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青
為了愛說話,我已不知吃了多少虧哩;當(dāng)我呱呱墜地的時候,我父親就橫渡太平洋,到哥倫比亞大學(xué)去“研究”他的銀行學(xué)去了,母親也自進(jìn)了女子師范,把我寄養(yǎng)在外婆家,雇了一個癟嘴奶媽。外婆家在離本城五六十里的一個山鄉(xiāng),外公在世時原也是個秀才,但在12年前早已到地下“修文”去了,沒有兒子,只遺下我母親及姨母兩個女兒。當(dāng)我出世的時候,姨母已在前一年死去,家中除外婆外,尚有一個姨婆,她是外公用120塊錢買來生兒子的,不料進(jìn)門不到一年,外公就患傷寒死去,蛋也沒有下一個。鄉(xiāng)下女人沒有傻想頭,只要不凍餓就好了,于是她就在19歲起跟外婆守節(jié)守了12年,好在她們有山,有田,有房子,雇了一個老媽子,生活還過得去。過繼舅舅在城中學(xué)生意,因此這一進(jìn)背山臨水的古舊大屋內(nèi),只有外婆、姨婆、老媽子、奶媽及我五個女的,唯一的男性就是那只守門的阿花了。
據(jù)她們說,我在嬰兒時期就不安靜,一引就哭,一逗即笑,半夜三更也要人抱著走。講話講得很早,六七個月光景就會開口喊媽。兩周歲時更會吵了,終日咿呀,到了半夜里還不肯滅燈,同奶媽并頭睡在床上指著花夏布帳上的花紋喊:“蘭花,梅花,蝴蝶!”
斷奶后,外婆常叫姨婆抱著我到隔壁四婆婆、三舅母、長長太太等處去玩,她們因我不怕生,都逗著我說笑,叫我“小鸚哥”,雪團(tuán)印糕等土點心總是每天吃不了。山鄉(xiāng)女人不知道什么叫做“優(yōu)雅”、“嬌貴”,冬天太陽底下大家圍著大說大笑的,談吐當(dāng)然不雅,聲音也自粗硬,我在她們處學(xué)會了高聲談笑,這使我以后因此吃了不少的虧。
到了我6歲那年,外婆替過繼舅父娶了親,從此屋中又多了一人。那位舅母表面上尚待我客氣,骨子里卻深恨我多吃外婆家的飯,而且也許將來我出嫁時,外婆會把她的珠環(huán)玉鐲都塞給我哩,因此常在背后說我乞兒嘴,討大人歡喜,好騙些東西,這類話姨婆也頗有所聞,都把來一五一十的傳給外婆聽。
有一次,姨婆抱著我上山去攀野筍,在歸來的途中,我快樂極了,摟著姨婆的脖子喊:“姨婆是小老媽!姨婆是賤婊子!”這句話本是舅母教給我的,我聽著有趣,故記在心頭,此刻為表示我的快樂與對姨婆的謝意起來,故高聲哼了出來。不料姨婆陡然變了臉色,擰了我一下,罵道:“看你將來福氣好,去當(dāng)皇后娘娘!我是生來命苦做人家小老媽,同是爺娘10個月生的,有什么賤不賤!”說著徑自回到家中,把野筍向外婆腳邊一丟,氣憤憤地告訴了一遍,還說要上外公墳上哭去。外婆也生起氣來,怒道:“你不是小老媽,該還是他外公拿花轎抬你來的?充什么好漢!孩子家說話也有得計較的,該還要她備香燭向你磕頭哩!你高興在這里就在這里,不高興就回老家拿山芋當(dāng)飯吃去,我拼卻丟脫120塊錢!”姨婆被罵得哭進(jìn)房里去了,從此見了我就愛理不理。
舅母見她第一個計劃已告成功,于是過了幾天,笑容滿面地拉了我過去吃炒米糖,又悄悄地教給我在外婆跟前喊:“外婆是孤老太婆,斷子絕孫!”我笑著帶跑帶跳過去說了,外婆喝問哪個教的,我就伏在她膝上得意地笑:“寶寶自己講的——孤老婆,斷子孫!”一面說一面把粘在嘴邊的炒米糖屑揩到外婆褲上去了,外婆就問炒米糖哪個給你吃的,于是舅母的教唆罪就被揭露,外婆、姨婆都罵她攪家精,鄉(xiāng)下女人不懂禮節(jié)家教,便也和婆婆對罵起來,外婆氣得索索發(fā)抖,立刻差堂房阿發(fā)舅舅去到娘家去喊自己兄弟來,一面又叫人寄信給我母親。那時我爸爸已于前一年回國在漢口中國銀行做事,母親又養(yǎng)了一個弟弟,在家中與公婆同住著。
到了黃昏時候,舅公們坐著四頂轎子來了,外婆殺雞備飯款待他們。舅母見事已鬧大,早已哭著逃回娘家去了。于是四男二女商量了一會,決定要實行廢繼,免得外婆吃老苦。第二天,母親也坐著劃船來了,問明情由,就勸外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張把我?guī)Щ厝?,說明年預(yù)備給我上學(xué)了。但舅公們都以為這樣太滅自己威風(fēng),不事舅姑,已犯七出之罪,那舅父若不愿放棄家財,就得把老婆趕出去。母親始終力勸,那舅母娘家的人及她丈夫的生父母也著了急,紛紛來母親及舅公跟前講好話,央他們勸勸外婆,大人不記小人過,只命舅父回來,夫婦倆向外婆送茶磕頭就算了。那天客廳中坐滿了人,我就跳來跳去瞧熱鬧,高興得連吃飯心思都沒有了?!虑榫痛烁嬉欢温?,我也隨著母親回家。
