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園子
那個衣著講究、出門打傘、愛好文學、脫鞋進屋、拿酸牛奶洗臉的沈依玲,離婚幾年了,一個人租了一套屋子住著。剛剛離婚時,親朋好友要她去報紙上登一則征婚啟事,以廣挑天下賢士。沈依玲撮起嘴巴吹開浮茶,瞪起眼睛道:好庸俗喲!
沈依玲常常在自家的屋子里款待朋友,聽音樂談文學;在心情好天氣也好時與三兩個女友穿了花衣裳素裙子出門看云、看樹、看電影、看摸彩票,去人民公園圖書批發(fā)市場看有無值得一買的降價書,然后在燕喜洞那個人跡稀少的茶園里坐下,看長江大橋看江上子虛烏有的白帆。如果是暮春時節(jié),那茶園里恰好有幾朵開敗了的花,沈依玲便與她的女友們有了一點觸景傷情的意思,便要鶯聲燕語地吟一些諸如“一江春水向東流”之類的句子;如果是秋天,幾片黃葉砸了抹過油搽過摩絲的腦袋,便要喑啞著嗓子誦一些柳永或姜白石絢麗的詞。如果是和男友們吃茶,沈依玲便要和他們一起為希望工程不夠普及,和歹徒搏斗的英雄涌現(xiàn)得不夠大量而嘆氣。如果那時正好日落西山殘陽如血,沈依玲就要帶頭憂國憂民把欄桿拍遍,發(fā)出諸如“登臨意、無人會”之類的浩嘆了。
獨身的幾年里,沈依玲得到充分的自由享受。她出無須請假,入無須看老公臉色,有錢時打保齡球,沒錢就吃方便面;穿衣?lián)Q套,瀟灑自在,人人都說她是一個地道的單身貴族,沈依玲就不恰當?shù)叵氲搅恕鞍牙蔚鬃蹦蔷涓柙~而決心把獨身的日子過到底。她有一個可以喝酒吃肉的鐵哥們,他們常常在一個固定的麻辣燙攤吃火鍋,猛吃亂侃,從人類的最新煩惱、宗教的洗禮方式到吸毒者追求如此短暫的快樂究竟是什么,到身邊瑣事辦公室的煩惱以及男人的勇氣女人的耐力等等無所不談,滿足了雙重的口欲之快。他們戲言兩個人吃酒吃肉的日子不得有任何第三者在場否則就要打破醋壇子。老板以為他們是兩口子,而他們說其實他們僅僅是一對臭味相投的“酒肉朋友”罷了。
這種可以海闊天空亂侃神聊的“酒肉朋友”實在不可多得,沈依玲想她如果有丈夫,他還不把這個“酒肉朋友”攆得雞飛狗跳而她也就得不到這種快樂了。僅僅為了這個“酒肉朋友”,她覺得她的獨身真是對了。
沈依玲住所的陽臺是夏天就封好的,只是那門朝里面巷道開,夏天買來的一臺全自動洗衣機放在巷道,那門就只好永遠開著。冬天來臨的時候,陽臺上晾了衣服和她自己做的香腸,只好開著玻璃滑窗讓風來風去。這可就苦了沈依玲。為了讓香腸風干,客廳里總是風號號的,開著電暖氣也抵不了事。周末女友來訪,冷得幾乎是抱著電暖氣打顫,嘴卻嚷嚷說這完全是山洞,里面住的就是一個現(xiàn)代白毛女。
女友走后,沈依玲照照鏡子覺得自家頭發(fā)尚青并非白毛仙姑那般悲慘,便覺得盡管客廳寒冷但也不是就活不下去。但看看那風得半干的香腸就有些泄氣。風吹香腸!雖然這“風吹香腸”一詞毫無美學意義,卻也不能因此就關上窗戶讓香腸發(fā)霉,暴殄天物吧。那陽臺門是該換一下朝向了——將門拆下來,調一個頭,朝外面開,不就是風吹香腸不吹人了么?
