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 海
口述/王亞萍
帶著疑問走向他
我的家原在河北雄縣一個貧困農(nóng)村,下邊還有一個弟弟。老實巴交的父母盡管拼命吃苦受累,還是供不起兩個孩子同時上學(xué)。初二還沒念完,我就離開了學(xué)校。上不起學(xué)卻又渴望上學(xué)的孩子大概都有一個共同的心理,那就是對教師這個職業(yè)非常崇拜,覺得教師真是天底下最神圣的職業(yè)。我打小學(xué)起就想著有朝一日自己能站在講臺上。離開學(xué)校的那幾天,我真有些心如刀絞,但我知道當時的自己根本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
兩年后,弟弟以雙百的成績小學(xué)畢業(yè)了,父母還記得我當年失學(xué)的痛苦,就決定把弟弟送到最好的學(xué)校念書,把家中能變賣的東西甚至房子都賣了,把弟弟送進了縣城初中。父母又在縣城邊上承包了20畝地,在地邊上搭了幾間小房子,這就成了我們的新家。那是1991年,我16歲。
背水一戰(zhàn)的父母對這20畝地動足了腦筋,一年四季在地里折騰,我也跟著父母起早貪黑。靠種蔬菜和其他經(jīng)濟作物,我們的家境很快有了好轉(zhuǎn),弟弟的學(xué)業(yè)得到了保障,水磨石地面的房子也蓋了起來。
20歲那年,父母覺得我一個女孩子整天泥里來水里去不合適,就出錢讓我在縣城開了一間服裝精品屋。沒有顧客的時候,我就坐在那里靜靜地看書,畢竟是花季年齡,我喜歡看瓊瑤的小說,而且總是不能自已地沉浸在那些風(fēng)花雪月的故事中,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與主人公同悲同喜同憂同樂,對美好愛情的向往也盈滿了我20歲的心房。
我的愛情似乎在等待張勝利的出現(xiàn)。
坦白地講,知道張勝利之前,我都不知道河北還有個淶源縣,更不知道什么韭菜山和桃木疙瘩。1999年3月5日,中央電視臺《新聞?wù){(diào)查》欄目以“山頂上的希望”為題,播放了對張勝利的采訪報道。片中介紹了因家境貧寒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便輟學(xué)的張勝利,作為希望工程首批接受資助者,進入上海第一師范學(xué)校學(xué)習(xí),畢業(yè)后自愿回鄉(xiāng)執(zhí)教的感人事跡。以前,我不大愛看這一類的嚴肅電視節(jié)目,是畫面上那群窮孩子吸引了我,那充滿畫面的窮困破敗讓我瞬間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時代。就在這種情緒中,我被形容黑瘦憔悴的張勝利的精神感動了。并且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當晚就給張勝利寫了一封信,表達了自己想幫助他的愿望。
信剛剛發(fā)出去,我卻又突然懊悔起來,生意場上的歷練讓我本能地對一切有了戒備心理,包括新聞媒體的宣傳。我對張勝利由上海重返大山的舉動有些疑惑:這一切都是真的吧?物欲橫流、世風(fēng)日下的當今社會,還有這樣的年輕人嗎?我擔(dān)心自己的真誠被人利用,卻又急切地想知道電視上的一切是否都是真的。
這樣想著,我實在坐不住了,把服裝店鑰匙交給母親,揣了500元錢,說我要去姥姥家呆幾天,就坐汽車到了保定,又轉(zhuǎn)車直奔淶源縣。車出保定進入易縣,便是綿延不絕的大山,越接近淶源,地勢越險峻,路幾乎就在懸崖邊上掛著,車在聲嘶力竭地爬行。一路上,我始終在想,如果電視上的報道足真的,我就給張勝利留些錢,而且以后還要繼續(xù)資助他的工作;如果是假的,我就立馬兒返回雄縣,并向人們披露事情的真相。
從淶源縣城又轉(zhuǎn)車到離韭菜山上的桃木疙瘩還有15公里的東團堡時,已是晚上6點。我只好住進當?shù)氐男÷玫?。第二天早上,我一打聽,上山雇車?0元錢。人們還紛紛說路上的山林里有狼和野豬,單身女孩是絕對不能獨自步行上山的。我只好掏出30元錢請人捎信讓張勝利下山接我。我不能白來,至少得讓張勝利這個“壞人”下來上去遭一次罪。
