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琨
劉寶瑞先生是說相聲的,是位藝人,一個平民百姓。“文革”前聽過先生相聲的人,到如今至少已過中年。相信一定還有人懷念先生的相聲,特別是單口。同樣的話,擱他嘴一說,就顯得那么可樂,您未必會開懷大笑,可心里會覺得那么有意思,真逗犖頤腔襯畋θ鶼壬和他的藝術(shù),特刊出下文,以示吾心。
解放后,藝人地位提高了,受到社會尊重。劉先生對新社會和共產(chǎn)黨的愛,發(fā)自肺腑。劉先生自有他自個兒的喜怒哀樂,好惡是非,可都是從人性和藝術(shù)出發(fā),絕沒有什么政治意圖。然而,政治卻不放過他,如邵燕祥先生的文章煛侗本┣嗄甌ā罰玻埃埃澳輳保霸攏保度鍘ⅲ保痹攏玻度眨犓述,從未傷害過任何人,而是給許多人帶來歡笑和藝術(shù)享受的劉先生,一個真正的藝人,竟然那樣悲慘地死于“文化大革命”??磥?,不要忘記“文革”,深入思考導致“文革”的社會因素和心理因素,絕對必要。
編者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即使在藝術(shù)圈兒玩喜劇的行家里手們有誰還知道劉寶瑞這個名字﹖有誰還知道他所奉獻一生的單口相聲在建國前后的幾十年里竟是風靡京津有口皆碑的藝術(shù)形式牬飼霸謖統(tǒng)的觀念里,劉寶瑞們是不能進入文人學者的視線的,因之,不管他多有價值也無人識貨。雖然他的單口作品并不比宋元的話本小說遜色,但因為它是民眾而非士子的、是鮮活的而非紙面的,不具備“古典”價值,所以研究者幾希。特別是單口相聲這種形式,因為他的冤死也幾乎隨之夭折,于是,他也不能像后來有福氣的侯寶林、馬三立那樣躋身于“大師”的行列。在這個意義上,為劉寶瑞平反,不僅關(guān)系到他個人的含冤而死,還有他的單口相聲以及其在藝術(shù)史上的地位。
單口和對口雖然都是相聲,在形成和發(fā)展中互有滲透及影響,但嚴格說來卻又是源各有自,血脈不一。對口相聲可上溯自古優(yōu)及參軍滑稽戲為“咸淡見義”的對話藝術(shù),單口卻直襲笑話砌話——以故事性取勝的說話藝術(shù)。其包袱多在情節(jié)和性格的描繪中實現(xiàn)。按劉寶瑞先生的說法:單口表演之道具——半塊醒木即由說書藝人幸分“半杯羹”演繹而來,只是自上世紀初以來相聲成為市民的諷刺藝術(shù),單口和對口才在題材體裁上互見互轉(zhuǎn),并漸次增強了現(xiàn)實的批判精神。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這門藝術(shù)完全成熟,先后出現(xiàn)了單口對口的代表人物及作品。劉寶瑞的師父張壽臣就是那時“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中最為杰出的一個。他單口對口都好,尤以單口著稱??梢哉f經(jīng)過幾代藝人的創(chuàng)作與表演至張的手里,傳統(tǒng)單口才出落或歸置成幾近范本的程度。張的歷史功績在于:不僅因為他的存在而使這一形式流行傳世,而且因為他的把握而使作品的文學層次提高,充滿了形象的典型性和情感的批判性。如他的代表作《化蠟扦》、《小神仙》、《賊說話》等等都是可以列入文學名作之林的。
劉寶瑞是本分的性格藝人,對于其師他從來都奉若神明不敢僭越。在我與他交往的幾十年中每逢提起張老,他都盛贊其師的功力、見識與別人不可企及的優(yōu)長與智慧,他個人是無法望其項背的。然而事實上在建國以后把單口形式推向頂峰并使其家喻戶曉的又恰是劉寶瑞自己。當然,他有其師許多不能占據(jù)的天時地利,比如中央電臺的“喉舌”力量,他個人又正值年富力強等等。但這一切只是“非藝術(shù)”因素,決定其堪與其師相抗衡的是他們之間的距離,是他個性化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與追求。