我家是一個大家庭,家中除祖父母外,還有許多伯母嬸娘及堂兄弟姊妹等,他們雖同居在一個大宅里,但各自分炊,各家都有仆婦奶媽。雖然屋里住了這許多人,但絕不喧嘩嘈雜。大家彬彬有禮,說話輕而且緩,輕易也不出房門;每天早晚都要到祖父母處去請安。黑壓壓地坐滿了一廳人,卻是鴉雀無聲,孩子們也都斯文得很。但是,自從加入了一個剛從山鄉(xiāng)里跑出來的野孩子后,情形便不同了,弟妹們都學(xué)會了“娘的×”,哥哥姊姊也都對桃子山金柑山而心向往之。我見眾人都沒我見聞廣,更加得意揚揚,整天大著喉嚨講外婆家那面事情給他們聽,什么攀野筍哩,摸田螺哩,吃鹽菜汁烤倒牛肉哩(外婆那里沒處買牛肉,也舍不得把自己耕牛殺了吃,只有某家的牛病亡了時,合村始有牛肉吃),看姨婆掘山芋哩,跟外婆拿了旱煙管坐在石凳上同長長太太談天哩……伯母嬸娘仆婦等都掩口而笑了,我也得意地隨著笑,母親卻深以為恥,責(zé)打數(shù)次,仍不知悔改,氣得牙齒痛,飯也吃不下。還是祖父把我叫過去跟他們住,每天和顏悅色地講故事給我聽,這才把我說話的材料充實起來,山芋野筍及媽的×也就不大提起了。我聽故事非常專心,聽過一遍就能一句不遺地轉(zhuǎn)講給人家聽,于是祖父很得意地捋著短須道:“我說這孩子并不頑劣,都是你們不知循循善誘,她的造就將來也許還在諸兄弟姊妹之上呢!”祖父的話是有力量的,于是眾人不但不笑我淘氣,還都附和著贊我聰明,那時母要的牙齒當(dāng)然不會痛了,還寫了封信給父親,父親也自歡喜。
到了8歲那年的秋天,父親做了上海××銀行的經(jīng)理,交易所里又賺了些錢,于是把家眷接出來,我就轉(zhuǎn)入一個弄堂小學(xué)里念書。父親的朋友很多,差不多每晚都有應(yīng)酬,母親把我打扮得花蝴蝶似的,每晚跟著他們?nèi)コ源蟛?、兜風(fēng)。父親常叫我喊黃伯伯張伯伯,在客人前講故事唱歌,“這是我家的小鸚哥呢!”父親指著我告訴客人,客人當(dāng)然隨著贊美幾聲,母親溫和地笑了。
但是,也有一件事是使母親最不高興的,就是我放學(xué)回來時愛拉著女仆車夫等講從前攀野筍摸田螺等事;“下次不準(zhǔn)講這些!”呵責(zé)無效?!鞍?,乖乖不要講這些話,媽買櫻花軟糖給你吃?!焙逵趾宀贿M(jìn)。這真使女子師范甲等畢業(yè)的母親無從實行其教育理論了,“這孩子難道沒福嗎?”母親在獨自嘆氣了,因為父親曾對她說過,預(yù)備將來給我讀到大學(xué)畢業(yè),還預(yù)備請一個家庭教師來課外教授英語會話及音樂舞蹈,將來倘有機會就可做公使夫人,現(xiàn)在我竟這樣念念不忘山鄉(xiāng)情事,那就只好配牧牛兒了。
而且,漸漸的這個失望滋味連父親也嘗到了,不是在爬半淞園假山時問“這里怎么沒有野筍?”就是在吃血淋淋的牛排時問“這個是不是鹽菜汁烤的?”當(dāng)著許多客人,父母忙著支吾過去,那種窘態(tài)是可以想見的。這樣的過了四五次后,父親就失望地叮囑母親道:“下次不用帶她到外面去了,真是丟人!以后話也不準(zhǔn)她多講,女子以貞靜為主……”于是,花蝴蝶似的衣服就沒有穿了,每晚由仆婦督促著念書寫字,國文程度好了不少;父親又買了冊童話來給我看,書名是金龜,里面說有一個國王很愛說話惹得人人都厭他;同時御花園內(nèi)有一只烏龜也很愛說話,被同伴驅(qū)逐無處容身,有兩只雁見了可憐他,預(yù)備帶他到別處去,于是找了一條竹棒,兩雁分銜兩端,叫烏龜緊咬住中點,就自在空中飛去,叮囑他切不可開口;到了中途遇見幾個小孩,見了龜好奇地喊道:“看哪,兩只雁帶著烏龜飛呢!快把它打下來!”烏龜聽了大怒,就想回罵幾句,不料一張口身子就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大臣以此為諫,國王大悟,便在宮門口鑄了一只金龜,以為多言之戒?!赣H買這本書給我看的目的原是希望我能效仿這個國王,不料我看了后毫無所動,而更多了一件談話資料,講給仆婦聽了又對車夫講,把父親氣得灰了心,從此就用消極方法禁止家中任何人同我閑談,可是這于我沒有什么影響,校中的同學(xué)多著呢!
