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兆福

(1) 異化三問

小學三四年級熇鮮就告訴我們胃能把食物同化。中學生物課講說物質分解變化叫做異化作用。兩詞見《新華字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高中生聽說外國籍公民有歸化入我國籍之事(《新華詞典》2001年修訂版失收)。大學生學翻譯,知道有歸化譯法、異化譯法。一路思考熂虻ッ髁恕

換個場合 有的人對 “異化” 感到 “別扭、神秘、深不可測”。實際上煻潦槿瞬簧俁雜詒刊討論就是覺得越聽越胡涂——討論跟社會搭不上。幾句開場熝怨檎傳。

常見對這個詞的提問:該如何譯——想知道通譯;作如何解——想知道意義。對此略有所聞者,大概不由的更想問:

甲、1930年以來就因此爭論不休,為什么?

乙、二十年前,京城一場小小不愉快,怎么回事?

丙、爭論何時有個了局!?

2犑跤鎪翟

怎么說好呢。術語之有今日,泱泱成庫,蔚為浩淼,號稱術語庫,實賴學術界代有巨擘源源匯以鮮活思想觀念,摶成概念范疇,簡明易解,歸屬分明,穿行于學術領域,便利交流鉆研。

士眾腦海得此舟楫之利,腹笥更番推敲,校準糾正,思維各界又發(fā)生機,更新重構,充實以面對持續(xù)變化發(fā)展的世界,針對新困惑,構思新方案。于是,各條航路文脈輕舟紛紛又過萬重山,揚帆出海,直放大洋。

十九世紀后半葉以來,馬克思主義術語,論影響,以其質嶄新,其數(shù)豐碩,所充實于術語總庫者,就這樣堪稱劃一新時代。

偌大影響自然并非3卷《資本論》(1867,1885,1889)剎時間事而已。那可是連番轟動,掀起海嘯,驚滔駭浪繼后,余波陣陣。雖過百年矣,至今仍令吾人激動未已,苦思求解。而令另一方鬼神夜哭,驚魂難定,表面架子依然強大,骨子里怕只能盼個“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1851年,倫敦海德公園聳起鋼鐵構件所筑之玻璃水晶半球圓頂巨宮,舉辦首屆世界博覽會。展覽員(非英國人居半)萬三千接待六百萬觀眾。大英帝國維多利亞女王,資本主義傲視環(huán)宇,一曲“天佑吾王”,吾王儼然醉矣。

可憐,這場術語海嘯初起時距此風光盛舉,不足三十年。

(3)爭論背景

然后:先是1883,1892——十年間,馬克思恩格斯相繼棄世。所遺等身著作開始清理。1893年,俄國A、沃頓建議早期哲學著作也應當發(fā)表,后,經(jīng)德國(考茨基)、蘇聯(lián)(梁贊諾夫)等一番整理,陸續(xù)公開(1930)。

試想,曾幾何時,云破天開,全世界工人的祖國建立了(1922年),世人盼它一生二,二生三!奈何歐陸德奧匈幾國革命相繼受挫,退而保蘇聯(lián)(對蘇聯(lián)的態(tài)度是國際主義的試金石)站穩(wěn)壯大。美國拖到小羅斯福上臺八個月(1933年11月17日)才清算掉國會頑固的“不承認政策”,與之正式建交。怪吧!

又一怪,墨索里尼竟有人認為是又一個列寧;希特勒德國民族社會主義工人黨(簡稱納粹黨)竟有人美言謂其社會主義無異于蘇聯(lián)。譯名錯冠以“國家”字樣,稱之為國社黨,沿用至1985年,經(jīng)商務印書館同事方生、宋鐘璜投書人民日報,建議予以糾正。那也仍待人再三提醒,引起普遍注意,這才見扳正。

此等怪事,證以今日市場經(jīng)濟現(xiàn)象,你有名牌,他有假貨,本不足怪。挑出魚目,撥亂反正,絕非等閑。

怪中之怪,莫斯科清洗審判,布哈林公開承認叛國,(1988年平反)托洛茨基嘴硬遭逐(1929),杜威者,美國哲學家也,出面主持杜威委員會調查托案,要主持公道,風水似要倒轉。

前此,令人納悶,各地理想主義者自愿結合搞試驗,紛紛建起共產(chǎn)主義新村,想遍地開辟一片凈土。不幸相繼失敗散伙。

美國記者里德《震撼世界的十日》一時令天下知識界大為振作,幾乎都矚望于蘇聯(lián)。村搞自愿,村搞不好。國用槍桿,國能行嗎!?