比如,一方面他在繼承張壽臣拿手節(jié)目的同時,自覺不自覺地豐富發(fā)展它們的語言及細節(jié),一方面他又按照自己的性情嗜好建立自己的節(jié)目體系。前者像《化蠟扦》講到弟兄分家反目成仇“連雞貓狗都分了,就是這個老婆兒沒人分……筷子剩一根兒撅三節(jié)兒……剩一分錢買鐵蠶豆三一三十一,多一個扔房上去”這種夸張的語言實是那個世態(tài)入木三分的真實寫照?!度赵馊U》描述縣官要找急脾氣、慢性子、愛小便宜這樣性格的三種人,于愛小便宜的便放筆細描,在他吃包子摳餡兒之后又增加了一個吃燒餅磕芝麻的細節(jié),并且在其如何“吃到嘴里”大肆渲染,讓這位小氣鬼與對面客官沒話閑搭話說自己買房云云,于是,每用唾沫畫一房型便將一粒芝麻點進嘴里,“最后連茅房也擱嘴里了”。這真是絕妙的諷刺之筆,用顯微的方法放大了人物性格。這一切都是在張先生的基礎(chǔ)上增飾的。它們不是空穴來風而是生活在底層的窮苦藝人對其周圍的洞悉寫真。請看這位“愛小便宜的”去買棺材買了大的偷了小的一段:
……他拿出二十兩銀子來牎罷椅儀。”掌柜的進柜房找錢去這么個工夫,他又拿了一個小的擱到那個大的里頭啦,掌柜的找完了錢,他拿著錢,夾著一套兩個匣子就回來啦。老爺那兒正叨嘮吶:“買趟東西這么麻煩,半天還不回來牎閉夤し蛩由外頭進來啦,把匣子往地上一擱,老爺一瞧這氣大啦牎薄澳懵蛘餉創(chuàng)蟮母陜鷓僵t”“老爺您甭著急,這兒還有一個小的哪牎崩弦一瞧更火啦:“你買兩個來干嗎呀﹖”“閑來置,忙來用,等大少爺要是死了的時候,咱們就甭買啦牎
劉寶瑞與其師拉開距離自成體系并非有意為之實是性情所致。在當年相聲界里誰都知道劉寶瑞是一位“性情中人”。他雖然浪跡江湖久占碼頭,先后在天津、北京、濟南、南京、上海等地作藝,卻是生就童心天真無邪,喜本色而信天籟,好遐想而求童趣。因此,他的許多代表作都被染上一層瑰麗神奇的浪漫色彩,或讓人物置身于傳奇世界,或令故事充滿野史氛圍。超凡的性格描繪和超現(xiàn)實的生活畫面,使他的單口既靠近評書講史又富有民間文學的天趣。諸如,他的《山東斗法》,讓一個殺豬的孫德龍去和琉球國道士“斗法”,這本身就是“奇異而可傳示”的。《假行家》集丑料于一堆,最后把東家一家連同他自己全賣了,這其間寄寓著由民間“呆女婿”故事傳承而來的多少天趣﹖還有那個“連升三級”的張好古,炮制“珍珠翡翠白玉湯”的朱元璋,它們故事的偶然性已不建立在世俗現(xiàn)實的可能性上而純屬天方夜譚式的奇思妙想。劉寶瑞認為相聲除去“可樂”而外還必須“好玩”——可樂是指喜劇性,好玩則進一步要求其情趣,一頭兒是觀察的精微,一頭兒是表現(xiàn)的瑰麗。詩人氣質(zhì)與世俗生活相反相成是他的題材特征,閱歷雖久但涉世不深使他的天真性格充溢于作品中,這就是為什么在生活中大家常管他叫“老小孩兒”和在那場災難來臨時他被嚇暈,以至連聽到樓梯有腳步聲也心驚肉跳,色如死灰的原因。
劉寶瑞是藝人中的“才子”,他以勤讀書善思索廣交友博見聞而享譽行里。他喜歡涉獵稗官野史筆記小說,熟悉社會雜學歷史掌故,又愛搜集民間傳聞俚俗逸事。于是,這就使他的單口自然而然地傳說化或演義化,在現(xiàn)實以外尋找藝術(shù)空間。所謂“化”,一是指他單口的內(nèi)容極其豐富翔實洋洋灑灑縱橫捭闔真如說書一樣娓娓道來因而有聽頭,二是為我們營造了一種歷史氛圍創(chuàng)造了“歷史感”。一切關(guān)目和人物都是有根有據(jù)或事出有因的。因之我們在享受笑的藝術(shù)同時還能獲得知識。諸如,朱元璋的暴戾有幾分就來自我們熟知的“窮人乍富”的爆發(fā)戶脾性,張好古的陡然而起也讓人們不由引起“人走時氣馬走膘”對黑暗政治中際遇的感慨。三是“歷史感”多半虛實參半——事出有因又查無實據(jù),僅僅表明民眾的歷史傾向與態(tài)度。而這種歷史情感又恰恰是對今時今世現(xiàn)實情感的折射。因此,它的諷刺就因為“距離”而獲得自由和美。劉寶瑞的功勞正在于他比乃師拓展了單口的表現(xiàn)空間。