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允明
在藏語中"望果節(jié)"的"望"字,意為"田地","果"為"轉圓圈","望果節(jié)"的整個意思便是:圍繞豐收的田野歌舞。
從資料上我們早就知道:西藏農(nóng)區(qū)逢青稞豐收,必舉行"望果"活動以祭祀神靈,其中有酬神之舞蹈的記載。據(jù)我的調(diào)查,基本上可以認定,能保留到今天的一大部分民間舞蹈,幾乎都延傳于古老的祭祀活動。也正是由于人們對信仰和祭祀的虔誠,祭祀中的舞蹈代代相傳才得以保留和發(fā)展。
能有機會親眼目睹藏族民間節(jié)日中純原生態(tài)的"娛神"舞蹈,真使我們興奮得夜不能寐。因為對"望果節(jié)"的歷史和儀式中到底跳什么類型的酬神舞蹈所知甚少,所以在節(jié)日之前我們完全投入到資料查詢和采訪中,結果還真在《笨教歷算法》中找到了"望果節(jié)"的來歷。傳說在公元五世紀末,藏王布德貢堅向笨教教主請教保佑作物豐收的辦法時,教主指出:讓耕作的農(nóng)民在即將收獲的田地周圍繞行并舞蹈娛神,上天將會賜予豐收。從此,每年收獲之前,笨教僧侶充當祭祀隊伍的先導,高舉幡旗。手拿纏繞哈達的木棒"達達"與羊右腿,率領著各個村落手持青稞麥穗的農(nóng)民和盛裝婦女,她們肩背插各色小旗。盛滿青稞的小木盆,排成長長的隊伍,圍繞農(nóng)田地界進行"收斂地氣。祈求豐收"的法式活動。在這浩蕩的大游行過程中,人們不停地高呼贊美神靈和祈求豐收的口號,直到最后回到村中,把手中的麥穗和小旗插在谷倉或神龕上為止。
西藏農(nóng)區(qū)的"望果"活動在八世紀中期前,只有十分簡單的祭祀儀式。至八世紀后半葉因黃教的創(chuàng)立,"望果"活動被加入了更多的宗教色彩,形成具有一整套宗教祭祀儀式的歡樂活動。也就是從這時開始,包括"繞田游行"和"慶典"兩部分,進行預祝豐收的"望果節(jié)"被列入了藏族農(nóng)區(qū)的節(jié)日。
后藏農(nóng)區(qū)"望果節(jié)"活動的日期,隨青稞麥的成熟而定,節(jié)日一般為三至五天不等。慶?;顒拥囊?guī)模大小和舉辦時間長短,根據(jù)各鄉(xiāng)的經(jīng)濟能力而定??捎蓭讉€鄉(xiāng)聯(lián)合舉辦,也可單獨舉辦。經(jīng)聯(lián)系,我們將參加離日喀則市不遠,由司馬。望堆兩鄉(xiāng)聯(lián)合舉辦的"望果節(jié)"活動。
節(jié)日的當天,晴空萬里。我們一早便遵照向導的囑咐,帶上給兩鄉(xiāng)主人的禮品:三十斤青稞酒。十五斤糖果和哈達等,早早來到望堆鄉(xiāng)的打麥場上。
麥場四處一片寧靜,人們好似還在夢鄉(xiāng)之中。田野蒸騰的濃霧,化作霓彩輕紗飄浮在金色的海洋上,剛才還是滿目青綠的遠山,瞬刻間披上了青蓮紫的綴金繡袍。一望無垠齊腰高的青稞麥已由青泛黃,陽光下被微風搖曳的肥碩穗頭,像層層金子般的海浪相互追逐地涌向遠方。場院四圍的小屋頂上,終于出現(xiàn)了裊裊青煙,鄉(xiāng)民們蘇醒了!婦女們點燃場院的爐灶,開始忙碌著煮茶。搗奶......;男人們忙著支撐帳篷。布置鋪滿獸皮的"觀禮"座席,還有的在場院南邊已壘起的高臺上插著柳枝和青稞麥。大約近中午時分,"望果節(jié)"的慶典會場終于布置就緒。在主人熱情的招呼下,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地坐入了嘉賓席。在接過澄清的青稞酒后,按照蒙藏習俗我們用中指蘸酒向天地揮彈三次,來表示對藏族天地諸神的敬重。我們對藏族禮儀熟悉的舉止,使兩位鄉(xiāng)長格外高興。酒過三巡,隨風飄來陣陣手扒肉和奶油糌粑的香味,使轆轆饑腸的我們饞涎欲滴地盼著美味佳肴的到來。
