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靈
如果我不對經(jīng)驗文本誤讀。如果我不自視不凡。董伯就不需在被搶白挖苦之后忍耐寬容我的“有出息”
這年盛夏,陽光強(qiáng)烈,汗水窮追不舍地纏上大街上的人們。我不愿外出。深圳人真多,連空氣都在奪門而逃。
爸媽的單位組織新、馬、泰十日游,我快樂地送走他倆,省得媽成天一刻不停地調(diào)度我的一切。自我當(dāng)家,冰柜里塞滿自足的速食品,電話留言“I am out”,世界便切割在公寓之外,幾間空屋守著我一人。我走在自由安靜的家里,設(shè)想自己是獨(dú)自走上雄奇的山崗,看看壁畫,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離開黃金和財富,與深圳的喧囂無關(guān),做個城市邊緣人不亦樂乎。
七八天后,門鈴響起。不會是朋友,誰都知道上門先約,多半是無孔不入、大眾熟人似的推銷員們。我并不準(zhǔn)備開防盜門?!鞍⒚?,我來原是……有塊事……”不倫不類的量詞加上重重的后鼻音。原來是敝同鄉(xiāng),也只有他們才會理直氣壯初次見面便想登堂入室。
我的老家是潮州,來我家的家鄉(xiāng)人不外乎兩種:談生意的、找工作的??陀^地說,所謂生意,有幾次,簡直就是用蒙騙的大網(wǎng),緊抓我們老實(shí)的肩膀,設(shè)法收獲黃金的魚兒。一回,同鄉(xiāng)請我父母做“力士”代理,幾十萬元交付,得到的卻是不去污亦無香味的假“力士”?!霸蹅冊賱e理任何老鄉(xiāng),”我對媽說,“咱們得像塊警惕的石頭,堵在貌似溫情的路上。”媽執(zhí)迷不悟:“別忘了本,沒有潮州人,你的命都沒有啦!”“那是另一回事,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報答的?!?/p>
“我來深圳公干,提前兩天來你家玩,你是阿靈?”他有些興奮??偹悴皇钦夜ぷ鳎瑫粫钦勆獾?為家人找工作的?對于這破壞我安靜的不速之客。我的反感似白與黑般分明:“誰都愿來深圳,就是靚空氣不來。”“我是……”“您有什么事,請寫在留言紙上,我什么都記不住?!蔽疫M(jìn)了里屋call了男友阿平:忠不忠,看行動,你立刻過來對付一位客人。
客人從一個大公文包里拿出一架老式傻瓜相機(jī)?!袄喜@么陳舊的古董機(jī),還不關(guān)上蓋子?!彼行┌l(fā)窘,低頭打開公文包,欲言又止。阿平到了,我輕松起來:“老伯,我在市里有個會,父母兩天就返回,阿平是路路通,你有事找他辦。”“我是……不是……”老伯的白話結(jié)結(jié)巴巴地顯得很可笑。
誰讓他是鄉(xiāng)下人,誰讓他不了解深圳人“四怕”之首:外地熟人。
三天后我才回家,父母和阿平都不在,我的書屋居然留著那個大公文包!里面有很多篇稚氣十足的作文,其中一篇吸引了我:
“我的作文總寫不滿40行,老師不給及格。我告訴了爺爺,他說能幫助我,有一個小姐姐,作文能寫好幾百行,她小的時候爺爺救過她,爺爺說她還把這事寫在報紙上,爺爺去找她教我……”
我真的是以自己的方式報答了一個恩人!我的文章《惦記血液中的一個人》成了遙遠(yuǎn)的事:……我傷得昏迷不醒,血直流,一個供銷社店員,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血換來我的再次呼吸,他還拿出家中所有的糧票——和生存一樣重要的、將使他全家好些天挨餓的糧票……我的血液中,美好的人情是盛開的花朵,在生命的枝頭綻放。我無數(shù)次設(shè)想與恩人見面的情形,我的淚水穿越時空抵達(dá)見面的日子……
父母從火車站回來:“救你的董伯等你幾天,世界之窗民俗村都沒去,今天安排去香港從那兒返汕頭。他已退休,還一直帶著你的文章讓你指點(diǎn)一下他孫女寫作,這次是最后的機(jī)會,他說你有出息?!?/p>
羞愧高過盛夏的陽光,直抵靈魂!
如果我不對經(jīng)驗文本誤讀,如果我不自視不凡,董伯就不需在被搶白挖苦之后忍耐寬容我的“有出息”。
我能指導(dǎo)那位像河的源頭般純潔的孩子寫作?我對自己說:先做好人,才做文。
(蔣文發(fā)、劉海。燕摘自2000年1月5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