四年后,投機失敗,銀行倒閉,父親也隨之病故。不久,我因在無意中撞見校長與某同學(xué)曖昧情形,不知輕重地把它宣揚出來,大遭校長之忌,恰巧自己又不小心,某晚在寢室中與同學(xué)呵癢玩耍,推翻了燭臺,帳子燒了起來,照校長的意思就要把我開除,幸得各教員都因我實是無心過失,且畢業(yè)在即,法外施恩,記一次大過了事。這樣就引起學(xué)潮,結(jié)果校長被逐,某同學(xué)開除,家中怒我好事,逼著我輟學(xué)回家,真所謂禍從口出了。
不過我對于說話的興趣并不曾因此稍減。有時我在書中看到一二句可喜之語,不喊一個人同來看看,總覺得心中不安似的。有時我在半夜里得了一個有趣的夢,醒來總要默默地記它幾遍,預(yù)備次晨講給人家聽;有時甚至于唯恐忘了,下半夜不敢合眼。有許多話,我明知說了以后,于聽的人及我自己都沒有好處,可是我還是要說,說出了才得心安。這種心理,我覺得也許大多數(shù)人都是如此,不然,莊子夢化蝴蝶,盡管自去飄飄然,陶淵明在東籬下見了南山,盡管自去領(lǐng)略悠然的心情好了,又何必用文字說了出來呢?李太白,Wordsworth1,他們都是愛靜的了,但是也還要告訴人家自己曾在某一境界里有個某種心情,讓人家得有機會領(lǐng)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及“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等個中滋味。所以我以為各人愛說什么,愛對什么人說,愛用怎樣說法,及希望說了后會發(fā)生什么結(jié)果雖各有不同,但愛說的天性是人人都有的,尤其是富于感情的女人,叫她們保守秘密,簡直比什么都難。我仿佛在Chaucei的Cantorbury. Tales2里見過一個故事,說是一個婦人因她丈夫囑她不要把某事說給人家聽,她為了顧全丈夫的幸福起見,只得嚴(yán)守秘密,可是心中像郁結(jié)了似的非常不舒適,終于悄悄地跑到溪邊把這事告訴了淙淙的流水。
在初中的時候,我們一群女子都正在生氣勃勃地努力于生活的斗爭及理想的追求,死板的教科書當(dāng)然不能滿足我們的欲望,于是新文藝雜志小說等就成為我們?nèi)粘9φn,上課時偷著看,一下課就跳上講壇,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居高臨下地議論書中的話,我們的意見并不一致,但是愈爭執(zhí)愈有味兒。我有一個脾氣,就是好和人唱反調(diào),人家在贊美愛情專一時,我偏要反對一夫一妻制:“這個是最枯燥乏味的呢,”我好像有過經(jīng)驗似的,“假如我們天天坐在一個地方,對那一件東西,是不是會生厭呢?生活需要變化,四五十年光陰守著一個妻子或丈夫是多么的枯燥乏味啊!”于是大家紛起反對,我也就在四面夾攻中為自己辯護(hù)。但假如人家在主張結(jié)婚離婚絕對自由時,我卻要提出事實問題,謂夫婦關(guān)系非得法律保障不可了。其實我并沒有什么成見,只是一味的好奇立異,以顯得與眾不同罷了。無論什么名詞,新的總是好的,趕快記熟了以便隨時搬出來應(yīng)用,雖曾因不寫“祖父大人尊前”而寫“我最親愛的祖父呀”而被嚴(yán)加訓(xùn)斥,但這可不是新話頭不好,祖父頭腦原不合20世紀(jì)的潮流呀。
而且,我的思想變化得極快,因此前后言語也就自相矛盾;今天看了一篇冰心女士的文章就盛稱母愛的偉大,明天看了一場愛情電影就主張戀愛至上,雖拋棄母親亦所不惜,后天聽人家講了個棒打薄情郎故事就說世上一切都是空虛,最好削發(fā)為尼。
也許這是年齡的關(guān)系吧,那時說話我已知掩飾,不復(fù)如幼時般坦白,把掘山芋摸田螺等有失體面的話一五一十都肯告訴人家了。掩飾就不免有些失真,所以我那時對人家所說的事,多少有些神話化,有時甚至于完全虛構(gòu)出一段美麗的故事。我不是惡意欺騙人家,只覺得自己說著好玩而已。譬如說,在夜色如水、繁星滿天的時候,四五個女同學(xué)圍坐在草地上,密斯王說她愛人見她哭了就拿舌頭把她頰上的淚汁舔干凈,密斯趙又背出一段她的姨表兄寄給她的情書中肉麻話來,大家把戀愛故事講完了而來苦苦追問我時,我能說自己尚未嘗過戀愛滋味嗎?這無異是宣布自己美貌的死刑,哪個女子肯承認(rèn)自己不美?于是,好吧!你賣弄漂亮,有人愛你,向我夸耀幸福,我也編一個美麗的故事來證明自己可愛,使一個男子甘為情死,因為活著的愛人說不定三天后就會變心,呼吸停止了總是蓋棺論定,完全成了我的俘虜。打定主意后,就把雙眉一蹙,故意裝出言之徒多傷心的樣子來,起身要走;這樣一來,人家還肯放你走嗎?好容易拖拖扯扯的再三央求,我才黯然說道:“他已經(jīng)死了?!薄笆裁磿r候死的?”“怎樣死的?”“你們怎樣認(rèn)識?”