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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夢

1999-03-18 10:19
清明 1999年3期
關(guān)鍵詞:陳小姐小夏凱倫

小 澎

陳小夏后悔了。

身背后,麥雯麗正在自己的工作臺前畫效果圖,筆落在紙上,發(fā)出“唰——唰”的聲響,在陳小夏聽來,這聲音像是在宣泄著陰謀得逞之后的痛快和得意,透著一股子險惡之氣。但是她無法還擊,周Sir說得明明白白,搞市場調(diào)查是設(shè)計師的必修課,既然人人都要上這一課,你憑什么說人家故意整你?你又怎么能沖著周Sir大吵:我知道,你是為那個黃臉婆掃清障礙!堂而皇之的理由是最堅固的擋箭牌,讓你無從還手,無處撒氣。陳小夏雙手托著下頦,呆望著窗臺上那盆綠葉婀娜的蘭花。

外面正下著漾漾細雨,路邊剛剛開始返青的草坪、冬青樹被雨絲潤得濕漉漉的。在灰色的天空下,那青色也像是染在一張宣紙上,有種洇洇的感覺。這樣的背景,更把一盆吐著幽香的蘭草襯得嬌艷欲滴。這花是東祥時裝公司的幾個同事在她離開時送的。她記得,當(dāng)時一個男同事手捧花盆,學(xué)著瓊瑤電影里男主人公的樣子膩膩地說:“早想送花給你,又怕你不肯接受這番心意。今天終于有了機會,我真的好開心哦!小夏,請你無論如何收下它……”不等他表演完,“觀眾”已笑倒一片。現(xiàn)在想想,在東祥盡管事業(yè)上不盡如人意,可輕松和諧的人際環(huán)境卻是第一流的,就連大權(quán)在握的老板也從來都是有說有笑地對待下屬員工。自己當(dāng)初那么義無返顧地離開東祥,是不是太輕率,太不諳世事了?

東祥是家專做牛仔、休閑服的小公司,成立時間不長,老板是倒服裝起家的,對市場需求和消費者心理摸得非常透,所以,他選擇了那種實用性強、不需要多少設(shè)計創(chuàng)意的服裝來經(jīng)營,比如什么純棉寬松衫、毛麻套頭衣之類的,樣式簡單,但符合現(xiàn)代時尚。決定款式和投產(chǎn)批量的是老板一人,他只需要幾個既懂行又聽話并且物美價廉的助手從一大堆畫報資料上挑出適合本公司路數(shù)的服裝,有時稍加改動,有時索性原樣照搬,真正的生吞活剝。老板一錘定音之后,他們就畫圖選料打板投產(chǎn)。老板精明得很,為了穩(wěn)定人心,仍然封他們每人一個“設(shè)計師”的榮譽稱號。背著老板,他們自嘲為“木偶設(shè)計師”——沒有腦子,也輪不到你動腦子,聽人擺布就是。

陳小夏就是其中之一。偏偏她不愿永遠被人操縱下去。當(dāng)初,她從少年宮教師崗位上停薪留職,應(yīng)聘這家時裝公司,令所有的熟人大吃一驚。最激烈的反對者是她的父母,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幾個孩子中最文靜的小女兒會有這種叛逆的舉動。母親問:“你是不是缺錢花?我給你!”父親說:“你不要看見電視里那些外國設(shè)計師很神氣就羨慕他們,女孩子不要愛慕虛榮?!彼幕卮鸷芎唵危骸拔抑皇窍矚g!”父母都是老派的知識分子,在他們看來,女孩家做教師是最合適不過的。前些日子,小夏利用業(yè)余時間讀服裝班,他們以為女兒只是玩玩,沒想到她是認(rèn)真的,蓄謀已久的。

越是單純的愿望越是強烈,在東祥干了兩年之后,當(dāng)她確定在這里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初衷時,無論如何也不甘心。促使她再一次跳槽的還有一件事。有次她參加同事的生日派對,來賓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當(dāng)今走紅的一位女服裝設(shè)計師,她來到后,就坐在沙發(fā)上喝酒,吸煙,只跟陪她來的帥哥說話、跳舞,一副凡人不理的架勢。后來那帥哥大概有點兒膩煩了,就邀請站在窗前的陳小夏跳舞。舞罷,帥哥請小夏坐到沙發(fā)上,遞過一杯西柚汁,彬彬有禮地問:“小姐是做什么的?”“我在東祥時裝公司搞設(shè)計?!毙∠幕卮??!班藕摺保瑤浉缌硪粋?cè)的女設(shè)計師很洋派地聳肩一笑,“那是家扒版店,賣的都是剝樣貨,談得上什么設(shè)計!”口氣里滿是輕蔑,小夏當(dāng)時感覺自己像個小偷,被人當(dāng)場抓住,一口唾沫啐到了臉上,平生第一次無地自容。她記不清怎么走出了同事家,頂著二月的寒風(fēng)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離開東祥公司!一定要當(dāng)個貨真價實的設(shè)計師!

她悄悄參加了“凱倫杯”職業(yè)女裝設(shè)計大獎賽,效果圖送去以后,好久無音訊,她以為自己被淘汰了,情緒都鬧完了,忽然又接到組委會通知,讓她趕制作品小樣。接下去便一帆風(fēng)順了。初評入圍,按規(guī)格做出成衣;決賽那天,五個亮麗的模特身穿小夏設(shè)計的一組銀灰色套裝登臺亮相;在耀目的燈光下,獲得銀獎的陳小夏接過獎杯和花束……

那天從臺上下來,陳小夏還恍恍惚惚仿佛身在夢中,一個身穿黑絲絨旗袍的女人款款走近,動作優(yōu)雅而又果斷地撥開記者們,微笑著說:“陳小姐,我是凱倫時裝公司的,我有事想和你談?wù)劊梢詥?”很奇怪,她明明用的是征詢的口氣,但小夏卻還是感覺到了一種不容拒絕的霸氣。

小夏隨她走出多功能廳,來到咖啡吧,兩人坐在日式矮腳沙發(fā)上,系著可愛的荷葉邊小圍裙的服務(wù)小姐半跪著送上香醇的咖啡。左前方一叢賞心悅目的棕竹后面,一個樂手正坐在鋼琴前彈奏,淙淙流水般的琴聲使小夏的腦子清醒了許多。對面的女人似乎并不急于開口,她伸出一只白皙如蘭的手,端起描著金邊的咖啡杯,輕輕啜著,一雙眼睛毫不掩飾地仔細打量著陳小夏。女人對女人的觀察有時要比男人銳利十倍,面對這樣一雙洞若觀火的眼睛,女人很少能坦然處之。小夏平素極少打扮,總是一副學(xué)生樣,怎么簡單怎么穿。今天因是隆重的場合,特意修飾一番,化了淡妝,穿一襲式樣簡潔的純白羊毛長裙,一根暗金色窄腰帶系住纖細的腰肢,清麗淡雅??伤@會兒還是經(jīng)受不住對方的目光,手指下意識地絞在一起。

女人放下杯子,遞過來一張名片,小夏一看,上面印著“凱倫時裝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助理賴曼云”,“哦,賴小姐……”賴曼云做了個手勢打斷她:“叫我Mang”。小夏雖不習(xí)慣,也只好依她:“Mang,我很感謝凱倫公司給我的榮譽”。這話一半出于真心,一半出于禮貌的客套。

賴曼云的回答出乎小夏意料,她點點頭,加重語氣說:“是的,尤其是陳小姐你應(yīng)當(dāng)感謝我們凱倫。”見小夏詫異地望她,賴曼云居高臨下地一笑,“你的效果圖實在不敢恭維,評委已經(jīng)把它pass了,是我們謝老板從落選的作品里篩出了它,憑著多年豐富的經(jīng)驗,他看好你這組服裝,是他建議評委會讓你做小樣拿來看看的。”

陳小夏聽她這么一說,模模糊糊記起凱倫總經(jīng)理謝時俊這個名字。在比賽通知單上,它與其它名字?jǐn)D在一起,白紙黑字,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當(dāng)時小夏的心思全撲在什么公主線袖小弧度上,根本沒想到有必要去研究一下掌握著生殺大權(quán)的組委會評委會委員名單。此時,賴曼云道出實情,她才恍然明白為什么效果圖送去那么久才接到通知?!霸瓉硎沁@樣。Mang,我能不能見見謝老板?我想我應(yīng)該當(dāng)面向他道謝?!毙∠囊荒樀恼嫘恼\意。

賴曼云似乎對她欲報知遇之恩的渴望沒興趣,簡短地說:“不必了,他已經(jīng)回廣東了?!彼淖笫种兄干洗髦幻毒碌陌捉疸@戒,隨著手的動作熠熠生輝,小夏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就像這枚戒指,美麗的外表下時不時透出一絲寒意。賴曼云從一個小本上撕下一頁紙,“刷刷”地寫了幾個字,“這是凱倫北京分公司的地址和電話,謝老板已經(jīng)給分公司的

周經(jīng)理打了招呼,隨時歡迎你加盟。與你目前的狀況比,凱倫無疑對你更合適些,若是陳小姐有意,可以找周經(jīng)理詳談。”說罷,她站起身,“我還有事,先告辭了?!鳖D了頓,又淡淡地加了一句:“陳小姐的運氣真好?!?/p>

陳小夏握著紙片,細品賴曼云的話,明白他們已經(jīng)了解了東祥公司的情況和“木偶”們的尷尬,并且很有把握地斷定她會投奔凱倫。只是不知為何賴曼云對她好像抱有一絲敵意。

半個月后,陳小夏果然棄暗投明。東祥的老板對小夏的離去沒有表示出半點惋惜之情,盡管她得了獎,盡管她已經(jīng)顯露才華,但東祥不需要這種人才。現(xiàn)在設(shè)計人員供大于求,服裝學(xué)院求職的畢業(yè)生快踏破各家公司的門檻了,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挑到一個。新來的人既聽話薪水又低,所以,老板幾乎是笑逐顏開地一邊說著“恭喜高就”,一邊把小夏送出了門。臨別時,他對小夏說了一句交底的話:“小陳,我知道你想自己搞設(shè)計,我倒是很佩服你的雄心壯志,不過,據(jù)我估計,七八年之內(nèi),中國的設(shè)計師派不上什么用場,我的公司沒有一個設(shè)計師也照樣賺錢,你信不信?”