這個空間既是藝術(shù)也是文化的,所謂“藝術(shù)”蓋指其以童年的目光和心理為人們塑造的一系列喜劇形象,既在世俗的現(xiàn)實社會也在想象的傳奇世界,更在似虛若實,若還若往的民間傳說里。所謂“文化”,系說在藝術(shù)世界之外還貫通與融通了中國百姓的興趣與愛好、心理與愿望、思維與觀念,甚至包括他們的信仰崇拜民俗習慣等一切文化內(nèi)容,幾乎涉及了民眾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這里有史漢莊騷的氣韻,有經(jīng)史子集的博通,有詩詞歌賦的技巧。諸如,打油詩和三句半、字戲和姓名嘲、趣詩和諧對兒、燈謎和酒令兒以及一切民間的游樂技藝,都在他的相聲里得到傳承和妙用,改制與生發(fā)。它們又都熔鑄在具體節(jié)目的特定情境和性格描繪中?!毒级分恰防飫④敝猩堑拿魧Γ弧都o曉嵐》里主人公對唐詩的斷句與歪解;《偷斧子》里小偷黑話與念經(jīng)的巧妙結(jié)合;《宋獻策測字》里因測字歧義而產(chǎn)生的語趣等等,都表現(xiàn)了中國文化在漫長的傳承過程中雅而俗莊而諧的語趣和意趣。請看《神童解縉》的“包袱底”:
丞相一聽:哦,我說他人小不懂事,他倒罵我腹中空?!昂脿踢@上聯(lián):二猿斷木深山中,這小猴子也敢對鋸?!蹦且馑际悄阈⌒∧昙o也敢和我老丞相對句。鋸是句的諧音。解縉一想:拿我比小猴子啦,眼珠一轉(zhuǎn):“老相爺,我有下聯(lián)了?!薄罢堉v。”“您上聯(lián)是……”“二猿斷木深山中,這小猴子也敢對鋸”?!拔覍Γ阂获R失足淤泥內(nèi),看老畜生怎樣出蹄牎薄安茇┫嘁惶:“得兒……我不出題熖悖犂病薄
相聲藝術(shù)素有“演員肚,雜貨鋪”的美譽,非熟知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有豐厚的文化底蘊不可。劉寶瑞堪稱老一輩藝人中善使雜學兒的第一人。既由廣覽多讀而獲,又有記問打聽之學,所有的知識都參悟了他的人生經(jīng)驗,所有的掌故都連帶著現(xiàn)實的生活,所有的技藝運作都感發(fā)著他個人的智慧才情??梢哉f他不僅尋找并且把握到了主流文化和亞文化的接結(jié)點,并且坐落在俗文化的一邊以極其超脫和客觀的目光審視它們。民眾的樂觀開朗入世務(wù)實精神使他的作品具有明麗的亮色。于是,他的雜學兒就成了他的撒手锏——別人無可比擬的武器。不僅題材的范圍海闊天空,形象類型也無所不有。風格體式更是也虛也實亦莊亦諧。不少節(jié)目都觸及到了“喜劇背后是悲劇”的美學要義。除去對張好古朱元璋的鞭笞撻伐而外,劉墉的奴才相兒不也悲乎?至于那些昏官劣吏的愚蠢和虛妄無知和顢頇,不也是由于觸及了產(chǎn)生它們的環(huán)境土壤而令我們嚴肅地深思﹖牸詞沽《豆腐侍郎》那樣找樂的短段兒,我們不也看到祭天大典的讀祝官由賣豆腐的濫竽充數(shù)而演出的悲喜劇牴湃巳銜小說應(yīng)有“史才、詩筆、議論”三者兼容的好處,劉寶瑞的單口也可作如是觀。他在表演時的夾議夾敘說古論今,旁征博引如數(shù)家珍,不止具有儒雅風度還同時具備詩人氣質(zhì)。而他特有的語言腔調(diào)更是魅力無窮——其高亢處不止是邏輯的重音也還是情感的強調(diào),其回環(huán)時不止是包袱的掩線也還是情景的渲染。他語言節(jié)奏的遲急頓錯也是最講究的,用他的話說“非得有打閃紉針”的功夫,包袱能響與否“只是一頭發(fā)絲兒之差”。而他的“使相兒”更是夸張得往往可以定格為卡通畫面。是的,劉寶瑞每個段子的包袱底至今都還鐫刻在觀眾的心里。
相聲是喜劇藝術(shù)中的高難門類,而單口又是個中高難之最?,F(xiàn)在相聲走進低谷,單口更是式微。劉寶瑞的洗冤和對他藝術(shù)成就的重新認定一拖就是三十幾年,這真讓作為他弟子的我感到茍活的羞恥。雖然,仍愿以此短文補過并呼喚涅槃后的單口相聲藝術(shù)的再生。
注:作品引自《劉寶瑞表演單口相聲選》熤泄曲藝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