三四個女性都顯出了無限的凄愴,同情于這個虛構(gòu)的英雄。于是我心中也起了莫名的悲哀,仿佛自己真是那個悲劇的主角,眼角就漸漸潤濕了:“他是一個流浪者,在一個偶然的場合中我們遇見了,我至今還不知他的姓名籍貫及歷史。后來他又流浪到別處去,在病倒的時候,寄了一封遺書給我,不料落在我母親手中,給她撕碎燒掉了,過后私下責(zé)罵我,我始知道此人已死,但我始終沒有見過他血淚寫成的遺書!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說畢,草地上四五個頭都低了下去,各自咀嚼哀味,連滿天的星星也似凄然欲淚??墒切叶鴽]有人問我年齡,因為那時我還只16歲,實足年齡尚不到15歲,三年前不是還只12歲嗎?即使遇見一個流浪者覺得我可愛時,至多也不過送我一塊橡皮糖罷了。
直到“一·二八”事件被壓下去后,我們開始感到失敗的悲哀,于是朋友中分成三派:一派是主張埋頭苦干,唯實是務(wù),話也不大說了;一派則主張盡情享樂,今天同密斯脫張上菜館,明天跟密斯脫王看電影,高興便大家玩玩,不高興便各干各的,好在女子終占幾處便宜,本未相愛,亦無所謂負(fù)不負(fù)。女伴相遇時也只大談明星的表情及西點滋味,不涉國家人生等大問題;一派就樂天安命,以為人生如夢,得過且過,管什么閑事,淘什么閑氣,只講講笑話罷了;而我則埋頭苦干一顆心一時卻靜不下,盡情享樂又覺得太頹廢,命運論亦無法使自己相信,于是彷徨苦悶,終于積了滿腹牢騷,常愛發(fā)一套憤世嫉俗的議論。幼時的坦白是沒有了,美麗的謊話也編不出,但說話卻還是要說。我常常恭維我所最看不起的人,也常故意使期望我的人灰心;我要人家都誤解我,讓他們在我“不由衷”的談話中想象我的思想,我自己卻冷冷地在鼻子里笑!
結(jié)婚是女子思想的大轉(zhuǎn)機:我的朋友們大都已安于平凡恬靜的賢妻良母生活,相見時大家談?wù)勂蛬D孩子便也不愁沒有新聞。只是我每次同她們談過后,總覺心中更覺沉重,仿佛不但要說的話尚未說出,反而因此又增加了材料似的,委實積壓得難過。近年來索性不大同人家說話了,除了必不得已的應(yīng)酬以外。我每天機械地生活著,沒有痛苦也沒有快樂;我的心大概已漸趨麻木;若說要除去這重壓而恢復(fù)到原來輕快的境界的話,那我也只有獨自跑到溪邊去訴淙淙的流水了,然而在這里連溪水也根本不容易找到呀!
(原載1936年10月16日《宇宙風(fēng)》增刊第1冊)
1英國詩人華滋華斯。以下引用其詩句:“我像一朵云孤獨地飄游?!?/p>
2 英國作家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
元旦演劇記蘇青
在中學(xué)時代,每逢元旦,校中總要舉行一次大規(guī)模同樂會的。民國16年的元旦我在病中度過,次年2月,插入市立女中初中一年級下學(xué)期,不久恰逢“濟南慘案”發(fā)生,那時我還只有14歲,滿腔熱血,立刻將身許國,努力從事于化裝宣傳,天天飾著蔡公時,鼻子上不知涂過幾次紅墨水,下臺后常被觀眾指著說:“看哪,剛才扮一個犯罪的小孩子,后來被官兵捉住割鼻子的人來了”——雖然如此,可是從此我就被認(rèn)為一個有經(jīng)驗的演員,每年元旦演劇時總有我的份兒。
在女中,將到演劇時的第一個問題,便是籌備委員的人選:因為這個同樂會雖說是整個學(xué)生會發(fā)起的,而實際上等于級際競賽,各級參加表演之熱心程度,完全視其本級同學(xué)在籌委會中所占席數(shù)而定,故某級會演劇的人多,學(xué)生會執(zhí)行委員會就得在這級內(nèi)多挑幾個籌備委員出來,使她們可因此而踴躍參加,至于對待不大會演劇的幾班,盡管可以不要她們籌備,讓她們?nèi)ム僦彀蜕鷼夂昧?;不過執(zhí)行委員也不是個個為公家著想的,她們不管自己一班的表演技能如何,只想多選幾個本級同學(xué)出來當(dāng)當(dāng)籌委,因此問題便復(fù)雜了,從11月半起,盡管一次召集臨時會議討論這事,結(jié)果總要爭到12月半光景,由教員出來指定,才得解決,雖然背后還盡多咕噥著的人。過了元旦,各級際還得有許多冷嘲熱諷的話兒,因之哭泣餓飯的也有,同樂會就成為同氣會了。
我進(jìn)中學(xué)后的第一個元旦,各級所演的各劇多選富有反抗性者,如郭沫若之《卓文君》、王獨清之《楊貴妃之死》等。因為那時離“五三”不遠(yuǎn),救國的工作雖已松弛了,革命的聲浪總斷續(xù)地在響,于是我也主演了一劇《娜拉》,還因了這個當(dāng)時淘過些氣,因為女中選演員,絕不以其個性為標(biāo)準(zhǔn),僅視其在本級的勢力而定去?。灰氘?dāng)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主角,就非全級最多數(shù)派的領(lǐng)袖不可,不論她能不能勝任,如果你在本級中得罪過某領(lǐng)袖,她的嘍羅準(zhǔn)得選你飾老太婆或叫花子,而且借學(xué)校方面不到扣分的力量,逼得你忍著淚也得登臺。至于出演后的批評,也就是各派各級間互相攻訐的文章,客觀兩字是談不到的。