“凱倫”的總公司在汕頭,北京分公司藏在繁華商業(yè)區(qū)的一條巷子里,鬧中取靜。分公司人員不多,主要的業(yè)務(wù)是管理設(shè)置在幾家商廈的專柜,銷售的大部分產(chǎn)品是汕頭那邊設(shè)計制作的,少量產(chǎn)品由分公司的設(shè)計人員根據(jù)北方的情況設(shè)計出來,經(jīng)總公司審批才能投產(chǎn)。這邊原來有兩個設(shè)計師,除了分公司經(jīng)理從廣東帶過來的麥雯麗,另一個是蘇州絲綢工學(xué)院的畢業(yè)生,他干了不到一年就去日本了。陳小夏是總經(jīng)理謝時俊看好的人,她完全可以好好的利用這張王牌通行證??僧?dāng)她推開那扇本色木格子磨砂玻璃門,坐在周經(jīng)理對面時,沒有提出任何條件,而是帶著幾分怯意說:“周經(jīng)理,希望能允許我獨立設(shè)計?!边@倒把個周經(jīng)理弄得一時回不過神來。本以為此人又獲獎又有老板親自推薦,一定是不可一世了,誰知卻是個乖乖女。經(jīng)理圓圓胖胖的臉上便也堆起親善的笑容:“就叫我周Sir好啦,這里的人都這么稱呼我。你么……先暫時給麥小姐做做助手,熟悉一下工作,過一段就可以獨擋一面了。薪水方面你有什么要求嗎?”小夏的興奮點都集中在“獨擋一面”四個字上了,連連擺頭:“沒有,沒有?!敝躍ir暗笑:北京人老土。

與周Sir的和顏悅色滿面春風(fēng)相比,麥雯麗的臉上簡直就是一地秋霜。當(dāng)周Sir把陳小夏介紹給她時,她只是冷淡地點點頭,又顧自忙她去了。以后的日子里,兩人同處一室,麥雯麗也是不得不開口時才和她講話,多一句閑聊都沒有。她是那種看不出年齡的女人,大眼睛,大嘴巴,高顴骨,頭發(fā)自然卷曲。她從不化妝,細膩的皮膚沒有一絲皺紋。透露出她已不再年輕的不是容貌,而是那倦怠的、甚至有一點兒陰郁的眼神。唯一的缺憾是她的膚色黑里帶黃,典型的老廣。分公司里幾個嘴巴不饒人的年輕女孩背地里都管她叫“黃臉婆”。黯淡的膚色,黯淡的神情,再加上她又喜歡穿黑色的衣服,這女人把個工作室搞得如同南方的黃梅天。

幸好周Sir比較禮賢下士,時常過來閑扯幾句,多少打破了屋子里僵滯的氣氛。后來,當(dāng)陳小夏得知麥雯麗是賴曼云的表妹,不禁不寒而栗:這姊妹倆為何從一開始都對她懷有敵意?難道她和她們有什么家仇情恨不成?電視劇里盡是這類亂七八糟的情節(jié),小夏有點想入非非了。

也是因了周Sir無意中一句話,使陳小夏終于悟出了麥雯麗冷淡她的原因。那天,小夏按照麥雯麗的設(shè)計圖做一件真絲面料的樣衣。這件衣服的領(lǐng)子是三層重疊,做不好就會走形。小夏知道其中的竅門,縫制時,她把三片領(lǐng)子的經(jīng)緯紗一一對齊,做好后抖開一看,十分平整。周Sir正好在旁邊,忍不住“嘖嘖”贊道:“好手工!不愧是捧過獎的。”不容小夏謙虛,麥雪麗突然鋒芒畢露地說:“捧過獎有什么了不起?去日本的那個也捧過獎,只知道擺款,設(shè)計的衣服一件都賣不出去!哼,凱倫只會捧這種人!”周Sir也不搭腔,看看呆立如沉默羔羊的小夏,不忍地安慰:“你不要介意,她不是對你發(fā)火?!丙滝惏琢怂谎?,沒好氣地扭過身去。

小夏叫苦不迭:原來我是代人受過!也不知道公司和那個走掉的家伙怎么虧待她、得罪她了,竟遷怒到我身上。

說來也怪,麥雯麗這次發(fā)過火后,對陳小夏的態(tài)度慢慢有了好轉(zhuǎn)。閑時,兩個人也聊一聊阿瑪尼陳娟紅什么的。小夏發(fā)現(xiàn),麥雯麗對事物很有自己的見解,但是這些見解就像她偏愛的顏色,都是冷色調(diào)的。有次兩人議論起阿瑪尼的時裝,小夏說:“還是男人懂得怎么把女人打扮得更有味道。穿上阿瑪尼設(shè)計的寬肩女裝,真是瀟灑得不得了。”麥雯麗卻不屑地笑笑:“應(yīng)當(dāng)說阿瑪尼更懂得欺騙女人?!币娦∠牡芍?,便放下皮尺,兩手一攤:“喏,明擺著的嘛,職業(yè)女性打天下,要與男人爭地盤,女人先天就處于劣勢,再缺乏自信心,那就輸定了。阿瑪尼摸透了她們的心理,做出這種男人身架的衣服,立刻就有傻女人叫好,不管怎樣,總可以壯壯膽子噢!”

小夏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了麥雯麗的刻薄,倒不在乎她把自己歸為“傻女人”之列。她覺著這種論調(diào)無論是加在設(shè)計師頭上還是加在職業(yè)女性頭上,都過于陰暗了??伤窒氩怀鍪裁蠢碛煞瘩g麥雯麗。

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維持了一段,卻在昨天,兩個人的關(guān)系又晴轉(zhuǎn)陰了。這回倒是陳小夏挑起的事端。前些天,麥雯麗交給她一紙圖樣,要她做樣衣。初春天氣,乍暖還寒,麥雯麗患了感冒,好幾天沒來上班。小夏一個人清清靜靜地忙活著。這是一套毛滌女套裝,黑色闊腳褲,白色收腰翻駁領(lǐng)短西裝,麥雯麗給上衣的領(lǐng)子和兩個兜邊設(shè)計了五分寬的黑色滾邊。小夏做成衣時,發(fā)現(xiàn)這道黑邊太寬了,由于面料是混紡的,缺少純毛那種柔和的光澤,白得生硬,黑得呆板,搭配在一起,越看越刺眼。于是她靈機一動,把黑邊的寬度減去了二分,又將兩只兜口的邊線改成略略斜彎下來的弧線,整套衣服頓時嫵媚了許多。做好后,小夏著實得意了一番,把它套在人臺上。

昨天一上班,小夏見麥雯麗正背朝著門口端詳這套衣服,就親切地招呼道:“麥小姐,你病好了?你看這衣服我改得怎么樣?”麥雯麗不吭聲,慢慢轉(zhuǎn)過身來,哇!龍顏大怒!恰恰在這時,周Sir進來了。他沒注意到麥雯麗的臉色,卻一眼看見了披在人臺上的衣服,開口便說:“不錯嘛雯麗,蠻有女人味的?!?/p>

話音未落,麥雯麗抓起桌上的裁剪圖,“唰唰”撕成幾片,憤憤地擲在地上,對周Sir嚷:“什么人都可以隨意踩我,我不干了!”說罷轉(zhuǎn)身沖出房門。

今天一早,周Sir在樓道里攔住了陳小夏,把她叫進經(jīng)理室。周Sir和藹地說:“凱倫的設(shè)計師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站站柜臺,了解市場動向,從明天開始,你就到有凱倫專柜的幾家商場去,一個月后,寫一份報告給我。明白了嗎?”

小夏再明白不過了。

可是明白了又能怎樣?她出神地望著窗外的綿綿細雨,望著楚楚動人的一盆幽蘭,回

想著老同事的種種好處,鼻子竟微微發(fā)酸。當(dāng)初走時,很有些“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豪氣。此時此刻,才對東祥的環(huán)境寬容依依不舍起來。

天色漸晚,陳小夏看看表,離下班還有四十分鐘,想了想,管他呢,和這個黃臉婆在一間屋子里多呆一分鐘都受不了。走!她收拾好桌上的東西,拿起包走出房門。

今年的春天來得早,才二月中旬,風(fēng)掠過臉頰,已經(jīng)感覺得到絲絲暖意。剛才還迫不及待地想離開辦公室,這會兒來到街上,小夏卻又茫然。去哪兒呢?回家?家里空空蕩蕩,沒有人等著她燒飯,等著她團圓。丈夫去年被公司派到珠海長駐,從一開始就動員小夏跟他一塊兒去,到現(xiàn)在還沒放棄,每次打電話來都要循循善誘,諄諄教導(dǎo)。因為凱倫的誘惑,小夏一直不同意,兩人只好過牛郎織女的日子。今天心里發(fā)悶,一個人回家,除了傻呆呆對著電視,還能干什么?沒意思。去看朋友?這個時候,誰不心切切地往自己小窩里趕,此刻訪友豈不是要遭白眼?小夏放過了幾輛進站的公共汽車,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便轉(zhuǎn)身離開車站,信步朝前走。

這條街近一年新開了十幾家服裝專賣店,吸引了不少紅男綠女。眼下春節(jié)已過,春天將至,店家的櫥窗紛紛亮出新款,很有些萬象更新的氣氛。小夏有一搭沒一搭地瀏覽著櫥窗,卻無心進店門。這也是她散步的一種方式。邊走邊看,她在一家內(nèi)衣商店的窗前停住了。長方形的窗子里鋪一層白色碎石,一側(cè)擺了只紅土陶罐,里面插了束綴滿鵝黃嫩芽的柳枝,一張美人榻斜放著,上面似乎是隨意地搭著件鵝黃色的絲質(zhì)吊帶睡裙,榻前還有一雙同色的繡花緞子拖鞋。站在窗前,仿佛能聞到剛剛離去的伊人的暗香。小夏心里叫絕,國內(nèi)商家賣睡衣、內(nèi)衣,從不肯花心思營造氣氛,只把它們當(dāng)作一般商品賣,像這等品味的櫥窗布置實在少見。“小姐,請進來看看吧。今天是情人節(jié),在本店購物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禮物。”

循聲望去,小夏看見一張笑盈盈的臉正對著她。原來是這家商店門前的迎客小姐瞄上了她。也許是櫥窗的作用,小夏欣然應(yīng)邀推門而入。

店里的陳設(shè)果然有情調(diào),燈光、音樂、鮮花、貨架、地毯,都恰到好處。不過最有情調(diào)的是,收銀臺附近站著一個西服筆挺的英俊小伙兒,手里捧著一大束紅玫瑰,每當(dāng)有人買了東西,臨出門之前小伙子就彬彬有禮面帶微笑地送上一枝玫瑰,惹得年輕女顧客紛紛解囊。有兩個輕浮女孩接過玫瑰,甚至拋去一個飛吻,丟下面紅耳赤的小伙子,嘻嘻哈哈揚長而去。這就是那個“意想不到的禮物”了。小夏差點笑出聲來,這家老板絕招也太多了,虧他想得出!