心懷天下者,誰不想去探個虛實?英國歷史家威爾斯拜謁列寧。中法文人學者六位,加上1957年定居我國的美國記者七人蘇聯(lián)之行,就其態(tài)度遭遇后果,這里不妨列表稍作比較(見下頁)。

不妨大膽推斷煿建了熋袢綰惟t傳來的消息卻總是相互矛盾。

這幾位想必是要看看這樣貧窮落后而遭困的大國怎么能不亡而活了下來。至少想知道熣夤家果真能支撐住﹖至多又是什么熌鞘歉魅說目襝肭熁俺,離題,不論。

八仙過海,其中紀德、羅曼羅蘭、馮友蘭、瞿秋白、斯特朗、蔣介石大概都未免失望,但紀并未絕望,保持靜觀初衷。羅不敢失望。馮本職業(yè)習慣,汲取理論營養(yǎng),接受新哲學。社會傳言馮先生變了,沒變過來。這也值得蔣給他上鐐銬,抓到大本營,呆三天?魯迅都覺費解。瞿獨具慧眼,介紹初創(chuàng)國家,動人信息(胡繩語),雖是餓(俄)鄉(xiāng),反見小失望背后有大希望。蔣則懷有機心,竊喜移花接木有機,不惜以子為質,并憑俄三分信,盜用軍援(廣州蘭州)。報告謂俄黨殊無誠意可言,只有三分可信。機關算盡。退一步說,蔣雖是軍閥,到底是新軍閥,比諸舊軍閥,稍有不同。

八人行似乎告訴世人,世界未到絕望時。而事實是越過越令人感到有希望。無論事糟到什么地步,無論消息糟到什么地步,中國大革命時廣州運來了槍械,西班牙政府軍保衛(wèi)馬德里還來了軍官指揮國際縱隊抵抗佛朗哥,我國抗日,連人帶機飛到蘭州來了。余不必論。

人都希望蘇聯(lián)平安,唯恐天地間一線生機讓人掐斷,如系有意,有目共睹;如系無意,向誰問罪,更不敢相信萬一不幸而如傳言所曰自我毀滅。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烽火三月,異鄉(xiāng)思家,心思能保平衡持常態(tài)嗎﹖

嚴格說,上述這些人與異化討論毫不著邊,但一般人確有不少對時局都懸著一顆心。說它是所謂背景,姑且就視為大背景吧。直接的背景,理論上有關的,是匈牙利思想家盧卡奇(1885-1971)。

盧較早看到一些現(xiàn)象,想它恐即異化,物化(德 Entfremdung,Verdinglichung,英alienation,reification;俄 овеществление),撰《物化和無產(chǎn)階級意識》(1922年),收入《歷史和階級意識》論文集(1923年),對之進行思辨研究,并于《巴黎手稿》出版前二年,先睹為快,把手稿過目,暗喜自己有點理論預見。

槍打出頭鳥,鳥吃了虧。人家批他,因為他們認為這是錯的,批他,因為他們比他晚想到,而忽視了他較他們早意識到異化現(xiàn)象?？茖W研究鳥,它不先飛早飛,是它自己失職。盧卡奇怕只好這么想了。

誰料批字先行,監(jiān)禁后跟。盧卡奇1930年僑蘇,1934年認錯,1941年短時入監(jiān),俗話所謂曲突徙薪無恩澤,盧先生也。所幸有知恩施救者季米特洛夫,1945年盧卡奇得返匈京。

背景接到此為止,不贅。

(4)存亡術語

一國赤化,全球帝國主義各邦莫不邦邦自危,咬牙切齒發(fā)動十四國軍事干涉,經(jīng)濟制裁。知是命仄,運猶未夭。百足之蟲,屢屢翻新又起者再。其間,雙方筆墨官司,小則曲為釋解,局部爭辯,各國各科大多卷入。大則圍追堵截,談紅色變,禁文禁書,望門投止,駭聞空前。

怎奈所遇,奮力抗爭,建構新學,野火春風,生機盎然,林林總總,聚焦都到了馬克思——馬克思主義術語。

眼看死諸葛走生仲達,奈何馬克思。

(5)層次有四

世事眼花撩亂,眾人滿腹狐疑,正待引經(jīng)(從此,經(jīng)再非不言而喻專指圣經(jīng))據(jù)典(邇來,新典層出,觀念時新),1932年《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出版,一系列新術語,Entfremdung,Ent|usserung(德語)等令人驚喜不已。豈是前賢早有覺察也。