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張勝利開著農(nóng)用機動三輪車從山上下來,他渾身裹在鼓鼓囊囊的皮襖和皮帽子中,只露出戴著眼鏡的瘦削的臉,顯得很滑稽。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把皮襖脫下來甩給我說“上車吧”,就徑直上了駕駛座。
出了東團堡就是崎嶇的山路,張勝利的車無座無頂,我死死抓住鐵欄桿,身子在左搖右晃中像要被撕裂一樣,五臟六腑隨時都有脫離身體的可能。車越爬越高,我不敢往兩邊看,更不敢向后看,面對嶙峋的巨石、呼嘯的山風(fēng)、壁立的懸崖,我總覺得車隨時都會翻過去,時時沉浸在一種恐懼之中。這時,我才理解了在東團堡雇車上山為什么要70元錢,那是要冒生命危險的呀。
上山的路上,張勝利一直不說活,我想他是不敢說話。他的身子在山風(fēng)的抽打下越發(fā)顯得單薄,我甚至擔(dān)心他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或折斷。這時,我已經(jīng)為自己當初對他的懷疑感到羞愧,在上海讀過書,到美國亞特蘭大代表中國青年傳遞過奧運火炬,掙脫這樣的絢爛回到條件如此惡劣的桃木疙瘩,需要他拿出多大的勇氣啊。
就這樣顛簸了兩個多小時,車終于在飄著紅旗的桃木疙瘩小學(xué)院里停下時,我已經(jīng)完全癱了,渾身只感到僵硬、麻木,手腳都不屬于我了。張勝利幾乎是將我連拖帶抱地弄下了車。
桃木疙瘩小學(xué)還真不錯,院里有衛(wèi)星地面接收器,教室里有彩電、VCD機、投影儀等現(xiàn)代化教學(xué)設(shè)備,甚至還有一臺電腦。這—切與就學(xué)的18名孩子的貧窮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張勝利解釋說,教學(xué)設(shè)備都是社會各界捐助的。18名學(xué)生來自周圍的8個自然村。
我掏出300元錢,讓張勝利給孩子們買些學(xué)習(xí)用品,他客氣了一下接受了。但當我提出要在桃木疙瘩做一名志愿教師時。張勝利吃了一驚,連聲說不行不行。他給我念了一段關(guān)于桃木疙瘩的順口溜:山高路陡道難走,常年只聽大風(fēng)吼;日常吃水貴如油,男人不洗臉、女人難洗頭;地種莜麥和土豆,豐年糧食也不夠。他在解釋這段順口溜時特別強調(diào)桃木疙瘩沒水,得到5公里外的山溝里用牲口去馱。末了他頗有意味地說:“這里根本就不是女人生活的地方,桃木疙瘩已經(jīng)沒有40歲以下的女人了?!?/p>
我向張勝利強調(diào):在堅持面前,男人和女人有同樣的能力,你能堅持,我為什么就不能呢?
張勝利又說他不可能給我任何報酬,我笑了:“如果圖錢的話。我就不如留在老家賣服裝了。我只是要做一名志愿教師,和你一起教孩子們學(xué)些東西?!?/p>
張勝利拗不過我,只好同意我留下來,并提醒我隨時可以走。
桃木疙瘩小學(xué)共有4間房子,兩間中空的用做教室,其余兩間是套間,堂屋中間隔開,里邊是張勝利的宿舍,外邊是他的辦公室,剩下一間是張志老師一家的宿舍兼辦公室。
本是農(nóng)家女,所以我和張志老師的愛人很快就熟了。她姓胡,我叫她胡姐。
胡姐給我講起了張勝利的一些事情。講他小時候如何撿樹棵子上的羊毛賣錢給父母治病,講他爹死娘嫁人失學(xué)后如何給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寫求助信,講他從上海回來后如何一個村一個村地動員因家貧而失學(xué)的孩子到桃木疙瘩就讀,使學(xué)校的學(xué)生由當初的5名增加到現(xiàn)在的18名,講他每周開車下山為學(xué)校師生買米買面買油買菜的辛苦……聽一個外人
而且是一個女人講這些故事,我不禁為張勝利的行為潸然淚下,心中油然而生一種對他的敬慕。