轉(zhuǎn)了一圈,小夏看中了一條鑲花邊的襯裙,她讓小姐包好,付了款,一轉(zhuǎn)身,紅玫瑰已經(jīng)遞到了眼前。“謝謝”。小夏接過,好奇地打量著他,高高的身材,寬肩長臂,“真是個模特架子,可惜了,干這個……”小夏暗想。小伙子似乎受不住這種目光,靦腆地扭過臉去。

就在小夏剛要跨出店門的時候,身后響起了吵鬧聲。“干嘛不給我呀,不就一朵花嗎,至于那么摳門嘛!”小夏回頭望去,兩個中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纏著小伙子要花。小伙子解釋道:“對不起,店里規(guī)定的,只送購物的人?!薄笆裁吹昀镆?guī)定呀!看我們沒錢就瞧不起我們呀!”另一個女孩拖著長聲說:“就是,你這個大眾情人怎么當(dāng)?shù)难?”小伙子的臉騰地紅了。大概因為他是臨時被聘的,店里的售貨小姐誰也不幫他,一個個捂著嘴偷笑。小伙子被纏不過,抽出一枝玫瑰:“給?!绷硪粋€嚷:“還有我呢!”小伙子的臉都紫了,小夏看不過去,緊走幾步,把自己那枝玫瑰塞給女孩?!昂昧撕昧耍甙伞?。半推半擁地把她倆哄出門外。

風(fēng)越來越暖,輕輕撩撥著白色的窗紗,陽光被紗簾篩得斑斑駁駁,簌簌抖動,給人一種錯覺,好像陽光不是射進來,而是被風(fēng)吹進來的。陳小夏重新坐在臨窗的這張桌子前,心境和一個月之前已大相徑庭。

這一個月,她來往于設(shè)有凱倫專柜的幾家商場之間。開始,她滿心失落,郁郁寡歡。大致過了一個星期,她發(fā)現(xiàn)竟有意想不到的收獲。顧客對凱倫時裝的購買選擇、評頭品足,其它廠家品牌服裝的銷售情況,導(dǎo)購小姐告訴她的切身感受,使她對市場的脈搏有了比較實在的把握。過去在東祥公司時,市場變化是老板掌握,設(shè)計師不需操心,所以小夏從沒有直接地了解過市場。這次下到柜臺,許許多多的第一手資料給了她很大啟發(fā)。畢竟是有志于事業(yè)的人,她很快從沮喪中走了出來。心態(tài)變了,她也就不再那么怨恨周Sir和麥雯麗了,不管他們的動機是否純良,總歸是成全了她。小夏本不是心胸偏狹的人,這會兒反而對他倆抱有一份感激之心。她干得很起勁,有時套上導(dǎo)購小姐的工作服,一邊幫助顧客挑選衣服,一邊詢問人家對產(chǎn)品的喜好,有時干脆端著盒飯跑到別的廠家專柜那里跟售銷人員攀談,套取對方的“內(nèi)部資料”。一個月很快過去,月底,她交上的市場調(diào)查報告令周Sir看了三遍,之后馬上發(fā)傳真給汕頭。過了兩天,總經(jīng)理助理賴曼云來電話,說老板看了陳小夏的報告,與她的想法不謀而合。研究后決定,采納她的建議,打破單一的職業(yè)女裝生產(chǎn)格局,開發(fā)男士中高檔休閑裝。男裝就讓陳小夏設(shè)計,先搞出幾套來看看。賴曼云還說,總經(jīng)理非常欣賞陳小夏的創(chuàng)意,要給她一筆獎金,以示鼓勵。這樣,小夏就回到了落了一層灰塵的工作臺前。

麥雯麗對她的歸來還是那么不冷不熱的。小夏對此也能坦然處之了。反省過去,自己沒經(jīng)她同意就擅自改動樣衣,也確有不妥?,F(xiàn)在,你搞你的女裝,我搞我的男裝,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豈不省心?

小夏洗干凈權(quán)作茶杯的雀巢咖啡瓶子,又找來一塊濕抹布,擦拭著桌椅臺燈?!瓣愋〗恪?,麥雯麗在背后招呼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用公事公辦的口氣說:“我設(shè)計的那套女裝上市后銷得不錯,按公司規(guī)定我拿了提成,你是參與者,這一千塊錢歸你。”

小夏站柜臺時在貨架上看到了那套女裝,麥雯麗居然容忍了她的改動。她望著面無表情的麥雯麗,咬咬嘴唇:“衣服是你設(shè)計的,我不要?!?/p>

麥雯麗瞧她一眼,不急不忙地點燃一支綠摩爾,吸了一口,頭向后仰去,很陶醉的樣子?!瓣愋〗?,你搞搞清楚,我不是在施舍誰,這是你應(yīng)該得的,你付出了勞動,這錢為什么不拿?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排擠你。不錯,是我對周Sir說讓你去站柜臺的,但那是因為你先違反了游戲規(guī)則。你別打斷我,讓我說完。不管你對我有什么看法,也不管我對你有什么看法,總之都與這筆錢不相干,你該得的拿去就是了。很簡單的事,不必想那么多?!彼龔椧粡棢熁?,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小夏熟悉的譏笑?!澳銈冞@些小女子就喜歡拿架子,做這種清高樣子給誰看?現(xiàn)在誰還要看?不過是給自己看罷了。何苦呢,活得多不爽!其實,誰又敢說自己不喜歡錢呢?在凱倫,只要肯出力,錢還是有的賺的。這回老板不是要發(fā)你紅包嗎?”

聽她這樣說,小夏正色道:“我沒想到提了幾條建議老板就要發(fā)紅包,再說,我來凱倫,主要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

“價值?價值怎么體現(xiàn)?無非名利二字嘛!說‘實現(xiàn)價值就很崇高,說‘追求名利就很庸俗是嗎?小姐呀,在這個圈子里就是要出名要賺錢,不追求名利你何必來做設(shè)計師?!”麥雯麗掐掉沒吸完的煙,從轉(zhuǎn)椅上站起來,拿過那個信封干脆地放在陳小夏的桌子上,出了房間。

小夏看著白色的信袋,一陣發(fā)怔。麥雯麗的話雖然尖刻,她卻沒有惱怒,倒是生出從未有過的迷惘來。她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個畫面——一個古典韻味的南歐女模特立在一間老房子又窄又高的拱型窗前,她身上披件尚未完成的白緞晚禮服,微垂著頭,俯視著裙裾。裙裾猶如潔白的睡蓮靜靜開放,女模特的面龐也如同睡蓮一樣的嫻雅。離她兩步之遙,站著女設(shè)計師,地中海吹來的暖風(fēng)撩起她棕色的鬢發(fā),她的目光沉靜,好像在看自己的作品,又好像是望著什么遙遠的地方。蜜色的光影籠罩著她,屋子里的黃昏浮動著薄薄的憂傷的霧靄——這是一本印刷精良的日本畫報里的攝影作品,名字叫《羅馬遐思》。小夏原是漫不經(jīng)心地瀏覽,翻到這一頁,她停住了?;秀遍g,她好像也站在了這幢老房子里。她的靈魂悄無聲息地在老房子里飄著,融化在柔滑似水的白緞子里,融化在女設(shè)計師的目光和這蜜色的黃昏里。

女孩天性喜歡漂亮衣服,喜歡縫縫剪剪,小夏也不例外。但是真正把她領(lǐng)到時裝設(shè)計門前的,是這幅照片。盡管她一直說不清有什么魔力如此吸引她。本來,她在少年宮干得挺好,孩子們都喜歡她,同事關(guān)系也融洽,除了輔導(dǎo)學(xué)生練琴,再就是逢年過節(jié)組織一些活動,工作不忙。八小時以外,她還教兩個學(xué)生彈琴,每星期各上一次課,掙些錢補貼家用,日子過得安逸,在看到《羅馬遐思》之前,她從沒有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欠缺。可是自從與這幅攝影相遇,她就像著了魔一樣,仿佛前世跟它有緣,今生一定要續(xù)上。它像一聲輕輕的呼喚,喚醒了她生命中沉睡的什么東西。她開始不滿足,開始對日復(fù)一日幾乎沒什么區(qū)別的生活感到乏味。終于,她一使勁,跳出了原來的軌道。可今天,麥雯麗的話就像一片云影,擋住了那扇拱型窗。再看珍藏在心中的照片,竟有些模糊起來。

真正開始操作,陳小夏才明白在東祥那兩年并非一無所獲。除了在工藝方面打下一個好基礎(chǔ)外,在她起步時,東祥的營銷方針向她灌輸了貼近市場的觀念,比起科班出身的學(xué)院派,她設(shè)計時嘩眾取寵不切實際的構(gòu)思就少了許多,這恐怕也是謝時俊相中她的原因。這次她設(shè)計出八套男裝,她把消費對象定在25歲左右這個年齡層,價位中檔偏低,款式新潮但不花哨,口味介于雅皮士和喜歡模仿港臺扮靚的學(xué)生仔之間。總公司見到樣品,老板大喜,親自打電話給周Sir布置了一番,然后讓他把陳小夏找來聽電話。周Sir一激動,竟忘了坐在外屋的秘書的職責(zé),自己一溜小跑推開設(shè)計室的門:“陳小姐,快過來聽電話!”小夏不知出了什么事,跟著周Sir沖進對面的經(jīng)理辦公室,抄起話筒就喊:“喂,”那邊一個男低音和藹而又不失身份地緩緩說道:“陳小姐,你干得很不錯哦!”小夏茫然地轉(zhuǎn)著眼珠,不知對方是誰。這時周Sir才反應(yīng)過來,小聲對她嚷:“謝先生,是謝老板!”小夏因為沒有心理準(zhǔn)備,不知該說什么好,就一言不發(fā)地聽著謝時俊稱贊她:“你來公司時間不長,就有這么好的業(yè)績。這八套服裝每種先做五十件試銷,我可以肯定效果錯不了。噢,八月份公司不是要在北京辦一臺秋冬時裝發(fā)布會嗎?你看可不可以搞出三個系列的男裝參加發(fā)布會。時間么,是緊了些,你試一試吧。男裝潛力很大,我們凱倫一定要搶在前面,盡快占領(lǐng)市場。陳小姐,好好干噢!”

“謝謝總經(jīng)理,我會努力的……”小夏這會兒是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了,她從心底感激謝時俊的知遇之恩。這臺發(fā)布會并不是所有的設(shè)計人員都能參加,公司是根據(jù)這兩年每個人的上市情況決定名單的。本來分公司只有麥雯麗一人參加,據(jù)說也是賴曼云為她爭取的,老板看在她是公司元老的份上才給了她這個機會。陳小夏初來乍到,連想都不敢想能有資格,謝時俊算是對她破格了。她慶幸自己離開東祥遇到謝時俊這樣一個重視人才的老板,還愁沒有用武之地嗎?周Sir顯然已經(jīng)知道了老板的安排,他拍拍小夏的肩,很知心地說:“讓你參加發(fā)布會,就意味著你在公司站穩(wěn)了腳跟。這樣的活動對你出人頭地很有用的,陳小姐,你一定要抓住噢!”