就術語而論,Entfremdung,Fremdheit并非新詞。黑格爾已用,更早可追到費希特、席勒。如查法文aliénation,盧梭用過。如追到英國,alienation并非洛克獨出心裁。

洛克把格勞秀斯 (1583-1645) 法學術語 alientio (拉丁文)用到政治斗爭中來。

洛克、盧梭講究自然法,認為社會最初本處于自然狀態(tài)。眾生均擁有不能轉讓的權利 (inalienable rights∥droits inaliénablesNнеотчуждаемые права)。二位同行參商,洛故盧生(1704N1712),彼此不謀面,所論說所爭持則同。彼此不同文,所指稱所指事則通。他們向封建帝王爭天賦權利。

從來都是:有理,有理,皇上永遠有理。二位偏要為所爭申說有理,絞盡腦汁(洛有《政府論》等),并為宣示所索合情揮筆。

盧梭有高度敏感性(休謨語),他跟著感覺走,下筆千言,文不加點,留給后人忠實描述事實之文字如此豐富,直訴文明使人腐敗,背離自然令人墮落,感慨人變成了自己制造物的奴隸(《社會契約論》《愛彌爾》)。如此,既以情誤了康德黃昏散步,又以理引動了黑格爾思緒。德國玄學家利用這些文字玄想,把Fremdheit 提煉,推入哲學術語庫,增添新義項,調整思維層位,術語品級。

馬克思時屆二十五六歲,更對黑格爾等德國古典哲學家這番提煉再下一番功夫,對“異化”推陳出新,頓生頗為可觀之飛躍作用,這已是本術語第三次校準了,從古典語到現(xiàn)代語,從法科、政治到哲學經(jīng)濟學,一路拾級而登,把個術語,其功能隨社會進程,認識深化得以趨于精確并散射,從而推進理論思維。

(6)思維掘進

馬克思指出身所處資本主義私有制社會,異化現(xiàn)象嚴重,令人驚訝,促人深思。

褒:黑格爾把勞動看作抽象精神勞動,把人的自我產(chǎn)生過程,把對象化看作失去對象,外化,乃至這種外化的揚棄,算抓到了勞動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xiàn)實的人、真正的人理解為他自己勞動的結果(《馬克思恩格斯全集》42163)?！宸?

費爾巴哈認為:在人里面形成類,即形成本來的人性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呢?理性、意志、心(《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基督教的本質》下27頁,商務印書館,1984),具體而言即思維、愿望、愛;認為上帝的本質是人的類本質的對象化、異化,人創(chuàng)造了上帝。——難得!

術語異化,外化(Entfremdung, Ent|usserung ),黑格爾引入哲學,成了哲學術語。費爾巴哈使之與人,感性結合,成了社會學術語。

青年黑格爾派B.鮑威爾提升自我意識為批判原則,提出自我異化概念。

貶:遺憾,唯心論者黑格爾,人本主義唯物論者費爾巴哈,青年黑格爾派(自稱:“真正”社會主義者),經(jīng)深入考察,馬克思認為:

甲、人的勞動是社會生產(chǎn)勞動

人的類本質(species-being N Gattungswesen)應是人的自由自覺的實踐活動,人的生產(chǎn)勞動。 (馬4295)

這種生產(chǎn)勞動是異化勞動(英estranged labour, alienated labour牱╨e travail aliéné)。消滅資本主義,進入共產(chǎn)主義,消除分工,揚棄異化,人性復歸,人就真正成為人。

黑格爾受自身客觀唯心論體系之累,把人本質的復歸說成是向絕對精神的回復。

乙、資本主義社會里

1、勞動產(chǎn)品同勞動者相異化——來自物的異化

2、勞動本身同勞動者相異化——從過程產(chǎn)生的異化

3、人同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熑耍犂嗌活的異化

4、人同人相異化——來自他人的異化

丙、青年黑格爾派認為揚棄異化,自我意識最重要。人人認識到人的本性,發(fā)揚友愛,就能進入到共產(chǎn)主義?！蝗?君等差矣!要揚棄異化,自我意識無能為力。共產(chǎn)主義行動不可避免。

