數(shù)條街的大宅子，是怎樣的巍巍然了。他在東都洛陽建造的一座園林式的私宅，沒收充公之后，竟能改作成一座皇家花園，不難想像原來該是何等的堂皇奢華了。

元載，是公元６世紀(jì)的一臺開足馬力的貪污機(jī)器，能與他相比擬的，也就是公元１５世紀(jì)的嚴(yán)嵩，公元１８世紀(jì)的和■，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跺腳，整個朝廷都會顫動的大人物。

有一個小故事，頗足以說明他是何等的囂張了。一位來自宣州的昔日舊友，跑到長安來向他求官，元載隨便寫了封信，支應(yīng)走了。半路上，這位走他門子的朋友，偷偷打開了那封信，想看看這位權(quán)相，到底寫了些什么。結(jié)果，"書無一言，唯署名而已"。老友失望之至，以為徹底沒戲了。這時，已到達(dá)幽州。本著試一試的心情，向地方政府通報，告訴他持有一封元相的介紹信。節(jié)度史，也就是地方最高長官，一聽部下匯報，是元相的什么關(guān)系戶，連忙派員隆重接待，安排在高級賓館住下。然后，"留宴數(shù)日，辭去，贈絹千匹"。這個人只是亮了一下信封，地方官如接圣旨，產(chǎn)生這么大的震動，由此可知元載的威權(quán)，是多么了不起。

凡貪官，尤其手握重權(quán)的大貪，必有狼狽為奸的同黨呼應(yīng)；必有為非作歹的親屬參與，從古到今，這是一個腥魚招貓、臭肉惹蠅的自然規(guī)律。那時候，"元載專權(quán)，同平章事王縉附之，二人俱貪。載妻王氏及子伯和，仲武，縉弟，妹，爭納賄賂"，形成一個壟斷朝政、買官賣官、貪贓枉法、腐敗墮落的政治集團(tuán)。一般來講，君子與君子同聲共氣，小人和小人臭味相投。元載炙手可熱，朝野中的壞人自然像蠅逐腐肉地聚集到他周圍。

李豫眼看著自己被元載架空，成為孤家寡人一個。要不是左金吾大將軍吳湊是他舅舅，他連一個可以說話商量的親信，都沒有。"大歷十二年三月庚辰，上御延英殿，命左金吾大將軍吳湊收載、縉于政事堂，又收仲武、及卓英倩等系獄。命吏部尚書劉晏與御史大夫李涵同鞫之。問端皆出禁中，仍遣中使詰以陰事，載、縉皆伏罪。"所以，這次審訊，實際上是這位皇帝在幕后操縱，因為貴為帝王的他，有時也得受這個貪官的氣。

元載作惡多端近十年，終于到了惡貫滿盈的一天。

當(dāng)時，在長安判了死刑的囚犯，要押解到近郊的萬年縣執(zhí)行。大家擁到街上，歡呼這個氣焰囂張的巨貪，落得這個下場。雖說是"賜載自盡"，也不能讓他死在首善之區(qū)。即使自盡，也得到萬年縣的監(jiān)牢里，由獄吏和劊子手行刑。在中國，只有處置貪官污吏，該殺的殺，該關(guān)的關(guān)，絕不會引起任何異議，而且會拍手稱快，大得人心。

坐在押囚的檻車?yán)锏脑d，這時才真正看到老百姓眼光里的切齒痛恨。元載貪污集團(tuán)的覆滅，史書稱："及死，行路無嗟惜者"，也就不必奇怪了。

怎么說，元載也曾經(jīng)是一朝權(quán)相，那些行刑的劊子手，照例都要問他，元大人，在這最后時刻，還有什么要求。

元載知道逃不過一死，于是他央求："愿得快死！"

主刑的劊子手說："相公須受少污辱，勿怪！"

"乃脫穢襪塞其口而殺之。"

我很欽佩這位行刑官的想像力，這實在是個太好的主意。對待中國這等什么都要的下作貪官，一雙臭烘烘的襪子，也許最適合他那永無厭足的胃口了。對那些手腳不干凈的官員來講，將一雙臭襪子放在辦公桌上，當(dāng)作座右銘，倒也不失為未雨綢繆，起到警懼作用的好道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