"望果節(jié)"的慶典儀式,以我們向兩鄉(xiāng)代表敬獻哈達。禮品和鄉(xiāng)長特為我們到來而作的簡短講話作為開始。隨后由各鄉(xiāng)代表一一走到插有柳樹枝和青稞麥的高臺前,虔誠而認真地把各自帶來的茶。酒。食品供奉在高臺上的柳枝和青稞前,以此表達百姓對神靈賜予豐收的感激之情。
蒙藏兩族雖然不屬同語系。語族,但由于自古以來共同的原始多神崇拜。信仰藏傳佛教和其它多方面的因素,致使許多民間祭祀形式和風俗習慣相同。例如,他們都崇敬高大的樹木,認為大樹具有連接天地。溝通神與人的功能,因此許多崇拜儀式都在大樹前的空地上進行,以達到祀神和娛神的目的。蒙古族的這種祭祀習俗我以前看到過,而對藏區(qū)這種習俗的了解還只見于資料。
西藏的后藏地區(qū)自古就有"高原糧倉"的美稱,農(nóng)田一望無際,要想在這里找到一片林地是十分困難的,因此農(nóng)區(qū)的"望果節(jié)"活動一般都在村邊的場院舉行。為了與神靈溝通,人們只好在場院邊臨時搭建個高臺,臺上用插放披掛彩色布條的柳枝來象征祥云圍繞的參天大樹。
禮儀結束后是我們切盼的"娛神"活動。伴隨著激烈的鼓聲,一位頭戴畫有星辰藍色藏戲面具。身著五彩藏袍的老者首先登場亮相(圖1)。他肩上斜挎銅鈴和寶劍。手持纏白色哈達被稱為"達達"的神杖,踩踏著鼓樂節(jié)奏向場院中心舞來。這位崇高的神靈代言人站定位置后就開始揮動神杖,承擔起指揮娛神舞蹈的職責。在老者的一個手勢之下,四周早已待命即舞的八名鼓手,便大步流星地向著場地中心疾鼓而來。這些百里挑一的剽悍男子,棗紅色臉堂配上盤在頭頂夾雜著殷紅絲線的油黑發(fā)辮,更透著神采奕奕的陽剛之氣。他們身披五彩短披肩。腳登紅黑間色高腰藏靴。腰旁橫挎直徑約六十厘米繪有五彩花紋的大鼓。雙手各持馬蹄槌,在邊擊鼓邊雙腳不停地跳躍下,進行著快速而靈巧的隊形變化。他們忽而組成圓圈旋轉飛舞,忽而排成兩隊穿梭馳騁,以隊形的變化達到渲染氣氛。表現(xiàn)舞蹈力度的目的。然后通過舞者所采用的各種姿態(tài),即"舞蹈語言"來體現(xiàn)每個舞段的主題。
日喀則大鼓舞的編排,首先以熱烈的圓圈舞隊形,呈現(xiàn)著人們和諧而穩(wěn)定的生活情景。轉而在快速擊鼓的節(jié)奏下,鼓舞以大段相互穿梭和跑動的隊形變化,來表現(xiàn)好男兒搏擊沙場。英勇抗敵,直至凱旋歸來的征戰(zhàn)過程。無論是音樂還是舞蹈,沒有強弱起伏的變化,就沒有對比和高潮。在剛才一段激奮人心的鼓舞之后,接下來的便是一段抒情的慢板。剛才還是剽悍。英武的勇士,頃刻間竟文靜得好似閨房中的繡娘。隨著神杖"達達"的搖動,鼓手們的舞步也因悠揚的鼓樂變得輕快,投入了技藝精湛。儀態(tài)萬方的"四人小場子"表演,再次回復到人們對和平家園的贊美與向往之中。
隆隆的鼓聲中,我的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雅魯藏布江南岸,桑耶寺金城公主殿壁上巨幅《桑耶寺落成慶典圖》中大鼓舞的場面。
