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野
我居住的地方在城區(qū)邊緣,雖說這幾年各類建筑不斷翻新,但缺乏整體規(guī)劃。尤為東街南巷,新樓房擁著舊平房,參差不齊,據(jù)說那些平房都有四五十年的歷史了,人們管南巷叫老巷子。老巷子大多住著老人,多是戀舊不愿和兒女同住的老夫老妻,或鰥夫寡女,還有一些謀生而來的外地人。
老文住在老巷子底端,租的兩間平房。老文是蒙城人,與莊子同鄉(xiāng)。早年老文讀過幾天私塾,對《莊子》略知一二,偶爾道出“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老文是個收破爛的。
老文只在我們居住地收破爛,順便也撿破爛。老文很少去市區(qū),人老了,很不情愿走路。老文快七十歲了,抽煙又喝酒,臉色常年泛黃色。認(rèn)識老文時,我說論年歲我該喊你大叔呢。老文說,大兄弟,這話沒理,你我平素相識,為緣;再說,我一個討飯的人,能受你尊重,已讓我這個土埋半截的人感激了。叫啥都是稱呼,你喊我老文,我才覺得熱乎。
妻單位過年分米,每人一袋。馱到樓下,妻沒能耐扛到三樓,老文拉著板車走到樓下正要上樓找我,就幫妻把米扛上樓。米剛放下,我回來了,見老文明顯喘著粗氣,臉憋得通紅。老文說,我正來找你呢,又弄了兩件東西,你有空去看看有用沒。我留老文吃飯,老文說,不了,老王說她上午買只雞,叫我早些回去吃飯哩。我會意地笑了,說,別喝多了。老文也笑了。送走老文,我責(zé)怪妻不應(yīng)讓一個快七十歲的老人出這力氣。妻說,我看他身體結(jié)實著呢。我說,混話。
老文叫我去看的東西,不是書,就是古玩,要不就是他所說的民間秘件。
認(rèn)識老文很平常。一次收拾房間,整理出許多舊報刊廢紙箱,時遇老文從樓下走,妻便喊他上來。老文上來在房間里瞅瞅說,大兄弟,你的書真不少呢。我說,還是前些年勒著肚子省下的。老文幫我把舊報刊整理完之后,深陷的兩眼不住地瞅我,然后問,大兄弟,你認(rèn)識不認(rèn)識一個叫秋野的人。我說,我就是。老文說,怪不得,我瞅著面熟哩。臨走時,老文說,大兄弟,改天我再路過這里,帶一件東西給你。
幾天后,老文敲門送給我一本書,我一看是我的書。老文說,新著哩,翻都沒翻。我打開一看,是我?guī)啄昵八徒o一個朋友的。我笑了。老文看看我,也笑了。老文說,大兄弟能寫書,肯定也喜歡書,你要是不嫌棄,我那里收了不少舊書,哪天有空你去翻翻,看看你用著用不著。
不久,連續(xù)幾天下雪,心里空得慌,站在陽臺看見馬路上有人拉輛車,我突然想起老文,就去了老巷子。
老文看見我,忙從一堆舊書報中爬起來,然后找張干凈的報紙墊在床邊讓我坐。我說,下雪不能出去,要影響生意吧。老文摘掉老花鏡說,沒事,遲早還是俺們這些人的活。老文把燈拉開,指了指墻角一堆舊書和舊瓷器,說,大兄弟,你自個翻吧。
對瓷器我不懂,單看書,還真不少,但多是文革時期的東西,有幾本線裝古籍,一本《水經(jīng)注》,兩本清康熙年間假托古本《三國演義》,居然還有一本明洪武間刻本,《宋學(xué)士文粹》。老文說,你看有用你拿去,放在我這也是當(dāng)廢紙賣掉。我挑了幾本古籍,又拿上幾本文革時期的小冊子。我說,老文,我要付你錢的。老文一聽,說大兄弟你罵我吧。老文很堅決地把我遞過去的錢擋了回來。我只好說,天寒,中午我請你去喝羊肉湯,要不,這些書我不拿。老文笑了,想想說。這算啥哩。
天還早,我和老文坐著講話。老文抓把廢紙抖抖說,大兄弟,你別看我這里都是廢品破爛,也有不少民間秘密哩,揭發(fā)信呀、情書呀、私下合同呀,讓我沒少飽眼福??此埔欢褟U紙,其實是一個大世界。去年我看到一封求官的信,信中稱某某人為再生父母,什么一生命運全靠某某了。人啊,真說不清。這世上,一切事兒要順其自然,莊子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何苦去要爭那些個本不屬于你的東西呢?