小夏張了張嘴,又把話咽回去了。一瞬間,她想起麥雯麗那天說的關(guān)于“價值”的話,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你怎么解釋得清?說你只是為了實現(xiàn)一個夢想,與名利無關(guān),誰信哪!周Sir看著陳小夏那無法理喻的表情,誤會了,他大包大攬地說:“你不要擔(dān)心,時間雖然緊,很多事情我可以幫忙的,剛剛老板還讓我專門給你找個男模,他擔(dān)心你過去不是做男裝的,對尺寸不熟悉……”周Sir是謝老板的遠親,人還可靠,但能力有限,這一年多因為經(jīng)營不利,沒少挨克。最近沾小夏的光,也得到老板幾句夸獎,所以對小夏殷勤有加。小夏打斷他:“周Sir,我能完成的,你要是沒事,我忙去了?!?/p>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陳小夏幾乎天天泡在服裝學(xué)院的圖書館里查資料,她想仔細分析一下巴黎、米蘭、東京和紐約出臺的秋冬時裝。這天,當(dāng)她抱著一堆復(fù)印好的資料回到公司時,已近中午時分。只見一個男人坐在她的椅子上正俯身看什么。聽到門響,他回過頭,連忙站起來,有些局促地抻抻外套:“是陳小姐?我是周先生聘來的模特,我叫何風(fēng)?!?/p>

何風(fēng)的臉非常年輕,甚至有些孩子氣。小夏覺得他有點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哦,是情人節(jié)在內(nèi)衣店里送玫瑰的小伙子!她笑著說:“你不是……”小伙子顯然也認(rèn)出了她,臉騰地紅了,竟打斷小夏的話,搶先說道:“周先生讓我聽陳小姐安排,這邊有工作的話,我就留在公司里,不需要我時,就到商場幫助推銷服裝?!毙∠囊娝@樣,知道他不愿提那天的事。便換了話題:“看什么呢?”何風(fēng)閃身站到一旁:“看陳小姐設(shè)計的服裝照?!薄芭叮@八套男裝馬上就要投入市場,這是準(zhǔn)備拿給雜志做廣告的。喜歡嗎?”

“這幾件很喜歡,這件不好?!?/p>

小夏本是隨口問問,沒想到他這么認(rèn)真,而且坦率。怔了怔,追問:“怎么不好?”

“絳紫色太重了。北方風(fēng)大、灰大,人們的衣服一個冬天都是以深色為主,天氣一暖和,大家本能地想穿穿淺色衣服?!?/p>

小夏又是一個沒想到。這大男孩說得蠻在理呢!她索性坐下來,和他討論起剛剛拿回的照片資料。等她感覺到肚子餓時,開飯時間早已過了。麥雯麗他們都走了,公司的人平時都在同一條街的物資局食堂搭伙。何風(fēng)站起身,不安地說:“都怪我,耽誤你吃飯了?!彼q豫了一下,似乎在考慮應(yīng)不應(yīng)該說:“我,我請你上街去吃好嗎?那天幸虧你替我解圍,我還沒謝你呢!”小夏笑著搖頭:“謝什么呀,沒關(guān)

系的,你要是不在乎,我這里還有幾包方便面,”她從抽屜里摸出四包“統(tǒng)一牌”,“我吃一包,你吃三包,夠不夠?”何風(fēng)見小夏這么隨和,又去了幾分拘謹(jǐn),他有點興奮地拍拍衣兜:“好,你等等,我去一下就來?!睅撞教鲩T去。

小夏剛把方便面泡好,何風(fēng)就拎著一大塑料袋食品回來了。往桌上一攤,蝦條、榨菜、火腿腸、鍋巴,應(yīng)有盡有。小夏拿起一包奶油杏話梅:“買這干什么?”“你們小姐不是最愛吃這個嗎?”“那是小女孩?!薄澳悴⒉焕习?”何風(fēng)一臉認(rèn)真。小夏被他逗樂了。

兩人邊吃邊聊。何風(fēng)告訴她,他原來是賽艇運動員,因為腰受傷,結(jié)束了運動生涯。正在苦惱之際,朋友拉他去看歌舞演出,中間插了一段時裝表演。當(dāng)三個男模身穿西裝在臺前亮相時,朋友忽然重重拍了他一下:“你有救了!”不由分說拽著他來到后臺,找到模特表演隊隊長,把何風(fēng)往前一推:“麻煩您看看我這位朋友能不能當(dāng)模特?”隊長兩眼一亮說:“他的身體條件比我現(xiàn)有隊員們都強!”何風(fēng)糊里糊涂當(dāng)上了模特,上了三個月培訓(xùn)班,形體、臺步、舞蹈、音樂鑒賞、服裝知識五花八門惡補一通,還真培養(yǎng)出興趣來。一年后,他離開家鄉(xiāng)長沙,帶著一點兒積蓄,只身來到北京謀求發(fā)展。本以為在北京要比省城登臺機會多,可來到才知,這兒遠不像他想得那么如意。男模和女模相比,無論是機遇還是報酬,都有天壤之別。他為企業(yè)表演過,為商店搞過促銷,為個體時裝師干過,也曾到歌廳拋頭露面。老板對男模的態(tài)度,跟舊社會對戲子差不多。北京房租貴,吃飯也貴,第一個月,他連一分錢都沒剩下,住處倒換了四次。最慘的要算一晚上花十塊錢在地下室租一個床鋪。那間地下室里擠了二十八個人,有外地來的小販,找不到活的打工仔,上訪人員,什么人都有,臭氣熏天,氣都喘不過來。提起這些,何風(fēng)郁悵地說:“我真不知道自己圖什么。冷靜下來想,也不得不承認(rèn)男模在國內(nèi)沒市場,沒前途,可又舍不得丟下這一行。有兩次,火車票都買好了,但再一想,什么名堂都沒搞出來,怎么好回去呢?又硬著頭皮把票退掉了。北京機會是多,可是北京人欺生,總拿外地人當(dāng)傻子。那天你也看見了,連毛丫頭都敢耍我。后來老板知道了,還嫌我不會辦事。影響了店里的氣氛,扣了我三十塊工錢。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有半個月沒工作了,要不然也不會接下那份下賤的活兒,去女人的內(nèi)衣店當(dāng)什么大眾情人……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下了班我就鉆進電影院。買票的時候根本沒看上演什么片子,心里只想著應(yīng)該犒勞犒勞自己。別人不把你當(dāng)人看,你再不對自己好,還有什么活頭?!那是循環(huán)電影,一連演了三場,我就看了三場,名字、情節(jié)全忘了,只記得是香港的古裝片。其實我最討厭看古裝片了。”

小夏默然。看不出,這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肚子里還盛著這么多酸甜苦辣。難怪他剛才攔住話頭不讓她說穿,原來那天發(fā)生的事情給他這么大刺激。小夏剝開一根火腿腸遞過去,安慰道:“總會好轉(zhuǎn)的,你先別急,等你給我們公司干完,我?guī)湍阆胂朕k法,看看能不能讓凱倫長期聘你,我們公司有發(fā)展男裝的計劃?!焙物L(fēng)感激地望著她:“陳小姐,我沒有這個意思。怎么好麻煩你呢!這些事我從沒對人講過,自己也不愿細想,今天也不知怎么搞的,就對你說出來了……”他的眼睛竟有些潮絲絲的。小夏頭一次見一個大小伙子這樣,不敢看他,裝做去倒開水,慌慌地避開了。

陳小夏這陣子簡直像個拼命三郎,不是泡在圖書館查找資料,就是四處奔波到紡織廠的庫房或大小商店去挑選面料。國內(nèi)服裝業(yè)上不了檔次,面料不好是個很關(guān)鍵的問題。夕陽西下,小夏沮喪地騎著車往家走,今天又是一無所獲。路過北京飯店,忽然,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臺階上,是何風(fēng)。在他旁邊立著個珠光寶氣的女人。兩人說了幾句什么,女人一揚手,招來一輛的士,何風(fēng)和女人告別進車。車發(fā)動的一瞬,女人抬起左臂,在胸前晃一晃,很嗲的樣子。小夏看到這個姿勢,猛然想起,這不是那個香港設(shè)計師朱迪嗎?前些天,她參加了一個香港和大陸服裝設(shè)計人員的交流會。一個在晚裝設(shè)計上小有名氣的香港女設(shè)計師講了一通生意經(jīng)后,走下講臺時,就是這樣發(fā)嗲地向眾人擺手做告別狀。她的臉生得有棱有角,說話嗓門又粗,雖然化了濃妝,仍然掩不住衰態(tài)。這副相貌與她做出的嬌媚的女兒態(tài)搭配在一起,不免讓人覺得怪怪的。何風(fēng)怎么會來找她呢?

回到家里,脫下汗?jié)竦膬?nèi)衣,迫不及待地鉆進衛(wèi)生間沖了個澡,這才覺得身上輕松了些。換上干凈的睡裙,小夏拉開冰箱門,取出一瓶果汁。冰箱里除了果汁和幾袋榨菜,什么都沒有,一看就不像過日子的。小夏啜了一口,汁液好像流進了心臟,酸酸的甜甜的,好舒服。她走到茶幾旁,按了一下錄音電話,沒有她期待的聲音。這家伙,好幾天沒來電話了?!翱蓯?”小夏縮進寬大的長沙發(fā)里,盯著電話機氣哼哼地罵出聲來。丈夫剛?cè)ブ楹r,每天晚上兩個人都要通話,他們管這叫“總統(tǒng)熱線”。后來,改成隔天一次,丈夫說晚八點到十二點是生意場上的黃金時間,應(yīng)酬太多,實在顧不上,請娘子寬容寬容。小夏也理解。再后來,又改成一周兩次??墒亲罱欢螘r間,連這兩次也保證不了了。小夏把電話打過去質(zhì)問,丈夫說他們分公司剛接手了一個大項目,忙得焦頭爛額,飯都顧不上吃。小夏聽了又心疼了,再三再四地叮囑他要按時吃飯,本來就瘦,別把身體搞垮了。倒是小夏的媽媽聽說了以后,憂心忡忡勸女兒最好還是去珠海守著夫君。“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老這么兩地分居不是個事。要不然你們就趕緊要個孩子,拴住他的心……”小夏受了天大侮辱似地叫起來:“媽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好像我是舊社會包辦婚姻的受氣小媳婦。真是的,他要變就變,沒什么大不了的?”嘴上雖硬,心里也不免嘀咕,可眼下她的事業(yè)正蒸蒸日上,怎舍得離開?讓丈夫回來顯然也不現(xiàn)實。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這時,電話鈴?fù)蝗豁懥耍胄氖碌男∠谋粐樍艘惶?。她伸手拿起聽筒,一個男人的聲音傳過來:“陳小姐,我是何風(fēng),這么晚給你打電話不會打擾你吧?”“沒關(guān)系的?!毙∠淖炖飸?yīng)著,心里滑過一絲失望。“我有個好消息想告訴你?!焙物L(fēng)的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興奮,“今天,朋友介紹我認(rèn)識了一個香港的服裝設(shè)計師,叫朱迪,她給我講了好多香港男模的情況,她說我條件相當(dāng)好,如果能去那邊肯定有發(fā)展前途!”“是嗎?那她愿意幫你嗎?”“她愿意。朱迪說她馬上就開始幫我聯(lián)系去香港做模特的事。這些日子我盡遇到好人,先是你,現(xiàn)在又碰上朱迪,看來我真的要時來運轉(zhuǎn)了?!焙物L(fēng)開心地笑起來。小夏自然也替她高興。這個大男孩,自從出來闖蕩一直磕磕絆絆,也著實不容易。他又自尊心極強,對別人怎么看他、待他的態(tài)度十分在意。上個星期的一天下班之前,何風(fēng)趁屋里沒人,吭吭哧哧向小夏提出想借點錢,小夏奇怪地問:“不是前兩天剛發(fā)了薪水嗎?這么快就花完了?”他紅著臉解釋,昨天,原來在一個運動隊的隊友