到了民國19年元旦,革命的狂熱已漸漸地消失了,校中充滿著戀愛空氣,就是平日同學(xué)間的通訊,稱呼也要用:“我天天懷念著的愛友喲!”或,“我的唯一的同學(xué)呀!”等句子,那末這次劇本的內(nèi)容自非哥哥妹妹莫屬了,計有《復(fù)活的玫瑰》、《青春的悲哀》、《孔雀東南飛》、《棄婦》等等,你來哭一場,我來哭一場的,把同樂會變成同哭會了。
七個月后,我的初中畢業(yè)文憑到手,轉(zhuǎn)入本埠省立×中,因有一次在英語演講競賽會中背了篇“Self-Education”1,得獎后,就被×中劇團(tuán)邀去,于民國20年元旦演英文劇“A Fickle Widow”2,這個本是《今古奇觀》中莊子休妻的故事譯為英文的,而我們的英文教師又把它寫成英文劇讓我們來演,登臺時我洋服高跟鞋,那個飾莊子的男同學(xué)也自渾身西裝,叫觀眾無論如何也猜不出那個所謂Philosopher chwang3就是夢化蝴蝶的中國先哲。我這次加入還開了×中男女合演之風(fēng),因為當(dāng)初男女同學(xué)雖盡多在偷偷地互通情書的,但卻不肯坦然登臺出飾阿毛的爺及阿毛的娘,而我們演英文劇卻自不同,觀眾只知道有幾個學(xué)生在扮洋人,唱洋戲,管你什么“Darling”4或“Dearest”5。
當(dāng)我升到高二時,“九·一八”事件把青年從桃色夢中驚醒過來,發(fā)傳單,游行,化裝宣傳,……一切工作較“五三”時更做得有勁。對敵國不但要組織會來“反”,還得重重地“抗”他一下,教育廳命令各中學(xué)等都得組織義勇軍,各校自成一營,那時我擔(dān)任營本部秘書處處長,《現(xiàn)行公文程式詳解》也買了一冊,還替全體女同學(xué)做一篇呈文,援男女平等原則,請求改女生救護(hù)隊為女義勇軍,不過沒有照準(zhǔn)。——這次元旦,同樂會是“樂”不成了,于是改名為“學(xué)藝表演會”,節(jié)目中沒有跳舞,沒有趣劇,除國術(shù)及自編愛國雙簧外,劇本都取材于激昂慷慨一類故事,你來一幕噼啪槍聲,我來一幕隆隆炮聲,把觀眾半途上都轟走了,結(jié)果只得讓本校師生進(jìn)來撐撐場面。(×中游藝會一向原只招待外賓,本校師生不準(zhǔn)入內(nèi)。)這次他們還選我做招待主任,經(jīng)我認(rèn)為是“侮辱女性”后,嚴(yán)辭拒絕了。
“一·二八”的最高度過了后,我變成冷靜一派,終日埋首案頭,半年中共看了28部長篇英文名著,其他短篇散文及報紙等還除去不算,這決定我次年畢業(yè)后入外文系之原因。那時初中還有許多同學(xué)在組織種種社團(tuán),終日罵學(xué)校,罵政府,罵這樣那樣,他們見我讀書竟忘救國,于是逢到我讀英文時便問:“你這讀的是阿克斯福敵音,還是克姆別立險音6!”還故意把Oxford與Cambridge兩字讀得怪聲怪氣,以示譏笑我之意,我也就立刻還問他:“你們是‘國難級里的,還是‘自強級?”
不過這些國難級、自強級里的同學(xué),到了民國22年元旦時,在校方檢定下,也只能演些《荊軻刺秦王》、《蘇武牧羊》等歷史劇,因為當(dāng)局把“敵”的帽子已從外面移到內(nèi)來,學(xué)生更該被注意,會考的名目定了出來,學(xué)生會改為學(xué)生自治會,一切出版演劇等均須獲得校方同意。故高中各級對于趣劇既不屑演,愛情劇又不愿演,愛國劇則不敢演,遂大都加入英文劇及京劇,我們當(dāng)然也不能例外,就選定了一出莎士比亞的“舌戰(zhàn)姻緣”劇,出演時各男角均穿特制的中古武士裝,腰懸長劍,在燈光下頗燦爛奪目。此外還加入一個京劇,那個飾伍子胥的當(dāng)唱到“一事無成兩鬢斑,……”等句時,聲淚交下,不勝悲憤之慨,及唱至“我與奸臣不兩立……”時,則又目眥欲裂,可是悲憤盡管由你悲憤,也只得借古人的話來泄泄氣而已,要是自己來表示一些的話,不當(dāng)共產(chǎn)黨捉將官里去是你運氣,斥退還是小事。
現(xiàn)在,我離×中已有兩年,別后第一年元旦聽說他們索性不舉行游藝會,因為同學(xué)們都預(yù)備科學(xué)救國,沒有心情來干這關(guān)于藝術(shù)的玩意兒,而且在嚴(yán)厲檢定下也沒有什么好演的,但去年我重返故鄉(xiāng),以來賓資格往觀時,一般同學(xué)們又在“元旦同樂會”五字下熱烈地表演著《露露小姐》等愛情戲,知道一個圈子已繞轉(zhuǎn)了,不知這次元旦他們又演些什么?
