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麓

(一)

1995年我大學畢業(yè)后,嫁給了周書恒,他是我的初戀。對于我們的婚事,父親起先是反對的,因為他的家境實在是太貧寒了。書恒是長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母親常年臥病在床,一家?guī)卓诘慕?jīng)濟來源全靠他那當工人的父親那點死工資。書恒從高中起就開始勤工儉學,一直到大學。他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年年拿獎學金,是聞名全校的高材生。

我低書恒一級,是英語系的。我們正面接觸是在那次辯論會上,我是反方,他是正方。辯論的主題是:“男女之間有沒有真正的純友誼”。雖然經(jīng)過激烈的唇舌之戰(zhàn),我最終敗給了周書恒,但是一種愛慕之情在我們之間萌生了。

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一個人將一張廣告單發(fā)給了我,是周書恒。他利用周末在街頭發(fā)廣告單。見到我,他有些尷尬。我什么也沒說,從他手中抽出一疊廣告單,向來往的人發(fā)起來。一瞬間,周書恒的眼里涌出了淚花,但他很快就擦掉了。那之后,我們相愛了。

4年的時間很快過去了,書恒畢業(yè)后應聘到一家電腦公司,我則到一家出版社做英文翻譯工作。生活穩(wěn)定下來后,我們準備結(jié)婚。

出嫁的那天,父親將一條白金項鏈戴在我的脖子上,眼圈紅紅地說:“安琪,你過的幸福 ,就是父母最大的心愿?！迸吭诟赣H的肩頭,看著他花白的頭發(fā),我流淚了。父親把我的手和書恒的手握在一起,鄭重地對書恒說:“我把安琪交給你了,希望你能好好愛她,一生一世?！?/p>

在父親的祝福中,我離開了生我養(yǎng)我24年的家,和我深愛的人走進了兩個人的世界。

(二)

然而,愛情和婚姻是兩碼事。

婚后我們的收入,大部分都支援他那個家了,對此我無怨,我理解書恒身為長子的那份孝心。矛盾是從弟弟一次次向我借錢開始的。他在吸毒。

自從書恒知道弟弟吸毒后,他的工資便不再交給我了,而是一筆筆地拿回了他的家里。他對我的不信任,讓我們一次比一次更深地傷害起對方來。

1997年8月,正當我們?yōu)榈艿艿氖乱换I莫展時,一場更大的厄運降臨了。父親所在的工廠接到一批數(shù)量很大的定單,可到交貨時才知道對方公司破產(chǎn)了。因銀行貸款的利息無法償還,法院封了工廠。家里住的樓房和工廠均被拍賣了。父親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打擊,從此一蹶不振。

弟弟進了戒毒所,家里所有的重擔,都壓在了我的身上。我已好久沒上班了,盤點完所有的經(jīng)濟賬目,還差20萬元的債務,指望我所在的出版社一個月的那點死工資,不知何時才能還清欠款。為了家,我含淚辭去了這份我喜歡的工作。

晚上回家,書恒早早做好了飯等我,一頓極為豐盛的晚餐,桌上的花瓶里插了一束嬌艷的紅玫瑰。書恒為我倒了杯紅葡萄酒,舉起酒杯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淚。書恒將一個大信封遞給我:“安琪,這是我們在這個家里度過的最后一個晚上了,明天起這里就是別人的了。請原諒我把它賣了,這10萬元希望能幫你?！蔽议]上眼睛,眼淚滑了下來:“書恒,我們的一切也到此結(jié)束吧。你的家需要你,我不希望你為我背上沉重的經(jīng)濟包袱,我們離婚吧!”

一個月后,我和書恒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從婚姻登記處出來,書恒握住了我冰冷的手,握痛了我周身的每個神經(jīng):“安琪,珍重?！睍阏f完這句話,轉(zhuǎn)身而去,長長的風衣在風中飄起來。身后是一地枯黃的樹葉,踩上去一陣窸聲,如同我們的婚姻破碎的聲音。

我去戒毒所看弟弟,短短的一個月時間,他竟瘦得不成人形,眼睛深深地凹陷了進去。見到我,他的眼淚忽然大顆大顆地流了下來:“姐,爸爸是不是破產(chǎn)了!”我點頭。他的眼神忽然暗淡了下來:“姐,替我好好照顧爸爸媽媽,我是一個沒用的人,無法分擔家里的愁苦。”我走的時候,他幾次叫住我,眼里滿是不舍和憂傷,我沒有想到這竟是我和弟弟的最后一次見面。那天晚上,當他的毒癮又一次發(fā)作時,他自殺了。

捧著弟弟的骨灰盒,我肝腸寸斷。父親的破產(chǎn),婚姻的失敗,弟弟的身亡,一時間,我的生命走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為了躲債,我們一家三口藏到一家新開的批發(fā)市場,白天靠賣盒飯維持生計,晚上則給別人看大門。整整一個月,我的情緒低落極了,不想工作,不想出門,我像一個蝸牛似的把自己藏起來。

(三)