到北京來了,人家以為模特這行很掙錢,他在這邊早就發(fā)了。他怕在朋友面前丟面子,先請人家吃海鮮,然后再打保齡球,洗桑拿,這么一通折騰,工資都折進去了不說,剛攢下的一點錢也搭上了?!澳悄銥槭裁床桓麄冋f實話呢?”小夏不解?!澳?,那不是太……”小夏知道不能再問了,不然他以為她不肯借呢,便把錢夾里的五百塊錢都給了他。當(dāng)時她擔(dān)心地想,何風(fēng)這樣的性格,如果長時期處于受挫狀態(tài),他恐怕就扛不住了?,F(xiàn)在有了一線生機,對他來說不啻如同喜從天降。不過想起朱迪的樣子,小夏又覺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她問:“朱迪這人你了解嗎?可靠不可靠?”何風(fēng)不假思索地答道:“聽我朋友說,她在香港時裝界很有名氣,我看挺可靠的。她人可熱情呢,跟我聊天沒有一點居高臨下的架子。”兩人又聊了幾句,掛了電話。

小夏看看表,十一點了,老公的電話是等不來了,她下意識地嘆了口氣。倦意襲來,她甚至都懶得去臥室,順手拽過一件厚厚的毛巾浴衣,就勢倒在長沙發(fā)上,沉沉睡去。

何風(fēng)又遲到了。

他走進來,心虛地朝陳小夏笑笑:“周Sir來過嗎?”小夏搖搖頭:“他一早就和麥小姐出去辦事了?!焙物L(fēng)噓出一口氣,身體像松了弦的弓,懈懈地坐在椅子上?!安贿^”,小夏又說,“他那張臉黑得已經(jīng)超過包公了,他要是發(fā)現(xiàn)你又遲到,絕對不會饒過你的?!焙物L(fēng)搭拉著腦袋,一聲不吭。見他這副樣子,小夏忍不住舊話重提:“你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了?老遲到,人也無精打采,丟了魂似的,出什么事了?我能不能幫上忙?”

依然是沉默。

小夏嘆氣道:“算了算了,干活吧?!彼龔墓ぷ髋_上拎起一件裁剪完剛剛繃上線的休閑西服,“你試穿一下?!焙物L(fēng)站起來,脫掉身上的夾克衫,就在他轉(zhuǎn)身把衣服搭到椅背的瞬間,小夏一眼瞥見他的脖頸上有塊口紅印,把襯衣的領(lǐng)子都蹭紅了。與此同時,她聞到了一縷淡淡的古姿香水的氣味。這是綠茶香型的女用香水,小夏自己偶爾也用一點這種法國香水,所以她很熟悉。何風(fēng)扭頭看到她的眼神,立即覺察出什么,頓時神情慌亂,兩只手不自然地抻抻衣領(lǐng),拽拽袖口。小夏反倒笑了,一邊幫他穿樣衣一邊說:“談戀愛了?好嘛,有人管是好事,省得一個人孤魂野鬼似的到處亂飄?!焙物L(fēng)紅頭漲臉的只是不吭氣。

下擺長了些,小夏蹲在地上,穿好針線,重新改衣服,嘴里繼續(xù)與他閑聊:“你看你,說你不像現(xiàn)代青年吧,你也挺能闖的,說你像吧,你又動不動就臉紅。交女朋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這下好了,心里不痛快的時候也有人安慰了。哎,對了,去香港的事辦得怎么樣了?朱迪是不是真有辦法呀?”何風(fēng)的左手就垂在小夏的眼前,小夏分明看到它抖了一下,而且感覺到何風(fēng)的身體立刻繃緊了。她奇怪地抬起頭,何風(fēng)避開她的目光,前言不搭后語地說:“還沒辦好,正在辦。不是,……嗯,快了,快了。”

小夏心中不免疑惑,沉默了一會兒,措辭小心地說:“辦不成就算了,大陸想去香港發(fā)展的人多了,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去的。你不如先在內(nèi)地發(fā)展,過些日子我跟周Sir說說,看能不能讓你留下,和公司簽一個長期合同。不過你可不能再遲到了哦!和女朋友好好解釋一下嘛,創(chuàng)業(yè)階段辛苦點兒,她會理解你的……”話沒說完,小夏的手就被何風(fēng)攥住了。她吃了一驚,仰頭一看,何風(fēng)竟?jié)M眼噙淚:“你為什么老幫我?為什么要幫我這樣的人?”小夏不知所措地說:“這有什么?你怎么啦你?”何風(fēng)只是兩眼定定地看著她。小夏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忽然感覺手疼,使勁抽出手,何風(fēng)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冒失,慌忙松開,他的食指被針扎破了,一滴血珠沁了出來。

這些日子,陳小夏的夢都快成面料服裝展示會了,五光十色的,半夜三更還嘟囔什么紅色太刺眼之類的夢話。早晨醒來,覺得挺累,好像不是睡了一夜覺,而是裁了一夜的衣服。不過她很快就振作起來。草草梳洗一番,拿上幾個塑料袋出門去早市。

昨天晚上丈夫打來電話,說是今天要飛回北京,到總公司辦事,大概能住上半個月。自打過完春節(jié)丈夫回到珠海,兩人分別已有小半年。小夏雖然忙得顧不上想他,可昨晚一聽說他要回來了,不知怎么,恨不得立時三刻就見到他,再不許他離開……在早市上,小夏盡挑他喜歡吃的菜買。回去便剖魚洗菜,都收拾停當(dāng),只等晚上下班回來烹炒,省下許多功夫,免得讓他等飯。她又提醒自己,下班別忘了再買幾罐青島啤酒,那家伙嘴刁,除此之外不喝別的牌子。

在公共汽車站等車的時候,離小夏兩步遠的地方有一對年輕男女,頭抵著頭,半擁著說悄悄話。小夏年紀(jì)雖也不大,可以往卻看不慣在公眾場合毫無顧忌地聊聊我我的小青年,然而今天,這纏纏綿綿的小倆口讓她心里感動,覺得他們挺美好。

走到巷口,忽見何風(fēng)站在那里?!斑?,你在這兒干什么?”何風(fēng)不自然地笑笑,“我來接你?!毙∠囊詾樗桥銮烧惺乱鋈?,沒有在意,徑自往巷子里走。不想何風(fēng)緊追幾步,認(rèn)真地對她說:“我真的是來這兒接你的。”“公司有急事?”“不,沒有?!彼膊欢嗾f,只是看著她。小夏已從他的眼神里感覺出了一縷異樣。她不說話,跟何風(fēng)并肩往前走。

相處的日子雖不長,何風(fēng)跟她已是無話不談。憑著女人的敏感,小夏覺察出他對自己有種依賴甚至是依戀。這大男孩離家辛苦謀生,無親無友孤獨苦悶自不必說,小夏很關(guān)照他,把他當(dāng)作小弟弟,他有這份感情也很自然,所以她并沒在意。可是昨天中午,他央求小夏陪他到附近的商廈去給母親買羊毛衫,說自己一進這種高檔商店就有自卑感。小夏一邊笑話他一邊陪他出了門。買好衣服,兩人閑逛,小夏在一個賣丑娃娃的柜臺前停住了,拿起一個長著雀斑的翹鼻子女娃娃愛不釋手地看。何風(fēng)悄悄走到一旁付了錢,讓售貨員把娃娃裝進袋里。小夏明白過來,說:“我沒想買呀!”“是我想送你!”何風(fēng)目光熱熱地盯著她。他的眼神讓小夏一驚,在她二十九年的生命中,除了丈夫,也曾有過幾個男人這樣忘情地、無遮無攔地凝視過她。

畢竟是過來人,小夏盡量從容地笑笑,說:“謝謝你?!笔悄欠N輕描淡寫的口氣。

“橐橐”的腳步聲使巷子里顯得格外安靜,小夏意識到這種安靜很危險,拾了個話題問:“周Sir找到合適的人了嗎?”何風(fēng)也吐了口氣,他似乎比小夏更緊張,表情松弛下來:“找到了,是語言學(xué)院的留學(xué)生,美國人,長的特別像《飄》里邊的那個白瑞德,就是……他叫什么來的?”“克拉克·蓋博?!毙∠南胂裰翱死恕どw博”穿著她設(shè)計的休閑裝的模樣,不禁笑出聲來。何風(fēng)的形象屬于八十年代T形臺上流行的“陽光男孩”一族,有運動員的身材,線條健朗,面孔漂亮。九十年代,這種形象單純的男模已不太時興了。何風(fēng)表現(xiàn)青春感的服裝還是很貼切的,但小夏的設(shè)計里,有些是給成熟男人穿的,與他的形象不太吻合。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公司門前。周Sir的胖臉從二樓窗子里探出來:“陳小姐,今天你

這里需要何風(fēng)嗎?”小夏想了想,搖搖頭?!澳呛茫物L(fēng),你馬上到銀帝商城去,那邊三個導(dǎo)購一起辭職了,她們忙不過來,等下麥小姐也要去的?!焙物L(fēng)不大情愿地應(yīng)了一聲,凝眸著小夏,不舍離去。小夏望著他的背影,暗自叫苦:不得了,一定要想法子打消他的念頭。

陳小夏推開設(shè)計室的門,見麥雯麗正坐在沙發(fā)上垂著頭吸煙,盡管開著窗,但屋子里的還是煙味濃烈。小夏客氣地打了招呼,便走到自己的桌前,整理披在人臺上做了一半的樣衣?!瓣愋〗?,耽誤你一點時間可以嗎?”麥雯麗在身后幽幽地問。小夏覺出她的聲音有些不對頭,轉(zhuǎn)臉去,不禁吃了一驚:麥雯麗好像剛剛哭過,眼睛水汪汪的,這倒給一向冷漠的她添了幾分楚楚動人的柔弱。小夏像是被駭住了似的,輕輕放下手里的活,屏息靜氣坐下來。

“剛才,周Sir通知我,因為資金有限,總公司決定減掉兩個參加發(fā)布會的名額,我,還有汕頭的林慧?!彼D了頓,又點上一支煙,清瘦黯淡的面孔在煙霧后面更顯朦朧。小夏聽說取消的是她和林慧,心中有了點數(shù),這兩個人在全公司設(shè)計人員中業(yè)績稍差?!澳闶侵赖模覟閰⒓舆@臺發(fā)布會已經(jīng)花了大半年的心血,效果圖、裁剪圖都定稿了,面料也選好了,忽然被取消了資格,簡直沒道理可講!我給謝時俊掛過電話去,他竟然說現(xiàn)在公司資金短缺,老職員要發(fā)揚風(fēng)格,把機會讓給年輕設(shè)計師。這叫什么話嘛!陳小姐,你現(xiàn)在在老板面前講話是管用的,請你幫幫忙,幫我挽救一下?!?/p>

小夏想了想,問:“Mang不能替你說說嗎?”