沈依玲說干就干,挽起袖子翻出扳手起子榔頭斧頭——沈依玲一人獨居,凡事都自己動手,早已成為準木工、準水管工、準電工了——她的手巧著呢。沈依玲站在小凳上,吭哧吭哧將那門上絞縫孔中的螺絲釘一枚枚起下來。汗流浹背中也曾想到要是此時此刻有丈夫在就不用自己這么吃力了,但沈依玲是一個堅強的女性,她想她既然選擇了獨身,就必定要為自己承擔起安裝電燈改裝電話線路之類的小事情——自由是要付出代價的呢。沈依玲咬咬牙,用那只發(fā)紅發(fā)疼的手握著那只不聽使喚的螺絲刀,卻怎么也起不下來最后一枚。
該死的螺絲釘——她的手雖巧力氣卻不夠大。
正在這時,那哥們就打電話來了,說晚上八點要在老地方吃火鍋。沈依玲一聽,覺得得了救兵,便在電話中要他提前半小時來幫她起下那枚該死的螺釘。哥們立即答應,說一枚小小的螺絲釘于一個大男人,吹一口氣也能出來。沈依玲噓了一口氣,扔下螺絲刀,心想這下有救了。不想,過了一會兒,哥們打電話來說有要事不能提前到達,他說,螺絲釘?shù)氖履憔驼堗従訋兔蚋纱嗾垈€木匠吧。
沈依玲與鄰居一般不打什么交道,她覺得換門這種事,說小也不小,不好麻煩鄰居,說大呢,大老遠跑到街上請木匠又好象有點興師動眾。
八點鐘,哥們來吃火鍋。到了凌晨一點半,該作鳥獸散了,沈依玲很想請他去她家吹吹氣把那枚小小的螺絲釘弄下來,卻覺得半夜三更請一個男人去獨身女人家中起螺釘,太像刻意安排的一個緋色的詭計,便沒吭聲。送走哥們回到家中,那陽臺上的風正吹得呼呼有聲。
于是,沈依玲便有點不想獨善其身了。其時,正有一個周姓先生在不斷給她種種暗示。但由于那周先生是有婦之夫,又由于她覺得周先生不是理想中人,再由于她也喜歡有男人向她獻殷勤,所以她盡管不想與他有染,卻總是語焉不詳,虛與周旋,假裝不懂周先生的一百種暗示。
一夜北風緊,沈依玲不眠之夜中想到,只要那周先生肯來幫她起下那枚螺絲釘,她就會因感激而無視他的種種不足之處,而不再假裝不懂。
然后,周先生來了,吃了兩杯茶,看見沈依玲的表情曖昧,便覺他的追求在多時的陰霾中有了曙光,膽子便大了起來。沈依玲見周先生情緒不錯,便說有一枚螺絲釘想請他解決。周先生此時此刻心猿意馬,在那種美好的、抒情的重大場合,他忽略了那枚小小的螺絲釘在沈依玲的這個特定的歷史時期,是要四兩撥千斤的。他揮揮手說下次來再說吧,便撲上去要與沈依玲抒發(fā)感情。
沈依玲退后一步,就知道這枚螺釘今天又沒希望了。
周先生走后,沈依玲細細思量這一枚小小螺釘給她的困擾,才發(fā)覺,三年前,友人陳君語重心長地告誡過的那一席話真是至理名言呀。陳君說:婚姻并非僅僅是一個羅曼諦克的歸結,也不僅僅是打飯平伙降低生活成本的互助組,它可能還是你面對生活這個陷阱時的同謀,但當你生病時,當你遇到麻煩時,站在第一線的,首先是你的配偶。而你的情人啦,親朋好友啦,最多也就站在第二線。
于是,螺絲釘事件后,她在第二天一大早,就很“庸俗地”去當?shù)氐某繄蠛屯韴蟾鞯橇艘粋€尋求配偶的征婚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