(原載1936年1月1日《宇宙風(fēng)》第8期)
1英文:自我教育。
2英文:輕浮的寡婦。
3英文:莊賢人。
4英文:親愛的。
5英文:最心愛的。
6即Oxford、Cambridge,英文“牛津”、“劍橋”的音譯。
母新的希望蘇青
昨天我抱了菱菱到母親處去,那孩子一會兒撒尿,一會兒要糖吃的怪會纏人,母親看著我可憐,替我委屈起來,不勝感慨地嘆口氣道:“做女人總是苦惱的吧?我千辛萬苦的給你讀到十多年書,這樣希望,那樣希望,到頭來還是坐在家里養(yǎng)孩子!”
我正被孩子纏得火冒,聽見母親還來嚕蘇著瞧不起人,忍不住頂起嘴來:“那末,你呢?還不是外婆給你讀到十來年書,結(jié)果照樣坐在家里養(yǎng)養(yǎng)我們罷了,什么希望不希望的?!?/p>
“你倒好,”母親氣得嘴唇發(fā)抖,“索性頂撞起我了——告訴你吧:我為什么仍舊坐在家里養(yǎng)你們?那都是上了你死鬼爸爸的當(dāng)!那時他剛從美國回來,哄著我說外國夫婦都是絕對平等,互相合作的,兩個人合著做起來不是比一個人做著來得容易嗎?于是我們便結(jié)婚了,行的是文明婚禮。他在銀行里做事,我根本不懂得商業(yè),當(dāng)然沒法相幫。我讀的是師范科,他又嫌小學(xué)教員太沒出息,不但不肯丟了銀行里的位置跟我合作,便是我想獨個子去干,他也不肯放我出去。他騙我說且待留心到別的好位置時再講??墒遣痪玫谝粋€孩子便出世了。我自己喂奶,一天到晚夠人忙的,從此只得把找事的心暫且擱起,決定且待這個孩子大了些時再說。哪知第二個、第三個接踵而來,我也很快地上了三四十歲。那時就有機會,我也自慚經(jīng)驗毫無,不敢再作嘗試的企圖了??墒俏倚闹袇s有一個希望,便是希望你們能趁早覺悟,莫再拿嫁人養(yǎng)孩子當(dāng)作終身職業(yè)便好。無論做啥事體總比這個好受一些,我已恨透油鹽柴米的家庭雜務(wù)了?!?/p>
“那也許是你沒有做過別事之故吧?”我偏要和她反對:“做裁縫的頂恨做裁縫,當(dāng)廚子的恨透當(dāng)廚子,劃船的恨劃船,挑糞的恨挑糞,他們都希望自己的兒子不要再拿裁尺、菜刀、木槳、糞桶,當(dāng)作終身職業(yè)了,誰又相信管這些會比管家務(wù)與孩子更好受一些呢?”
“但像你這樣一個大學(xué)生出去做事,總不至于當(dāng)個裁縫或糞夫吧。”
“是的,我或許可以做個中學(xué)教員?!蔽也唤嘈ζ饋?,“但是中學(xué)教員便好受嗎?一天到晚拿了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又揩,揩了又寫,教的是教育部審定的書,上的是教務(wù)處排定的課,所得的薪水也許不夠買大衣皮鞋。秋天到了,開始替校長太太織絨線衫。沒有一個女教員不恨校長太太,人家替她一針針織著花紋,她卻躲在校長辦公室里討論教員缺席的扣薪問題?!?/p>
“你也不用瞎挖苦人,”母親忽然轉(zhuǎn)了話頭,“做個職業(yè)文學(xué)家也不壞吧?”
“寫文章白相相也許開心,當(dāng)職業(yè)出售起來卻也照樣得淘閑氣。第一先要通過書店老板的法眼,那法眼是以生意眼為瞳子的。文章優(yōu)劣在于銷路好壞,作家大小全視版稅多寡,因此制造作品就得看制造新藥的樣子,梅濁克星、固精片、補腎丸、壯陽滋陰丹之類最合社會需要,獲利是穩(wěn)穩(wěn)的。若不知這種職業(yè)上秘訣,人家都講花柳第一而你偏來研究大腦小腦、神經(jīng)血管之類,不惟無法賺到鈔票,還須提防給人家加上‘不顧下部階級、‘背叛生殖大眾等罪名,倘若你得了這類罪名以后,掮客性質(zhì)的編輯者們便不肯替你吹噓兜銷了,除非你能證明血管就是卵管,腦汁等于精液?!?/p>
母親皺緊了眉頭,半晌嘆口氣道:“想不到你竟這樣沒能耐,這事做不來,那事吃勿消,害得我白白希望一場?!?/p>
“你的希望要你自己去設(shè)法達(dá)到,”我也大大不高興起來,“我可沒有以你希望為希望的義務(wù)。老實說吧,照目前情形而論,女子找職業(yè)可決不會比坐在家里養(yǎng)孩子更上算。因為男人們對于家庭實是義務(wù)多而權(quán)利少,他們像鷺鷥捕魚一般,一銜到魚就被女子扼住咽喉,大部分都吐出來供養(yǎng)他人了?!?/p>
“這樣說來你是寧愿坐在家里扼人家咽喉搶魚吃的人,好個依賴成性沒志氣的人!唉,我真想不到這許多代的母親的希望仍不能打破家庭制度……”
“這倒用不著你來擔(dān)心,”我急忙打斷她的話頭,“家庭制度是遲早總會消滅了的,至少也得大大改革。不過那可是出于男人的希望。你不聽見他們早在高喊女子獨立、女子解放了嗎?只為女子死拖住不肯放手,因此很遲延了一些時光。真的,唯有被家庭里重?fù)?dān)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男人才會熱烈地提倡女權(quán)運動,渴望男女能夠平等,女子能夠自謀生活。娜拉可是易卜生的理想,不是易卜生太太的理想。他們只希望把女子鼓吹出家庭便夠了,以后的事誰管你娘的??墒牵瑡寢?,你自己卻身為女子,怎可輕信人家閑言,不待預(yù)備好一個合理的社會環(huán)境,便瞎嚷跑出家庭,跑出家庭呢?”