星期六,學(xué)生們都回家了,張志老師和胡姐也到山下串親戚去就了。一大早,張勝利說要到3公里外的南石盆村去看兩個失學(xué)的孩子,問我一個人敢不敢在學(xué)校。我說我要和他一起去,他疑惑的目光讓我有些不高興,邁開步先走出校門。路上我才理解了張勝利的疑惑,那種山路根本就不是我這個穿著高跟鞋的女孩子能走的,每走—步。都要小心翼翼地找一個平穩(wěn)的落點,就這樣還時不時地打趔趄。每到這時,張勝利的手總能及時伸過來。他的手又瘦又硬,非常有力。走得太慢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便找話,問他桃木疙瘩、箭桿河、南石盆這些稀奇古怪的村名的來歷,末了問他為什么放棄上海一家企業(yè)的挽留回到山里,我以為他會像電視上一樣說出一些諸如山里需要之類的豪言壯語,他卻抬起腳:“你看我的腳,走這樣的山路二十多年了從沒有摔過跤,在上海學(xué)滑冰卻總是摔得鼻青臉腫,而且最終也沒學(xué)會?!蔽艺f他是迷信命運,他說不是命,是順應(yīng)自然和良心,只有在大山里,才能做到心地坦然。
一路上的談話完全是我和張勝利近距離的接觸,更加深了我對他的好感。特別是到南石盆村后,兩個孩子有病的父母都表示實在無力承擔(dān)孩子的學(xué)習(xí)費用,即使桃木疙瘩學(xué)校免學(xué)費和生活費也供不起,因為家里連買一個書包的錢都沒有。張勝利當即表示只要把孩子交給他就行,整個小學(xué)期間不用家長負擔(dān)任何費用。孩子的父母當時就跪在了張勝利面前。我被眼前這活生生的一幕感動了,我知道,我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的一個男人。
共守愛情有與希望
與胡姐一日日的閑聊中,我不經(jīng)意透露出此次到桃木疙瘩是瞞著父母的。已為人母的胡姐著急了,當即把這一重要情況匯報給了張勝利。張勝利一聽更急,說我簡直是胡鬧,勒令我馬上下山回家,他的表情嚴肅冷峻得嚇人。我只好又坐上了三輪車。車幾乎直立著在山間顛簸時,我的心也在進行著激烈的思想斗爭。桃木疙瘩、雄縣,倘若兩地都有一樁幸福婚姻等待我的話,那么,一邊將是辛苦奉獻,一邊將是富足安逸,我該做出怎樣的選擇呢?短短一周的接觸,我知道自己并不是離不開張勝利,但我知道自己不想離開他,他需要人幫助,尤其需要一個女人照顧。車離東團堡越來越近,我知道自己該是做出抉擇的時候了。
車在班車前面停下后,張勝利把我從三輪車上扶下來,又把包遞給我,說:“上車吧,問去后要向家人好好解釋?!蔽亦帕艘宦?,旋即又低聲說:“我要你送我回去?!睆垊倮粤艘惑@,半是安慰半是解釋地說:“不用擔(dān)心,都是山里人,安全得很,再說,山上還有學(xué)生等著我上課呢?!蔽以谛睦锪R了一聲呆子,還是執(zhí)意讓他送,他只好給山上的呼機留了個信息,陪我上了車。
車在山間蜿蜒下行,張勝利似乎有些累,不再說話,坐在那兒微閉著眼睛。我知道自己把他拉上車的那一刻已經(jīng)選擇了愛,心頭竟像有一頭小鹿般坐立不安。偷眼看著張勝利,瘦削的面孔,高挺的鼻梁,無不顯示出一個男人的偉岸,我忽然有一種沖動,趴在他的耳邊說:“勝利,你知道嗎?我是要帶你去見你的岳父岳母的?!睆垊倮犻_了眼,卻很平靜地說:“從你讓我送你回家時,我就知道了。”他的這種平靜出乎我的意料,覺得身為一個女孩的自尊受到了傷害,眼淚竟掉了下來。他這才有些慌,急忙給我解釋。
原來,還在上海讀書時,就有一個同班的溫州女孩向他表達過愛意,條件是他要留在溫州工作,他拒絕了。他回到桃木疙瘩半年后,又有一個遼寧女孩不遠千里趕到桃木疙瘩,要與他共結(jié)連理,那個衛(wèi)校畢業(yè)的女孩還準備在桃木疙瘩開一個小診所。張勝利也深深地愛上了那個女孩。但就在1998年春節(jié)他去遼寧時,女孩父母冷漠的態(tài)度讓他收獲到的只有尷尬與失望。他帶著痛苦返回桃木疙瘩后,女孩隨后又跟了來,說父母已做出讓步,只要他離開桃木疙瘩到遼寧,工作及結(jié)婚事宜一應(yīng)由父母安排。那一刻,張勝利便知道自己在桃木疙瘩再也收獲不到愛情了。他當時跟我說桃木疙瘩不是女人生活的地方。以及剛才聽我說了愛的表白后的平靜,只是說他已經(jīng)不再奢望得到愛情了。他的愛,只留給了韭菜山頂上的那所小學(xué)校。
末了,張勝利說:“亞萍,你是一個好女孩,說我不愛你是違心的,但說我愛你也是不現(xiàn)實的。你記著我或忘了我我都不會在意的。我只想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去?;厝懈玫男腋5戎愕??!?/p>