“還是你講比較方便一些。”

“可是”,小夏盡量挑選不具刺激性的詞匯,“也許謝老板有自己的考慮,我想他在定名單的時候也是想盡可能公平些……”

“公平?”麥雯麗冷笑一聲,“公平這兩個字常常是因人、因時而易的。我懂你的意思,老板認(rèn)為我這兩年上市的產(chǎn)品少,叫座的設(shè)計不多,對公司貢獻小。在他眼里,是江郎才盡沒有發(fā)展前途了,所以這次不肯給我機會??墒悄阒绬幔瑒P倫成立之初,就是靠著我設(shè)計的三款女裝打開局面的。這之后我考上了美院染織系大專班,想去深造。謝時俊苦苦求我不要走,只差給我跪下了。我見他那副可憐相,心一軟就放棄了。兩年后,我又一次考上服裝學(xué)院的進修班,恰好這時凱倫要來北京建分公司,謝時俊和周Sir輪番進攻,纏得我沒辦法,只好依了他們來到北京?,F(xiàn)在倒好,我為公司付出的一切代價已是過眼云煙,生意人唯利是圖的原則卻是永恒的,有幾個重情重義的?想想實在寒心?!?/p>

麥雯麗不堪回首地搖搖頭。小夏聽了,心頭也沉甸甸的,現(xiàn)在她更明白麥雯麗為什么總是憤憤不平了。

“陳小姐,我知道讓你幫這個忙很唐突,憑你我的關(guān)系,你完全可以一口回絕……”“麥小姐,我……”“你別急,聽我說。我知道你不是那種計較的人,所以我才開這個口。我實在是不甘心失去這一次的機會。而且,不知你聽說沒有,公司年底準(zhǔn)備裁人?!薄盀槭裁?公司的效益不是很好嗎?”“效益好也不能養(yǎng)閑人,這正是謝時俊的精明之處。現(xiàn)在服裝市場競爭太激烈,為了降低成本,就要減少自身的內(nèi)耗。他們雖然不會直截了當(dāng)?shù)夭玫粑遥芸赡懿蛔屛以俑阍O(shè)計。他們明白,如果不搞設(shè)計我是不肯留在凱倫的,必然會自己提出辭職,這樣等于被裁掉。在凱倫七八年了,不到迫不得已我還不想放棄?!彼龔纳嘲l(fā)上站起身,到自己的工作臺翻出一疊圖稿遞給小夏,“請你看看我為發(fā)布會設(shè)計的服裝,如果覺得夠水平,就幫我和老板講講,如果你認(rèn)為不好,就算了,不必為難。”說罷,拿起手袋,自嘲地笑笑:“周Sir讓我這兩天去銀帝賣貨,瞧,流放已經(jīng)開始了?!?/p>

陳小夏對麥雯麗的設(shè)計水平是了解的,她的款式構(gòu)思很有新意,但對色彩的認(rèn)識卻常出現(xiàn)誤差,影響了她的業(yè)務(wù)。但是,當(dāng)她看完這一組職業(yè)女裝效果圖,她驚訝了,她看得出麥雯麗為此花費的心血,憑直覺她認(rèn)定這組女裝會被市場接受。

往汕頭掛了三次電話,都沒有找到謝時俊。直到下午5點多鐘,公司的人都準(zhǔn)備下班了,小夏不抱什么希望地再次按完十個鍵,電話那一端傳來的不是秘書小姐甜膩膩的聲音,而是謝時俊特有的男低音。小夏一口氣把要說的話說完,那邊沉默了足足一分鐘,終于開口:“陳小姐,也許你的判斷是正確的,我看過她的設(shè)計圖稿,是不錯?!毙∠囊宦牐煮@又喜:“那你同意讓麥小姐參加啦?”“你要知道,我做事不是只考慮一時一事,有限的資金要用在有前途、對公司長遠發(fā)展有利的設(shè)計師身上?!薄胞溞〗氵@兩年成績是不理想,可這次說不定就是轉(zhuǎn)折的契機?!毙∠募敝胝f服他?!罢f不定?說不定的事我怎么能輕易投資呢?”“謝總經(jīng)理,你能不能給她一次機會……”“陳小姐,你的面料選好了嗎?”謝時俊打斷她的話。小夏怔了怔,說:“還有幾種沒找到?!薄澳敲?,你好不好抓緊一點?我要求你這個月底拿出樣衣來。記住,全力以赴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其它的事不是你該管的,不要搞錯噢!”啪噠一聲,那邊掛了電話。

陳小夏半天喘不過氣來,她很不習(xí)慣這種資本家腔調(diào),屈辱感油然而生。她還記得上次與謝時俊通電話時對方那和藹可親的語氣,賞識人才的態(tài)度。由于自己的經(jīng)歷,小夏盡管沒見過謝時俊,可心里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把他和電視劇里那種精明強干、任人唯賢的企業(yè)家重疊起來。麥雯麗那番控訴,并沒有損害她的感覺。正因為這樣,她才有把握地拿起聽筒??伤e了,謝時俊對麥雯麗毫不容情的舍棄令她震撼。讓她搞不懂的是,謝時俊既然也看好麥雯麗的設(shè)計,為什么死活不許她參展呢?就算是已打定主意辭掉她,也完全可以等產(chǎn)品推出后,公司賺到了錢再說呀!謝時俊如此精明,怎么會放棄能賺錢的設(shè)計呢?

門外人影一晃,何風(fēng)和麥雯麗進來了。何風(fēng)見了她,高興地說:“我猜你就沒有走。”小夏沒答腔,與麥雯麗對視了一下,麥雯麗就全明白了。目光暗了暗,但還是走過來握了握小夏的手臂:“無論如何,我都感激你。”說完走出房去,瘦瘦的身影十分落寞。

小夏為她難過,也為自己難過。為麥雯麗難過的原因很明白,為自己難過的理由卻一時想不清,她無力地坐在沙發(fā)上?!澳阍趺戳?出了什么事讓你這么不高興?”何風(fēng)關(guān)切地問。小夏搖搖頭,不說話。何風(fēng)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么:“我有個主意,咱們?nèi)サ蠌d好不好?”小夏茫然地望著他,沒聽懂他在說什么。何風(fēng)反倒愈加興奮:“我一不開心,就去蹦迪,那里的氣氛保證能讓你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忘掉,很靈的!”“不,我不喜歡跳迪斯科。”小夏邊說邊站起來。“那咱們就跳交際舞好了?!焙物L(fēng)繞到她面前,滿眼都是渴望?!安蝗チ?,我今天很累,想回家?!焙物L(fēng)略一躊躇:“那我送送你。”不知為什么,小夏這時對這個大男孩突然生出反感,她生硬地說:“我不用你送,以后你也不要到巷口接我!”何風(fēng)臉色蒼白地站在屋子中間,她背上包,徑直朝門口走。何風(fēng)搶上一步,攔住她的去路,嘴唇抖了

抖,到底還是說出來:“我是很喜歡你,……我知道不會有結(jié)果,可我沒辦法……”小夏斷然說道:“既然如此,那就請你理智些,尊重我,尊重我先生,也尊重你自己!”推開門,拂袖而去。

回家的路上,陳小夏又有點兒后悔。是不是太粗暴了?他也不是惡意的。何必這么惡聲惡氣,好像人家把你怎么了似的。

陳小夏這次南方之行很有收獲,蘇州常州盛澤一帶跑下來,買到了非常滿意的粗花呢和純棉高支卡其。最初構(gòu)思時,她本想在男裝色彩方面來一次突破,選了粉綠、檸檬黃幾種鮮亮的色調(diào)??墒?,當(dāng)她拿著效果圖和面料小樣到商場里做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接受不了。這讓她想起讀服裝學(xué)院進修班時,老師講過,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基本色,年年變化的流行色對基本色起調(diào)整滲透作用,但不會占主導(dǎo)地位。于是,她推翻了原來的構(gòu)想,決定采用收斂些的色彩。在北京,她找到了幾種合適的面料,這次去江蘇,她又意外地購到了青銅色的花呢和紅褐色斜紋卡其布,與她的構(gòu)思十分吻合。工作順利,小夏心情很好,提前幾天登上返回北京的列車。

到站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

小夏故意沒打電話告訴丈夫自己要提前回來。他從珠?;乇本┑牡谌?,小夏就出差了。當(dāng)時他半真半假地說,你這么對待老公,以后可不要后悔噢。小夏像哄小孩似的哄他,好啦好啦,不就一個星期嘛,回來給你帶好吃的。在蘇州,她果真擠出時間,到街上買了丈夫愛吃的采芝齋的松子糖和糕團,準(zhǔn)備回去“謝罪”。

下了出租車,走到自家樓下,抬頭望望那個養(yǎng)著米蘭和月季的窗口,黑洞洞的,沒有她期待的燈光。上了樓,家里真的沒人。是不是又去赴宴了?丈夫原來在總公司做的是技術(shù)工作,自從到珠海分公司獨擋一面,周旋于外商、官員、廠家、客戶之間,宴請別人和被別人宴請就成了主要工作項目。這次回來,原本清清瘦瘦的一個人,兩腮鼓鼓的,肚子也腆起來了,眼看著往腦滿腸肥的方向發(fā)展。小夏勸他少去那種場合,他說,你以為我愿意去呀?我還缺那一口嗎?吃酒席對我來說也是很痛苦的啊!小夏就無話可說了。

打開燈,見屋子里有些凌亂,換下來的褲子襯衫扔在沙發(fā)上,襪子放在餐桌上,男人就這么個臭毛病。小夏把旅行袋放在地板上,習(xí)慣地按下錄音電話的按鍵,然后順手將臟衣服一一收起,塞進洗衣機里。在衛(wèi)生間的鏡臺上,她發(fā)現(xiàn)了一瓶男用香水。嗬,老公現(xiàn)在也講究起來了。

重新回到客廳,錄音電話還在響著,有個男人正粗聲大氣地談什么期貨。小夏打開旅行袋的拉鏈,把糕團盒子拿出來,又把松子糖掏出來。包裝袋破了個口子,幾粒糖掉進旅行包,小夏摸摸索索地找著。就在這時,她聽到電話里傳出一個女人嗲嗲的聲音:“你又不在家,跑哪去了?你昨晚忘了一件事,還沒親我怎么就把電話掛了?你老婆又不在家,慌什么嘛!罰你今天晚上跟我說一個小時的話。一回家你就先給我打個電話過來,好想你?!?/p>

小夏愣住了,電話里的錄音早已放完,可她仿佛仍然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在客廳里響著。偏偏這時門開了,丈夫走進來??吹叫∠囊徽?,隨即便張開雙臂,做出擁抱的姿勢過來了。小夏下意識地一躲。“你怎么了?”小夏不答,重新按響電話錄音。丈夫的臉色幾經(jīng)變幻,最后在“輕描淡寫”上定了格?!澳銊e當(dāng)真。我在生意場上,得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工作需要,身不由己啊?!薄案斯砘煲彩枪ぷ餍枰?”“嗨呀呀,你這人就愛較真,我和她只不過是逢場作戲。她是一家酒店的老板,公司里請客戶常去那兒,就認(rèn)識了。她呀,人稱‘公共汽車,沒檔次的?!薄八龥]檔次,你還和她混在一起,你當(dāng)我是什么?”“你是我老婆啊!……你放心,我不會和你離婚的。我心里明白得很,她連當(dāng)二奶都不配,我就是真想找二奶也不會找她那種人的?!毙∠谋凰麣忏铝耍胩煺f不出話來。她轉(zhuǎn)身拎起地上的旅行袋,這才發(fā)覺左手還一直攥著那包破了口子的松子糖。她恨恨地使勁一摔,糖塊稀哩嘩啦撒了一地。小夏奪門而出。他怎么拉也拉不住,知道小夏的脾氣,悻悻地說:“也好,你先消幾天氣,我再去找你?!?/p>

也不知走了多久,小夏像是從惡夢中醒來,四下望望,去哪兒呢?父母遠在成都,北京有一個姑媽,不過這個樣子去親戚家很不合適。小夏想起前面路口有家叫金臺閣的旅館。幸好出差帶的手提包沒有昏頭昏腦地扔在家,錢、證件都在里面。

值班小姐一面登記一面好奇地問:“咦,你是北京人,怎么住旅館?”