“你到底總還是孩子見識,”母親輕聲笑起來了,眼中發(fā)出得意的光芒。“你以為社會是一下子便可以變得完完全全合理的嗎?永遠(yuǎn)不會,我的孩子,也永遠(yuǎn)不能!假如我們能夠人人共同信仰一個理想,父死子繼,一代代做去,便多費些時光,總也有達(dá)到目的之一日。無如這世界上的人實在太多了,智愚賢不肖,老幼強弱,貧富苦樂人人各殊,你相信的我偏不相信,你要前進(jìn)我便來阻礙,因此一個理想不必等到完全實現(xiàn),它的弊病便層出不窮了。于是另一個新理想又繼之而起,又中途而廢。自古迄今就沒有一種理想實行過,沒有一個主義完成過。我真覺得社會的移動委實太慢,而人類的思想進(jìn)步得多快!一個勇敢的女子要是覺得坐在家里太難受了,便該立刻毫無畏懼地跑到社會上去,不問這個社會是否已經(jīng)合理。否則,一等再等,畢生光陰又等過了。”
“這是你的英雄思想,也許。但幾個英雄的僥幸成功卻沒法使大家一齊飛升,有時反往往鼓勵出無謂的犧牲來。在目前,我們似乎更需要哲人做領(lǐng)導(dǎo),先訓(xùn)練我們思維的能力。因為有思想然后有信仰,有信仰然后有力量,這兩句話我相信決不會有錯。你說過去的各種主義都不能完成,那便是英雄們不許人家思想,硬叫人家信仰而壓迫出來的力量。這種力量是基于私利而集合起來的,不是由于信仰真理而產(chǎn)生。因此只要他們相互間利益一沖突,力量便散了,拿來做幌子的理論也站腳不住,人類愈進(jìn)化,要求思想合理的心也愈切,專憑本能沖動的赤子之心是未足效法的。孩子不知道河水危險,在岸邊玩厭了便想跑到水面去,這種行動我們怎么能夠叫他勇敢呢?那末又怎么可以鼓勵一個不知社會的女子貿(mào)然跑到尚未合理的社會中去呢?她們需要認(rèn)識,她們需要思想?!?/p>
“哈哈!”母親不耐煩地笑了起來,“要是你不跑到學(xué)校里去,怎么會曉得上課下課的情形?你不跑到操場上去,怎么會曉得立正看齊的姿勢?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一定還不肯服輸,會說那可以從書本子上去求認(rèn)識,但是,我的孩子,你可太把經(jīng)驗看得容易了。一個教育理論讀得滾瓜爛熟的師范生上起講堂來沒法使成群學(xué)生不打呵欠,一個翻遍植物標(biāo)本的專家也許認(rèn)不得一株紫蘇。就如你,只為目前尚未受到深刻的家庭婦女苦痛,所以任憑我怎樣說法還是一個不相信到底。但是,兒呀,你所說的思想思想一切空頭思想都是沒有用的,唯有從經(jīng)驗中認(rèn)清困難,從經(jīng)驗中找出解決困難的思想,才是信仰之母,力量之源呢!我現(xiàn)在已承認(rèn)自己過去空頭思想的失敗,不忖自己拿出力量來奮斗而只希望另一代會完成我的理想,如今你的答復(fù)已經(jīng)把我半生希望都粉碎得無余了。所以一個人總不能靠希望……”
“一個人總是靠希望活下去的?!蔽已杆俑恼慕Y(jié)論,“要是我們沒有美麗的希望,大家都把事實認(rèn)識得清清楚楚,誰都會感覺到活下去委實也沒有多大道理。你以為做人真有什么自由或快樂嗎?一日三餐定要飯啦,菜啦,一匙匙、一筷筷送到嘴里,咽到胃里去給它消化,這件事情已經(jīng)夠人麻煩討厭了,更何況現(xiàn)代文明進(jìn)步起來,一種原料可以炒啦、燒啦、燴啦、燉啦、烤啦、烘啦、焙啦、蒸啦、鹵啦、腌啦,有上幾十種煮法,食時還有細(xì)嚼緩咽、飯前洗手、飯后漱口等等衛(wèi)生習(xí)慣,大家奉行得唯謹(jǐn)唯慎,小心翼翼,仿佛是一日不可或缺,一次不可或減的天經(jīng)地義樣的,弄得腦袋整天為它做奴隸還忙不過來,怎么還能夠有什么別的思想產(chǎn)生呢?你剛才所說的經(jīng)驗困難等等,照目前情形而論,還是大部分困難都發(fā)生在吃的身上嗎?吃不飽的人想吃得飽些,吃得太飽了的人想弄些助消化的東西來。所謂經(jīng)驗也無非就是找飯吃、賺飯吃、弄飯吃、騙飯吃、搶飯吃的經(jīng)驗罷了。靠這些經(jīng)驗產(chǎn)生出來的思想還有什么了不起的?所以我以為凡相信不經(jīng)一事不長一智說的人們,不是蠢才也是笨蛋!人生的過程是這樣短短的一段,便天天得一種經(jīng)驗也換不了若干智慧呢?!?/p>
“好,好,”母親的嘴唇又抖了,雙手也發(fā)起顫來,從我膝上抱過菱菱到房外去?!拔铱偹闶墙o希望騙了一生的蠢才笨蛋,只要你思想思想思想出幸福來便好了——菱菱,外婆的乖寶,你大來總不至于像你媽媽般不孝吧?”