終于意識到自己再不能這樣生活了。一個月后,那是冬日的一個午后,推開緊閉的窗,太陽暖暖地照在身上,我在冬日的陽光下梳頭,陽光穿過發(fā)間,折射出五彩的光。那一刻,我忽然發(fā)現(xiàn)生命原本是美麗的。

第二天,我來到一家中法合資紡織品貿(mào)易公司應聘,經(jīng)過筆試、面試,一個星期后,我成了這家公司的白領(lǐng),負責銷售。

來公司沒多久,我在業(yè)績方面的出色表現(xiàn),引起了總經(jīng)理的注意?？偨?jīng)理克洛德是一個法國人,離異,有一個兒子。我第一次見他,是在銷售部的新年策劃會上。我提出的與電視臺合辦一個時尚欄目,引導消費的提議,受到了大家的認可。我在抬頭的一剎那,觸及到克洛德凝視我的目光,那眼神除了欣賞之外,仿佛還有一層別的意思,我不敢想象。

我的銷售策劃使公司的知名度大增,贏利數(shù)十萬元。

新年慶功宴洋溢著喜悅的氣氛,我獨自坐在角落,一個人靜靜地喝酒。對于我來說,幸福已是一種奢侈。經(jīng)歷生活坎坷的我,已很難讓自己在歡樂的氣氛中放松了。當舒緩輕柔的樂曲響起,克洛德伸出手邀請我跳舞時,我才從恍惚的意識中清醒過來。我把手輕輕地搭在克洛德的肩上,他的手很暖,我可以感覺出他手心沁出的細微的汗。旋轉(zhuǎn)中,我美麗的裙擺,像一朵睡蓮般燦然開放。克洛德深情地望著我,藍色的眼睛閃著迷人的光澤?！鞍茬?你是我見過的最美、最獨立的中國女孩?！?/p>

晚會結(jié)束后,克洛德提出開車送我。夜風很涼,他體貼地將大衣披在我身上,這一個細微的動作卻讓我感動得想哭。坐上車,克洛德問我家在哪里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難堪,那個貧民窟般的家啊!當車子在城市兜了大半個圈后,我終于開口告訴了克洛德我的一切。我被克洛德輕輕攬在懷里,淚水打濕了他的肩頭?？寺宓聦⒁粡?0萬元的支票給了我:“安琪,這是我給你的新年禮物,也是你工作出色應得的獎金。我不希望你背著沉重的思想包袱投入工作。”分別時,克洛德忽然叫住我,在我的臉頰輕吻了一下:“再見!”便開著車子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我沒有辜負克洛德對我的希望,不久,我被升為銷售部經(jīng)理,再后來我又升為總經(jīng)理助理。我們的辦公室只隔一層透明的玻璃,有時抬頭,總能觸及克洛德那雙像海一樣深的眼睛。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克洛德的影子占據(jù)了我心中的角角落落,我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他,愛上了這個比我大20歲的法國男人。

(四)

1998年7月,我陪克洛德到上海洽談一筆生意。

就當我們準備返程時,克洛德的老毛病胃炎忽然發(fā)作了,疼得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什么也吃不下,還時常嘔吐。整整一個星期,我守在克洛德的病床前,并學會了煮紅棗蓮籽粥和雞湯給克洛德補身體。在我的精心照顧下,克洛德終于病愈出院了。

也是這一次克洛德堅定了愛我的信心,用法國人浪漫的愛情方式敲開了我愛的門扉。

每天清晨當我推開辦公室的門,辦公桌上總是插著一束還帶著露珠的玫瑰?？寺宓聞t隔著透明的玻璃,深情地望著我。晚上下班后,他開著黑色的奔馳,帶著我聽音樂聊人生,吃情調(diào)晚餐。有時我們也會很隨意地將車停在路邊,在街邊吃羊肉串喝啤酒。日子在簡單而快樂中不知不覺過了三個月。

當那個叫彼埃爾的英俊男孩站在我面前時,我才驚呼時光的飛逝,克洛德的兒子已大學畢業(yè)?？粗麄兏缸佑H密的相擁,我很感動。

彼埃爾來了之后,擔任公司的總經(jīng)理。最初一段時間,為了使彼埃爾盡快熟悉中國市場,克洛德和我在一起相處的時光越來越少了,也許在兒子面前他有所顧慮,他不知兒子是否會接受我這個同他年齡相仿的中國女人做他的母親。他需要時間。

就在我和克洛德等待我們的愛情成熟時,一場意想不到的情感介入到了我們中間——彼埃爾愛上了我。

(五)

我不知道這種感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當我意識到有一雙火辣辣的眼睛一直追尋我的時候,我還以為是錯覺。我都會把自己擺在應該擺的位置。

起初同彼埃爾只是工作上的接觸,后來我的辦公桌上就開始出現(xiàn)各種精致的禮物,一瓶瓶價格不菲的法國香水,美麗的胸針,可愛的毛毛熊。當我將禮物退給彼埃爾時,他藍色眼睛里泛起海一樣深的憂愁,讓我的心微微有些痛。被父子兩人同時愛上,絕對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我不希望傷害任何人。