這幅我在任何寺院都不曾見過能與之比擬的《桑耶寺落成慶典圖》,其畫面以桑耶寺為中心,將全部慶典活動的內(nèi)容和過程,分別展現(xiàn)在若干幅小畫面中。而分割這些不同內(nèi)容小畫面的,恰是前來參加盛典的形形色色。排列成行的人群。細看每個小畫面,有前來賀喜的各國使節(jié),正在一一注冊交送禮品;有坐在觀禮樓臺上下,服飾華貴艷麗,情態(tài)各異的王公貴戚。文武百官和各路嘉賓;有正忙于后庭,進行烹調(diào)準備宴享的庖廚......更使我們興奮不已的是,在圍繞畫面中心上部的幾個小畫面中,不但有頭戴羊皮白面具的早期藏戲藝人正在舞刀弄槍進行武藝表演;有類似內(nèi)地"耍獅子"。表現(xiàn)牦牛相斗的精彩舞蹈"西容仲孜",還有揮動鼓槌。旋轉擊鼓作舞的大鼓舞場面。這些精美的小圖新穎別致。各具風采,而整體看去,小畫面又拼合為整體慶賀場面,毫無煩瑣與雜亂之感?!渡R侣涑蓱c典圖》內(nèi)容之豐富。構圖之奇巧,畫技之精美,無以倫比,可以說是同時期寺廟中舉世無雙的繪畫珍品。
在這距今1500年前的大鼓舞畫面中,鼓手們也是個個身著彩條服,手持馬蹄形鼓槌,圍成圓圈擂動著腰間圓鼓,舞之蹈之。除鼓面略小外,其姿態(tài)與今日司馬望堆鄉(xiāng)的日喀則大鼓舞簡直是同出一轍(圖2)。只是畫面中立于鼓手旁側,頭戴羊皮套筒白色面具的領舞者,是持弓箭指揮鼓舞。唐代金城公主殿壁畫所反映的情景至今已逾一千多載,在這漫長的歲月中,藏傳佛教的興起與演變。黃教教派勢力的上升和人們希望在祭祀中達到娛神與娛人雙重目的的推動,使民間舞蹈被賦予宗教色彩,融入祭祀禮儀而發(fā)生了在形式和功能上的變化。各民族的"鼓舞"多來自于古代軍中鼓樂。駐防邊寨的將士,戰(zhàn)時以擂鼓助軍威。增士氣,平日以習奏鼓樂增補生活樂趣。屯兵人員的更替,使軍中鼓樂進入民間,并逐步得到發(fā)展成為"鼓樂"和"鼓舞"被一代代流傳下來。從壁畫大鼓舞領舞者所持道具分析,可能得出兩種推論:一。畫面中的大鼓舞,是在表現(xiàn)藏戲中的軍中樂舞;二。當時的大鼓舞,無論存在于軍中還是流傳于民間,其功能只停留在"娛人"的階段,領舞者的職能也只是單純負責指揮表演,再無其它。而今天在日喀則地區(qū)司馬望堆鄉(xiāng)流行并用于"望果節(jié)"慶典禮儀的日喀則大鼓舞,已不再是單純的"娛人",它已成為具備既"娛神"又"娛人"兩層功能的舞蹈。同時,領舞者的面具也由早期藏戲的白面換成了后來的藍面;手中的弓箭改為具有溝通神人功能的通天神杖"達達"。此外,不能忽略的還有:至今領舞者腰間懸掛的寶劍并非是一般的飾物,而應是大鼓舞曾經(jīng)為"征戰(zhàn)鼓舞"屬性的遺存。由此可見,"鼓舞"最初領舞者本身的人格屬性和職能變化為"普通人"和祀神。娛神時的"巫師"兩重人格;而神職人員"巫師"通過神杖"達達"的指揮,將日喀則大鼓舞,從民間鼓舞轉變成為了祭祀性的鼓舞。
經(jīng)過了解和調(diào)查,西藏的大鼓舞一般鼓形都為中等,與西藏寺廟壁畫中的描繪相同。只有日喀則地區(qū)的司馬望堆鄉(xiāng)獨此一家的大鼓舞鼓形最大,舞蹈動態(tài)也最為豪放。粗獷,更能體現(xiàn)藏族男鼓手的氣魄。能看到具有鮮明特色的日喀則大鼓舞,大家都深感這次來后藏的福分不淺。
"日喀則大鼓舞"之后,"三弦琴說唱"和青年男子在六弦琴伴奏下的踢踏狂舞幾乎同時登場。在狂歡氣氛中,我們也情不自禁地唱啊,跳啊,直到炊煙再次升起,才告辭了金色麥海中的鄉(xiāng)村,驅車趕往拉薩,去迎接絕不可錯過的重要節(jié)日--"雪頓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