(原載1941年1月1日《宇宙風(fēng)·乙刊》第36期)
我的手蘇青
晚飯后,我拿出一只干凈玻璃杯,濃濃的泡上一杯綠茶。我一面啜著茶,一面苦苦思索要做的文章。忽然,我瞥見自己端著茶杯的手,纖白的指頭,與綠的茶汁θ幌嚶??瓷先ハ裎迕都?xì)長的象牙。
——這是我的手嗎?
——我的手。
于是我慢慢放下茶杯,把手按在膝上,自己仔細(xì)端詳著:長長的指頭,薄薄的掌心,一些血色都沒有,看上去實在有些怕人。
我想,這是左手,右手也許好一些吧。于是把右手也放在膝上,這么一比,那么一比,看看差不多,實在說不出什么不同來。就只是右手的食指尖端多藍(lán)墨水跡一瓣,那可是寫稿時偶然不當(dāng)心把它沾污的,只要用肥皂一擦,就可以洗得干干凈凈的了。
真是一雙蒼白瘦削的手啊!我不愿再看它們,只默然捧起茶杯,輕輕呷著茶。心里想,她們是應(yīng)該休息休息了,再不然,憑這種沒血色的手,怎能寫得出有血有肉的文章?
據(jù)說有許多西洋大文豪,他們在寫作的時候,是用不著自己動手的。他們只要閑適地靠坐在沙發(fā)上,只銜雪茄,一面噴煙一面念,旁邊自有人替他打字或速記下來。這樣做文章舒服是舒服的,但是我的地位同他們比較起來相去不知幾千萬里,只好當(dāng)作神話想想,想過之后還得辛苦自己的手,為了生活,不得不放下茶杯拿過稿紙來寫。
寫呀,寫呀,我的手寫得麻木了,指頭僵硬了。見了它們,我就把腦中準(zhǔn)備好的快樂語句一齊忘掉,剩下來只有無限辛酸,不能用字表達(dá)出來,不能用句表達(dá)出來,對著空白的稿紙,我只是呆呆出神。
半晌,我忽然得了個主意:把左手放在稿紙上,右手拿鉛筆依著它畫去,不多時,一只瘦削的手的輪廓,就清楚地留在紙上了。
——這是我的手嗎?
——我的手。
我的手以前可決不是這樣:十根粗粗的指頭,指甲修得短,手掌又肥又厚,顏色是紅潤的。
在幼小的時候,它們整天搓泥丸,捉蚱蜢,給媽媽拔小雞草……
在學(xué)校里,它們忙著抄筆記,打網(wǎng)球,還能夠把鋼琴彈得叮當(dāng)作響……
后來,他來了,把鉆戒套在我的無名指上,吻著它,說道:“多能干呀,你的手!”
我用我的手替他做了許多事情……
我用我的手替孩子們做了許多事情……
油垢、灰塵,一齊嵌進(jìn)了我的手紋里,刷不盡,洗不掉,我的手終于變得齷齪而且粗糙了。
但是,我并不恧慚我自己的手,因為它工作著,能夠使別人快樂與幸福。
在冬天,我的手背上都龜裂了。但是我仍舊忍住痛,在燈下替孩子們縫花緞的棉袍。
粗糙的手觸著花緞,攖縈猩。
孩子們都奇怪起來,問我道:“媽媽,你的手怎么會有聲響?”
我笑了:瞧瞧他的臉,但是他不笑。半晌,他皺著眉頭,用憎厭的口吻對我說道:“瞧你這只手,可不是糟蹋了我的寶貴的鉆戒?”
我悄然無語,第二天,便把寶貴的鉆戒還了他。
但是法律、經(jīng)濟,都不容許我攜帶孩子:我是什么也沒有,只憑著龜裂了的手,孤零零地自謀生活,
——這是我的手嗎?
——我的手。
我的手再不能替孩子們把尿換屎、擤鼻涕了,只整天到晚在手端著茶杯,右手寫、寫、寫……
濃的茶,滋味是苦的。我一面啜著,一面暗暗思索文章。但是什么字,什么句,才能表達(dá)我的意思呢?而且,即使表達(dá)出來,又將希望哪個知道?
半晌,我忽然得了個主意:把那張畫著手的稿紙寄給我的孩子們?nèi)グ?,讓他們知道:我的手——瘦了?/p>
(原載《浣錦集》天地出版社1944年4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