時間轉(zhuǎn)眼就到了1999年2月14日?？諝饫飶浡稍锏膲m土氣息,風一吹陽光里便有細微的顆粒在飄浮。因為心情好,覺得那塵埃迎著五彩的光竟也是那么美麗。午休的時候,我精心為克洛德挑選了一條領(lǐng)帶,還買了一盒“只給最愛的人”的巧克力。因為這一天是特別的日子,克洛德精心安排了節(jié)目,我們相約晚上下班后去參加凱悅飯店的情人節(jié)狂歡活動。彼埃爾那天下午沒有來,看著他那張空著的辦公桌,我的心里有一種很久都沒有過的輕松感覺。

晚上下班時,收拾好東西,剛要下樓,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我拿起話筒,里面?zhèn)鱽砹吮税桋磕_的中國話:“安琪,情人節(jié)快樂,我在樓下等你?！边€沒等我反應過來,電話已被掛斷。

我步履沉重地走下樓,剛推開寫字樓的旋轉(zhuǎn)門,就一眼望見了靠在車門上手里拿著一大捧玫瑰的彼埃爾?！?9枝玫瑰,我愛你?！迸踔?我難堪地說不出話來,對面馬路上克洛德的車發(fā)動引擎,很快從我視線中消失了,我悵然若失。

彼埃爾一把將我拉進車里,拽到駕駛副座上,我麻木地扣上安全帶。彼埃爾一眼瞅見了我手提袋里送給克洛德的禮物,他驚喜地拿出來,拆開了巧克力盒子,大口大口地嚼起來。隨后又拆開了領(lǐng)帶盒子的包裝紙,抖出了那條領(lǐng)帶。他興奮地望著我,藍色的眼睛里閃爍著迷人的光澤,柔情蜜意地說:“安琪,謝謝你送給我的禮物,我就知道你不可能無動于衷。領(lǐng)帶的色澤老氣了些,更適合我父親。不過只要是你送給我的,我都喜歡?！蔽以僖踩滩蛔Z眶而出的淚,所有的理智都被痛苦淹沒了?！澳遣皇撬徒o你的,是我精心挑選送給你父親的。我們原本準備時機成熟了再告訴你。我沒想到……彼埃爾,我很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我匆匆下車,冬日的冷風向我襲來,比風更冷的是我的心。

那夜克洛德和埃彼爾喝得酩酊大醉,我失眠了。這之后,我們?nèi)齻€人之間的關(guān)系更復雜了,除了工作上的事情,我們幾乎不說話。我的心受到了從沒有過的重創(chuàng),傷口緩緩地裂開來。我們中間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六)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恍恍惚惚,只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彼埃爾推開克洛德辦公室的門,直視著父親的眼睛,堅定地說:“不到最后,我決不放棄自己的愛情。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決不會輸給你,我不能接受自己深愛的女人做我的母親?！北税栒f完這些話,轉(zhuǎn)身走出辦公室,輕輕關(guān)上了門,在此之前門是開的,他是故意讓我聽的。

我呆呆地望著克洛德,看他失神地站在窗前。已是春天了,可是風中還有著不可抵御的寒冷。他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任風吹起他額前的頭發(fā)。我泡了杯咖啡走到他面前,他竟沒有發(fā)覺。我關(guān)了窗戶,屋內(nèi)立即溫暖了起來?？寺宓罗D(zhuǎn)身看我,眼里流下了滾燙的淚,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安琪,我明天就回法國了,公司的所有業(yè)務我都準備交給彼埃爾……和你,很抱歉,我不得不放棄,彼埃爾比我更適合你?！?/p>

“可是我愛的是你啊!”我走出辦公室時,臉上沒有一滴淚,我想那種感覺就叫“哀莫大于心死”吧。

1999年3月20日,西安咸陽機場。我在離機場不遠的一輛出租車里,看著克洛德乘坐的飛機飛過我的上空,直至變成一個黑點,從此在我的生命中消失。原來愛情如一個機場,每天都有來來往往的飛機不停地起飛降落,沒有一架永遠不起航的飛機。

克洛德走了,帶著我的心飛向了另一個遙遠的國度,我知道空心人是不會再擁有愛情了。

1999年6月21日,我在完成了手中的策劃后,向彼埃爾遞交了辭呈。在克洛德離開的幾個月里,彼埃爾極盡溫柔地待我,想要征服我的感情,但我在彼埃爾驚異而受傷的目光里,堅定地走出了公司。其實決定離開是很早以前就有過的想法,我之所以堅持到做完策劃,是覺得我應該完成我該做的工作,也算是對他們父子的一點補償。我知道我放棄的是什么,但我不后悔。

我乘上了飛往?？诘娘w機,我知道,我和克洛德從此海角天涯,再也不會有相見的那一天了。我情感的飛機在歷經(jīng)了風風雨雨后,終于重新起飛了。雖然我不知屬于我的未來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有開始就有希望。M

(責編 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