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文
在上海,有兩位著名老作家,只要提到其中的一位,我便會想到另一位;而只要想到他們,我便會肅然起敬,甚至激動起來。
他們,一位是施蟄存先生,今年已95高齡了;另一位王辛笛先生略“小”一點,也近90了。他們都是直到今天仍在執(zhí)筆的真正的老作家。我認(rèn)識的老作家還不少,比他倆年紀(jì)更大且也在寫作的也還有,如章克標(biāo)先生,也是我非常尊敬的。那么,為什么我要特別把施、王二位連在一起呢?因為,他倆有一個非常特殊的“共同點”,那就是十多年來,二老身上都帶著一個塑料袋生活著和工作著。不過,同中也有“異”,那就是一個的塑料袋接在后面,一個則在前面。
如果你不認(rèn)識他們,看了我上面的話,也許會莫名其妙;若你還經(jīng)常讀二老健筆縱橫的新作,看了我下面的說明,更一定會大吃一驚。
1983年,施老發(fā)現(xiàn)不幸患了直腸癌。老人毅然動了手術(shù)。切除了病腸和肛門,只能體外接一只塑料袋……;而王老,也在八十年代因前列腺疾病而開刀,術(shù)后醫(yī)生在他的膀胱中留了一根管子……
可以想象,對兩位老人來說,疾病和手術(shù)帶來了多大的痛苦和不便!但是,他們都堅強地、樂觀地活著;而且不僅僅是活著,更是不斷地以新的作品來說明他們還在辛勤地勞動著、奉獻著!這多么令人敬佩、感動啊!
據(jù)我所知,作為老年人,尤其是動過大手術(shù)的二老,平時倒很少住院。十多年來,施老在我頭腦中的形象,幾乎是固定的:老是一個人端坐在屋角一張不大的書桌前,或看書報,或?qū)懽?或理東西。上他家去,不像有的名作家那樣要預(yù)約,或進門后有子女、保姆“擋駕”。只要經(jīng)過那轉(zhuǎn)彎抹角的樓梯,走到他房間的門口(他的門老是開著),探頭一看,就見老人固定地坐在那里,然后你就趨前問候。也不必大聲,因為老人耳聾,要待你坐下后,老人會打開助聽器,然后和你親切交談。(施老的夫人據(jù)說比他還大一歲,也健在,但一般在隔壁不過來,我只跟她打過一次招呼。)我去的時候,施老總是靜靜地在工作或看書,因此我總有一種內(nèi)疚感,怕打擾了他;但他每次對我都是很熱情的。他說,他歡迎我這樣“做學(xué)問”的年輕人與他聊天。
到王老家,大多是坐在堆滿書的客廳里談話,他那溫文儒雅的夫人徐文綺老人常常也微笑著陪我們。我最初去拜訪王老,是了解有關(guān)鄭振鐸先生的事。王老說,他與鄭公有著兩輩的交情,因為他岳父、著名學(xué)者徐森玉先生也正是鄭公老友。說到這兒,徐夫人就在旁給我講了許多故事。從第一次起,我就深深感到老兩口稱得上舉案齊眉,相濡以沫,伉儷情深,老而彌篤。我想,老人長壽定與此有關(guān),還有就是子女孝順。施老家里也是一樣的吧。
王老女兒王圣思告訴我,施老與王老在四十年代就認(rèn)識,可在解放后四十多年間,雖然同在上海,卻沒有什么來往。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啊。而圣思與施老又同在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工作。一次,當(dāng)施老知道圣思原來就是王老的女兒時,高興得合不攏嘴。從此,二老就常常通過圣思互致問候。圣思告訴我一個有趣的故事: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施老比王老年齡更大,原先得的病也比王老更兇,當(dāng)然施老遇到的困難更大;可是,施老卻認(rèn)為王老比他更難。施老的“理論”是,他的大便自己還能有所控制,而王老的小便是隨時要排出,完全無法控制的,因此,王老比自己更堅強。聽到兩位老人這樣互相關(guān)心的故事,真令人感動。
直到1995年,菲律賓的亞洲華文作家文藝基金會給上海三位老作家(還有一位是柯靈先生)頒發(fā)“敬慰獎”,兩位老人才在四十多年后再次見面!當(dāng)這樣兩位各自帶著一個塑料袋的老人站在領(lǐng)獎臺上的時候,你想,多么像兩棵堅強的青松啊!
面對二老,我深深感到生命的可貴,精神的可貴,文學(xué)藝術(shù)的可貴。深深感到作為年輕人,應(yīng)該更努力地學(xué)習(xí)、工作。
我衷心地衷心地祝愿兩棵不老松長青、更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