房間很小,倒還干凈。小夏疲憊不堪地坐在沙發(fā)上,一只手撐著頭。突然,好像閘門開啟,淚水洶涌傾瀉。

哭了一陣,似乎好受了些。才發(fā)覺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汗?jié)裢噶???墒菧喩砩舷乱稽c力氣也沒有,草草洗了洗便躺在床上。

睡意全無。不管是閉著眼還是睜著眼,剛才不堪回首的一幕總在眼前晃動,耳朵里也總響著那個聲音。小夏翻身坐起打開電視機。屏幕上出現(xiàn)了T形臺,幾個外國男模正瀟灑隨意地走來走去。小夏辨出淺灰色背景上幾個白色字母,“dusselodorf”,原來是德國依格多成衣博覽會的時裝表演。小夏吐了口氣,強制自己集中注意力。她抱住雙膝,兩眼盯著屏幕。主持人滔滔不絕地介紹著:“……質(zhì)樸而精良的面料,接近自然的色調(diào),尊重傳統(tǒng)的風(fēng)格,體現(xiàn)出這一季的流行時尚:懷舊和回歸?,F(xiàn)代人似乎厭倦了快節(jié)奏的緊張刻板的生活,渴望回歸自然,回歸家庭……”回歸家庭?那么中國男人呢?別的地方的男人渴望回家的時候,為什么他們要拋棄家庭呢?小夏的心又亂了,“啪”地關(guān)掉電視,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身心像被掏空了一般。

一夜無眠。

第二天,小夏腫著眼睛剛走進設(shè)計室,周Sir就跟了過來,絮絮叨叨地說著:“陳小姐回來了?買到面料了?謝老板打過三次電話,問你的進度,要你趕緊把樣品拿出來,總公司已經(jīng)買下幾家雜志的版面,發(fā)布會舉辦的同時讓媒體做些宣傳效果比較好一點啦!你什么時候……”小夏揉著太陽穴,有氣無力地說:“周Sir,幫幫忙,給我找間房子?!敝躍ir一愣:“你要一個人一間辦公室呀?”“我是說你們租的那種房子,我要住。”“咦,你放著好好的家不住,怎么倒要租……”麥雯麗走過來:“我可以幫你找。”小夏看看她,虛弱地笑笑:“謝謝你麥小姐。”

公司雖然有幾間宿舍,但只是一般職工才住,周Sir、麥雯麗等高級職員都是在外面租房子。這時,周Sir才發(fā)現(xiàn)小夏眼圈發(fā)青,一臉憔悴,跟出差之前簡直判若兩人。這個差怎么出成這樣?他意識到現(xiàn)在不是啰嗦的時候,疑疑惑惑出了房間。

麥雯麗把門輕輕關(guān)上,返身回到小夏旁邊,問:“真的搞到要分開住的地步了?”小夏心一酸,眼睛有些發(fā)潮。麥雯麗沉默地瞧了她片刻,驀然開口說:“不要傻,不要把房子、財產(chǎn)都讓給他。”

小夏發(fā)怔,睜大了眼睛。麥雯麗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一笑:“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也是

從這一步走過來的。”

如果是在過去,小夏可能也沒什么感覺。這兩年離婚的好像比結(jié)婚的還多??墒墙裉?,當(dāng)自己有了切膚之痛,當(dāng)她的心還在滴血,那血還冒著熱氣的時候她才明白,麥雯麗這一笑有著怎樣慘然的底色。她搖搖頭:“我哪里顧得上想這些!”“屬于你的就要爭嘛。兩個人的家業(yè),一人一份,沒什么好讓的,不要賭氣做什么高姿態(tài)?!蓖A送#终f,“除非你對他還有指望。”“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腦子木木的,什么事也想不清楚?!毙∠纳斐鍪郑骸敖o我一支煙?!丙滝悈s輕輕握住她的手:“不要嘛!你也想變成黃臉婆?”

兩個女人默默對望著。這一刻,她們分明感受到了彼此之間同病相憐的安慰與痛楚。

七月中旬入伏,空氣又濕又悶,天色半陰半晴,汗毛孔不住地滲汗又出不痛快,粘嘰嘰得好不難受。心情也無端地壞起來,毫無來由地想發(fā)火。這樣的天氣容易出岔子。

一上班,何風(fēng)就同周Sir大吵起來。

為了發(fā)布會上的男裝表演,公司又聘了兩個中國男模和一個外國男模,加上何風(fēng)一共四個人。外國模特就是那個長得像克拉克·蓋博的美國留學(xué)生,叫保羅。周Sir當(dāng)初找到他,問他愿不愿在暑假期間當(dāng)一回臨時模特,他興高采烈地接受了。美國佬就這么喜歡湊熱鬧。周Sir把他帶到公司讓小夏過目。小夏順手拿過一件剛完成的花呢休閑西服,讓他穿上走走看。這個保羅居然無師自通,立刻進入佳境,表情動作放松隨意,自信從容,偶爾顧盼左右,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頗有點花花公子的味道,把身上那件衣服演繹得恰到好處。周Sir給他定的報酬是一臺演出外加幾次訓(xùn)練總共三千塊錢。而另外兩個中國模特是一千塊錢。何風(fēng)跟公司簽了三個月的合同,每月固定工資七百元,發(fā)布會演出費另算,只給五百塊錢的補貼。訂合同時,何風(fēng)沒考慮太多,為生計奔波已使他身心疲憊,能有一段短暫的穩(wěn)定他也知足了??僧?dāng)他聽說了保羅的價碼,一下子火了,怒沖沖跑去質(zhì)問周Sir為什么報酬給得那么不公平,要求加薪。一向好脾氣的周Sir今天異常冷酷,他說如果你認(rèn)為給你的錢少了,當(dāng)初完全可以不簽合同,沒有人逼你;如果你認(rèn)為給保羅的錢多了,那你就是多管閑事,保羅是外國人,同樣一件衣服讓洋人穿會更引人注目,保羅有他的商業(yè)價值。何風(fēng)氣壞了,平日里內(nèi)向得近乎靦腆的他這回不管不顧,資本家吸血鬼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漢奸賣國賊亡國奴狗腿子一通亂嚷,直吵得天翻地覆。最后還是小夏和麥雯麗趕過去把他硬拉了出來,否則他恐怕要對周Sir老拳伺候了。

麥雯麗擰開一瓶礦泉水遞給他,他沒喝,手一舉把水澆到了頭上,濃黑的頭發(fā)濡成一綹一綹。小夏站在旁邊,不知該怎么勸解他。自打那回紅顏一怒,她和何風(fēng)之間多了些客氣疏離。說什么做不成戀人做朋友其實是自欺欺人。男女之間關(guān)系太微妙,那層窗戶紙一旦捅破就無法復(fù)原。麥雯麗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說:“你與其把力氣用來罵他,不如和那兩個模特聯(lián)手,想辦法改變現(xiàn)實?!焙物L(fēng)垂著頭甕聲甕氣地說:“沒用的,他倆肯定不會和我站在一起。就算我們?nèi)齻€人罷工,姓周的也不會在乎。男模登臺的機會那么少,你不干,有的是人等著呢!”頓了頓又說:“我剛來北京時,正好碰上舉辦國際服裝博覽會,朋友介紹我給法國設(shè)計師做表演。整場只有我一個大陸男模,給我的報酬最低,同臺的香港模特拿的錢是我?guī)资?,外國模特就更不要說了??赡鞘墙o外國人干活。想不到他媽的中國人也這樣看低自己,作踐自己人!那個保羅從來沒做過時裝表演,他再有天份,我也不會比他差吧?!……”

三個人都不說話,屋子里更加悶熱難耐。這兩天空調(diào)壞了,臨時找了一臺電扇,呼呼地轉(zhuǎn)著,鼓動起一陣陣熱風(fēng)熱浪,不像要替人降溫倒像是扇風(fēng)點火似的。

“咚”的一聲,何風(fēng)一拳砸在茶幾上,茶杯受驚般的叮當(dāng)亂跳?!拔揖筒恍盼业纳韮r這么低,走著瞧吧!”每個字都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恰在這時,周Sir沉著臉出現(xiàn)在門口。小夏的心倏地提起來,她以為周Sir是來宣布炒何風(fēng)的魷魚。他卻面向她說:“陳小姐,總公司那邊有電話找你?!?/p>

電話是賴曼云打來的。她告訴小夏:“總經(jīng)理看了已完成的樣衣,對你設(shè)計的三個系列很滿意,很有信心。這兩天有人介紹來一位大連的服裝批發(fā)商,總經(jīng)理專門請他看了你設(shè)計的男裝,他當(dāng)即表示要訂貨,數(shù)量還不小呢!”

自上次為了麥雯麗的事與謝時俊發(fā)生齟齬,在陳小夏心里,他的印象分急劇下降?,F(xiàn)在,她還是由衷地說:“Mang,請你代我謝謝總經(jīng)理?!边@話是發(fā)自內(nèi)心。新的設(shè)計這么快就見到了反響和成果,沒有謝時俊的肯定和器重是不可能的。賴曼云又說:“陳小姐,有個情況總經(jīng)理要我轉(zhuǎn)告你。這位批發(fā)商隨身帶來一種新面料,彈力華達呢,有鴿灰、淺咖、橄欖色三種,他指定請你用他的面料設(shè)計一組男裝,參加這次發(fā)布會?!薄翱墒?,離發(fā)布會只有二十天了,我還沒有見到面料,怎么設(shè)計呢?來不及的,Mang。你是不是對他解釋一下,不要趕這次發(fā)布會了……”“不行,他就是想借發(fā)布會把面料推銷出去。你馬上坐飛機過來,在這邊設(shè)計。至于款式,這邊海外的資料很多,總經(jīng)理的意思,你可以從中選現(xiàn)成的,稍加改動就是了?!薄斑@,這怎么行呢?”“陳小姐”,賴曼云好像料到她不會同意,依然有板有眼地說,“你是知道的,現(xiàn)在服裝行業(yè)競爭那么激烈,早一天占領(lǐng)市場意味著什么?他不但訂了我們的貨,而且還主動提出幫凱倫打開大連和哈爾濱的市場,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我們推出他帶來的面料。”“我明白,等發(fā)布會辦完,我一定好好給他設(shè)計一組。這次已經(jīng)完成的三個系列都是我自己的構(gòu)思,現(xiàn)在讓我做一組剝樣貨,還要拿出去公開展示,圈內(nèi)人會怎么說?”小夏的口氣激動起來。對方不作聲,小夏又懇求道:“Mang,麻煩你替我向總經(jīng)理解釋一下……”