我們講話時,一個老媽媽徑自走了進(jìn)來,沖我一笑,拎過桌上的水瓶就走。老文說,這是老王,門鄰又同行。
我和老文出去喝羊肉湯時,老文沖東邊房子喊了聲,老王,別燒飯了,回來我給你帶兩個熱餅。沒聽老王應(yīng)聲。
老文命酸,三十歲娶妻,四十歲得子,五十歲妻歸天。六十歲娶兒媳,無奈兒子不具剛性,兒媳半遮半掩跟了村長,原想生個孫子有所收斂,沒想到孫子不像自家血緣。老文一氣,眼不見心不煩,對兒子說了句順其自然吧,就來淮城自個謀生了。
老文時常把板車放在樓下,上來與我坐坐,有時給我?guī)韼妆緯?。有回,老文拿來一封信讓我看,里邊還夾著一張照片,我一看,竟是市電視新聞中常見到一位老同志,在一個海濱公園和一個年輕少婦的合影。老文說,這男的有官相。我笑了,說他是某某。老文也笑了。相比較,我去老巷子要少,但每回去總能揀回幾本書,而且,常能見到老王。
去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在我們居住地的車站下車,見幾個孩子正圍著一輛板車嘻笑。遠(yuǎn)遠(yuǎn)看去,板車旁邊一個人喝醉躺在地上,面前吐了一堆食物,食物被一只小狗吃去一半,小狗也醉倒在地上,我走近一看,那人竟是老文。我把老文拉回老巷子,老文才醒酒。我說,老文你不該喝這么多。老文說,大兄弟,我丟人啦。我說,誰喝酒都有醉的時候。老文揉揉頭說,老王跟老錢走了,去市區(qū)弄點了。老錢比我有錢,前不久他收了一個值錢的古玩意。我說,老文你別傷心,如今年頭年齡大小都這樣。老文說,她老王不該,我對她不薄哩。我說,老文你應(yīng)想開些,你不是常說,凡事要順其自然嗎?老文難受的樣子,一時無話。
臨近年關(guān),老文突然病倒了,我找個醫(yī)生朋友為他查查,傷寒,還有心臟不太好。我勸老文別再喝酒了。老文說,管不了心呢。爾后,老文對我說,這幾天我準(zhǔn)備抽個空去市區(qū)找老錢談?wù)劊襄X這人有點屁精,既然他帶走老王,就要一定好生對待她。老王命苦著呢,一輩子無兒無女。然后,我就回老家過年去,出來已經(jīng)四年沒回過家了。
老文一副失落的樣子,很傷感。
臘月二十五,正巧一位開貨車的朋友去蒙城,我讓他順便帶上老文,上車時,老文說,我準(zhǔn)備過了正月就回來。我說,好好在家過個年。老文一種不情愿離去的表情。渾濁的目光看看我說,我走了,大兄弟。老文走得有些無奈。
正月過罷,老文沒回來。二月中旬,我去老巷子看看,老文仍沒回來。我卻意外地看見老王又回到了老巷子。
三月的一天,一個靦腆的鄉(xiāng)下漢子敲我家的門,他問,你是秋野叔吧?我說,我是秋野。漢子“撲通”往我面前一跪,給我磕了三個頭。他說,我叫文紀(jì)昌,俺爹死了。我想他準(zhǔn)是老文的兒子,忙把他扶起問,什么時候?他說,半月前。我又問,怎么死的?他撇撇嘴說,正月十五那天,和俺小孩媽吵了一架,第二天就病倒了,沒幾天就去了。我不知該怎么安慰這個鄉(xiāng)下漢子,心里卻不禁想,老文啊老文,你一向說凡事都要順其自然的,為什么最終要把命數(shù)了結(jié)在不能順其自然上呢?
漢子說,俺爹臨死前說,他在淮城這幾年只交了秋野叔和王姨兩個朋友,你們對他幫助不少,要我一定看看你們。我說,是的,你爹是我一個真正的朋友。
整理老文在老巷子留下的遺物時,老王一直嚶嚶哭泣著。我自知不便勸慰,就讓老王歇著。背過老文兒子的面,老王對我說,她想到老文墳上燒燒紙。我說,行,過段日子,我和你一塊去蒙城看看老文。
責(zé)任編輯紅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