試回顧馬克思當初寫于巴黎(2至5月)這《手稿》,德文版(1932年,蘭茨胡特和邁爾,來比钖)俄文版(1927年,部分,1929年,全部,莫斯科)問世,其后,躲過兩次大戰(zhàn)災難,英文版(1959年,莫斯科;1973年,尼古勞斯,倫敦牱ㄎ陌(1939年,列斐伏爾,1962年,博蒂熱利,巴黎)陸續(xù)上市,世人驚喜窺見新哲學接生婆怎樣于母胎中,將黑格爾頭足倒置的胎兒順過來,化腐朽為神奇,有板有眼,巧奪天工。

(7)深情寄意

1930年的發(fā)現(xiàn),引發(fā)眾弟子慎為解讀。各路才子,宣講爭勝。競相箋注,一時轉成公婆說理。一則,杏壇變故,連亞圣也春風不再。誰說了算?誰算及門弟子?誰傳衣缽?考茨基?伯恩斯坦?普列漢諾夫?列寧?二則,如今怪事連篇,信者不疑,疑者無信。世間事本來不簡單,如今更復雜。鬼推磨,此事古有之,你有幾個錢。三則,當局者操作,旁觀者支招,智者愚者,知者行者,祖國者天下人心所在,人者仁也,心底留著一線希望。

到底美國人安娜·路易·斯特朗抓住時機現(xiàn)身說法,斯大林早就贊過美國人的求實精神。斯特朗身蒙羞辱猶直等斯大林百年后開口,人曰未為晚也。實可說難得這美國人。其為女性,又一難得。

羅曼羅蘭不忍,法國民族老成持重如斯人,也是難得。日記按其遺囑于1994年啟封 (1944+50),已成綠色讀物,我國似已有譯本。看當日德蘇戰(zhàn)爭前夕全世界人心慌慌,討論這個術語,能指這么敏感實因所指就這么令人毛骨聳然。

莫怪盧卡奇盯著反法西斯斗爭,以此劃線下決斷定行止。表面上書齋里吵吵鬧鬧,不關窗外事,憂天者知那里爭的正是明天天塌得下來嗎?火滅,石呢?春秋責備賢者。

象牙塔里,高等學府考證夫子是這么說的嗎﹖ 查書。

哦,首見于早年未成熟期 (又稱:青年馬克思,哲學的馬克思)手跡。晚年(又稱:晚年馬克思,經(jīng)濟學的馬克思)拋棄了早先的“幼稚論述”,異化一詞,群書已少用,或轉用其他同義字詞。是認為異化只可視為歷史術語,用于私有制階段,并非社會普通現(xiàn)象,不能打通關。是認為這術語屬舊哲學范疇,新哲學應有自己專門用語?是認為……

另一聲哦:且看看現(xiàn)實, 報紙滿天飛,報刊多得讓人不出門知天下事而得感謝資本主義機器文明,但真消息鳳毛麟角(美國某報特設欄 信不信由你)。那就聽第三國際的吧。

結果又走了極端,口頭上言必稱馬列,實際上終于奉聯(lián)共黨史第四章第2節(jié)為圭臬,學術研究,行政插手,理論問題,政治干預,幸有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解圍,異倫理論之爭無形得到凈化,緩和。

僵化的萬事通,對于國際共運所遇的問題,本想宏觀微觀,近處遠處,眼前長遠畢其功于一役,但是受到保蘇聯(lián)所形成逆反心理切實抵制,國際大局發(fā)展呈現(xiàn)復雜化,總在巨大勝利中,夾雜許多小挫折,以抵制錯誤所造成的負面影響?？磥懋惢疇幰矘O需彼此具有歷史宏大胸懷。

再一聲哦:夫子可教咱們獨立思考呢!

勒費弗爾突出資本主義社會“全面異化”,認為最嚴重在政治異化熀政治迷信,提倡“日常生活批判”以彌補,列維一斯特勞斯追隨結構主義語言學家索緒爾,忽視縱的歷時態(tài),突出橫的共時態(tài),從關系尋找心智的結構原型,找社會的基礎結構,阿爾都塞依照醫(yī)生據(jù)癥候診病,提出“依據(jù)癥候閱讀”,強調透過書本文字表層結構,“從深處拖出”馬克思文本所隱藏理論框架,構架青年馬克思老年馬克思兩個馬克思間“認識論上的斷裂”煱仔拉語牎

一個法國,幾個人就爭論不休。

六十年代,我們學術界偶有涉獵的,對于西方諸如此類爭論,所知寥寥。當我們大開門,洋書大量進口,相當一些人便知詳情。閑坐說十年浩劫舊事,就于八十年代發(fā)生一點小小不愉快,而且頗耐尋味。

話多紙短,且聽下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