張勝利的敘述讓我再一次淚眼矇眬,我禁不住抓住他的手說:“勝利,你放心吧,也許我不會是最后一個上山來的女孩,但我會成為第一個留在山上陪你一起經(jīng)受風(fēng)雨的女孩。我知道你擔(dān)心我父母的態(tài)度,你是—個有作為的年輕人,我相信我的父母會同意我的選擇的。”
嘴上這么說,其實我心里真有些忐忑不安。畢竟父母只我一個女兒,而且桃木疙瘩的艱苦遠非一般人想像中的。父母能舍得我嗎?車到雄縣后,我?guī)е敢庀劝褟垊倮差D在旅館里,我不想目睹他受父母指責(zé)時的難堪。
家里已經(jīng)炸了鍋。父親胡子拉碴的,明顯又黑又瘦,眼里滿是血絲,母親兩眼紅腫,頭發(fā)亂蓬蓬的。一見我。母親先哭著撲了上來。“閨女呀,你死到哪里去了?!备赣H使勁閉著眼,手里的煙哆嗦著怎么也送不到嘴里。母親說服裝店需要進貨,托人到姥姥家叫我回來,才知道我根本沒去。便撒開人馬四處找,都已經(jīng)準備登報上電視了。
我急忙安慰父母說我挺好的,沒出什么事。接著把我去桃木疙瘩的事說了出來,并把張勝利極力贊美了一番。最后,我小心翼翼地說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接觸,我愛上了張勝利,我要嫁給他。
母親聽了我的話吃了一驚,愣愣地把目光投向了父親。父親拼命地吸煙,臉色特別凝重。一時間,屋里的空氣像凝滯了似的。終于,父親開了門,“亞萍,淶源我去過,比咱這兒苦得多,你能受得了嗎?”父親的話讓我一陣欣喜,趕緊點了點頭。父親又說:“但我和你母親必須見一下張勝利?!蔽艺f他已經(jīng)來了,就在旅館住住著。父親著急了,“快叫到家里來,即使做不成女婿也是咱們的客人啊,怎么能讓人家在外邊住呢?”
父親對樸實坦誠的張勝利很滿意,聊了一陣后看著母親說:“孩子的路要孩子自己走,既然孩子認為這樣能得到幸福,那就讓她去好好做自己喜歡的事吧?!蹦赣H不說話,只是拉著我的手默默地流淚。
后來,父親又到桃木疙瘩專程“考察”了一番,剛到山上,他就掉淚了,抓著我的手說:“孩子。你要受苦了。”旋即又說:“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勝利能堅持下來,真是不容易,選擇這樣的人為終身伴侶,值得!”
結(jié)婚那天,十里八村的山里鄉(xiāng)親都來了,桃木疙瘩的10戶人家家家都擺起了酒宴,比過年還熱鬧。我的心里很驕傲,為自己的丈夫得到天南海北的女孩的青睞為他得到這么多鄉(xiāng)親的尊敬。
婚后,我在桃木疙瘩小學(xué)仍是一名不拿工資的志愿教師,還為孩子們上音樂和美術(shù)課。和胡姐一起為全校師生洗衣做飯,南石盆村的兩個孩子也成了我和張勝利共同的資助對象。張勝利工作十分投入,在張志老師的支持下,桃木疙瘩小學(xué)的教學(xué)成績1999年度名列東團堡鄉(xiāng)10所小學(xué)第一名,2000年度又是第一。
1999年是中國“希望工程”實施10周年,作為“希望工程”的發(fā)祥地,張勝利的應(yīng)酬很多,一直到12月19日,我的預(yù)產(chǎn)期到來時,張勝利還往南京參加活動。1月9日,張勝利風(fēng)塵仆仆從南京回來時,我正在醫(yī)院接受剖腹手術(shù)。是一個5公斤重的女孩,哭聲特別響亮,把張勝利樂得直蹦高。正巧當時《人民日報·海外版》一位攝影記者來訪,我們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議,給女兒起名叫“希望”。
轉(zhuǎn)眼間,我們結(jié)婚快兩年了。兩年中,張勝利臉上總是漾著幸福的笑容。記者來訪,他總是說,愛情的希望已成現(xiàn)實,桃木疙瘩的希望在一步步延伸,愛情在,事業(yè)有,他的人生會越來越輝煌的。
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有張勝利這樣的男人做終身伴侶,我知足了。
(鐘丁摘自《女子世界)》200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