“不用了,我很清楚你的想法?!甭犕材嵌送蝗粋鱽碇x時俊的聲音?!瓣愋〗悖悴辉赋Y料也可以,我不勉強你。你可以用新面料搞一組女裝?!薄芭b?”小夏不明白他的意思,“總經(jīng)理,搞女裝也一樣來不及呀!”“就用麥小姐設(shè)計的那組款式。我看過面料,質(zhì)地和顏色同她的款式很協(xié)調(diào)?!毙∠母苛耍骸凹仁沁@樣,那就按照麥小姐的設(shè)計圖做就是了,這樣麥小姐也可以參加發(fā)布會了,還要我去干什么?”“新面料在工藝上能不能與她原來的設(shè)計吻合,你要來把一把關(guān)。而且,這組女裝推出時,要用你的名義?!薄盀槭裁?”“道理很簡單,我不能花錢為一個將要離開凱倫的人揚名。這一點我會和麥小姐談妥的,你不必顧慮?!?/p>

小夏沉默著。屋子里悶熱得像個大蒸籠,可她卻覺得身上一陣陣發(fā)冷。“不,我不能這么做!”小夏堅定地拒絕。

“那你就按照Mang說的去做?!敝x時俊的口氣里已經(jīng)露出明顯的不快?!瓣愋〗?,我想對你說明兩點。第一,我可以保證,增加這

一組男裝你的名譽不會受到絲毫損害。第二,目前你還不是伊夫·圣·洛朗,不是勞拉·比嬌蒂,你是凱倫的雇員。雇員首先要學(xué)會的不是技術(shù),而是服從。還有什么問題嗎?”

這會兒,陳小夏最大的問題就是,她不知是該感謝謝時俊還是該詛咒他。手握聽筒,她走神了。來凱倫半年多了,至今還沒親眼見過這位老板,只是在電話里接受過他的贊許和激勵,也領(lǐng)教過他的冷酷與功利。這個給了她希望、機遇和成功,同時又令她失望、屈辱和挫敗的人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呢?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英俊偉岸風(fēng)流倜儻還是粗俗卑瑣其貌不揚?

日子往前走著,把人們期待的和拒絕的事情全都展示一遍。果然像謝時俊預(yù)言的那樣,陳小夏用新面料做的剝樣貨并沒有損害她的光彩,凱倫的發(fā)布會,最出風(fēng)頭的不是花紅柳綠的女裝,而是陳小夏設(shè)計的男裝。也許是因為本季各家公司舉辦的時裝發(fā)布多以女裝為主,男裝反倒物以稀為貴,格外引人注目。當(dāng)陳小夏被四個高大俊朗的男模簇擁著,萬綠叢中一點紅地走上T形臺時,閃光燈幾乎連成一片。

謝時俊終究還是沒有放過麥雯麗那組女裝,總公司另一個設(shè)計師冒名頂替成了這組服裝的主人。

小夏感到困惑,現(xiàn)實的生存循環(huán)中充滿了那么多徹頭徹尾的無情和功利,而偏偏是這些無情和功利的過程卻似乎距離目標(biāo)最近。與此相比,她的那種追求就顯得是多么虛幻。她的付出都真的值得嗎?她要好好想一想。小夏對自己當(dāng)初離開少年宮的初衷萌發(fā)了一絲疑問。從臺上下來,陳小夏謝絕了記者的采訪,她說身體不舒服,開口就跟周Sir要了一個星期的假。周Sir剛吐出一個“好”字,她馬上轉(zhuǎn)身離開了會場。

一個星期之后,陳小夏回公司上班。推開設(shè)計室的門,見麥雯麗的位子上坐著一個年輕女孩。女孩站起來,大模大樣地伸出右手:“你是陳小姐吧?趙爽,剛從服裝學(xué)院畢業(yè),老板讓我給你當(dāng)助手,添麻煩了,請多關(guān)照?!彼豢跉庹f完,用的是小日本的詞匯,大日本的口氣。

小夏和她握握手:“別客氣。你坐這里?”她很機靈,說:“你是問原來坐這兒的那個設(shè)計師吧?周Sir說她辭職了。”“辭職了?!”小夏吃了一驚。趙爽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小夏,一笑:“你不像服裝設(shè)計師。”小夏正琢磨麥雯麗的事,沒聽清楚,問:“你說什么?”趙爽又重復(fù)了一遍。小夏看看自己的裝束:普通的牛仔褲,純棉藍白格子襯衫。再看趙爽,她身上是一件好像阿拉伯長袍的裙子,褐紅色,胸前和后背印著黑色的朱雀圖案,醒目,又有些怪異?!爸袊脑O(shè)計師就是不注意包裝自己”,女孩有感而發(fā),“搞服裝的嘛,要利用自己的形象說話,讓人一見就對你這個人發(fā)生興趣,從而對你的設(shè)計也發(fā)生興趣。服裝設(shè)計師應(yīng)該朝藝術(shù)家的方向努力。你看‘辯帥拉格菲爾德,他的馬尾巴、墨鏡和扇子就是標(biāo)簽,在臺上一亮相,哇,真夠味!”“他是國際頂尖大師,需要這樣,我們又何必……”“為什么不?難道你不想當(dāng)大師,甘心做個匠人?”趙爽咄咄逼人地說。這一問,倒把小夏問住了。這句話勾起了她的心事。她不再說話,找來抹布擦桌椅。

趙爽還不依不饒地盯著她看,突然,她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叫道:“陳小姐,我覺得你很適合下一季的流行打扮哎!”小夏心不在焉地應(yīng)付:“是嗎?”“真的,我敢保證,合身纖巧的淑女裝,像迪奧二戰(zhàn)后推出的‘新造型,你想想看是不是很對你的路子?”小夏想了想,沒頭沒腦地嘆道:“變過來又變過去,真是歲月無常?!?/p>

下午,麥雯麗打來電話?!霸趺床晦o而別?”小夏怨道。麥雯麗笑著:“這不是來找你‘別嘛!晚間有什么節(jié)目?”“我能有什么節(jié)目?”“那好,七點半在華僑大廈的咖啡廳見,離你我都近。見面再談啦。”小夏有話要問,那邊已經(jīng)掛斷了。

下班前,周Sir把她叫過去,神秘兮兮地透露,明年老板要把凱倫首席設(shè)計師的交椅給她坐。小夏聽了,臉上絲毫沒有驚喜之色。周Sir見她沒反應(yīng),加強語氣說:“我跟你講,我的消息絕對可靠啦,你不要不相信……”小夏笑笑說:“謝謝你了周Sir,我走了?!敝躍ir望著她的背景,嘟嚷:“不識好人心。”

離開公司,小夏先到附近一家快餐店隨便吃了碗面,丈夫返回珠海后,她也回到了家里。本以為見到這溫馨之地也是傷心之地會熱淚盈眶的,可是,她沒有,連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這天天空晴朗,陽光射進來,鋪滿了半間屋子,晃得她瞇起了眼睛??恐T框站了好久,她只覺得心里一片荒涼。那日晚上吵翻以后,小夏一直沒回家住,丈夫打電話來,她也不接?;刂楹V埃麃砉菊宜?。他深知小夏的性格,電話可以拒絕,人來了,當(dāng)著外人的面,她絕不會鬧的。其實,這些日子小夏心里也存著一線期望,期望他回心轉(zhuǎn)意,兩人重新和好。男人一時糊涂,只要真心改錯也就算了??墒?,那天丈夫等麥雯麗一避開,他兩手插在褲兜里,踱了幾步,開口說:“你的環(huán)境相對比較封閉、簡單,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變成什么樣了。和那些人比起來,我這點兒事根本不算什么。要是連我你都不容,你還能適應(yīng)這個社會的變化嗎?對你我可以保證永不離婚。但你也不能要求我在南方還像一個五、六十年代的老土那樣,抱著你那套過時了的價值觀不放,空守那些毫無實際意義的東西。到了外面的世界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過去到底有多傻。你呀,你哪像個二十九歲的人,倒像是九十二的!”聽了這么一番話,小夏的心慢慢冷了下來。

昨天,她給丈夫發(fā)了一封長信,一共寫了三個晚上才完成。畢竟有過美好的時光,小夏還想再做一次努力。但她心里也明白,挽回的希望很小。人生本無常,何況又生逢這樣一個很多事都說不清道不明的年代。

都市的夜生活還沒開始,咖啡廳里只有寥寥幾個客人。小夏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小姐送上紅茶,細碎的瓷器相碰聲清脆悅耳。窗外,晚景如畫,落日使灰色呆板的城市變得多愁善感起來。音樂響起,是《綠袖幻想曲》。小夏很喜歡這首曲子,盡管后來知道了它是根據(jù)幾首英國民歌改編的,但她仍然認(rèn)定,作者一定是經(jīng)歷了一件不期而遇、過后又無從尋覓的事情,才會有這樣的樂思。她家里有這張CD,是三星帶花的名片,還記得就是去買它的那一次,與《羅馬遐思》那幀攝影不期而遇。

在靈妙、神秘、悵惘的《綠袖幻想曲》中,窗外美麗的黃昏漸漸黯淡下去?;孟胧钦T人的,可當(dāng)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它,用一根針一縷線編織它,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一點也不浪漫的過程,最后實現(xiàn)的,未必是你當(dāng)初想要的。

“喂,做什么夢呢?好不好說給我聽?”麥雯麗從后面拍了她一下,繞過來坐在米色的圈椅里。

小夏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笑著搖頭:“我現(xiàn)在夜里睡覺都很少做夢了,一覺到天明?!薄班?,進步不小嘛!”麥雯麗調(diào)侃。兩人都笑了。“別拿我開心了,說說你吧?!?/p>

麥雯麗招來小姐,要了咖啡和兩塊蛋糕。“我先要吃點東西才有勁說話。”“這時候了你

還沒吃飯呀?”“忙完手里的事,一看到時間了,不敢讓你大小姐久等,就餓著肚子跑來了。”麥雯麗把頭發(fā)剪短了,穿一身豆青色西裝套裙,似乎又瘦了些,但卻精神飽滿,人也比過去生動了。小夏笑問:“怎么餓成這樣!給哪個萬惡的資本家打工呢?”麥雯麗放下叉子,用紙巾揩揩嘴角:“給自己打工。”“做老板啦?恭喜你呀!”“先別忙道喜,有空來幫我出出主意。這些年,我手頭攢了點錢。謝時俊這次買下我的設(shè)計又付了一筆,價錢還算公道。我打算開一家時裝店,房子已經(jīng)租下了,就在美術(shù)館和大佛寺之間,地段不錯?,F(xiàn)在針織裝看好,一年四季沒有淡季,我想專賣針織裝。過幾年,等手里有了足夠的資金,再成立一家制衣公司。”

小夏望著目光亮亮的麥雯麗,由衷地說:“雯麗,我真佩服你,這么快就振作起來,而且雄心不減。你這樣的人要是不成功老天可真是瞎了眼?!丙滝慄c頭:“我這人沒別的優(yōu)點,最大的長處就是不肯低頭。這一次表面上是我自動辭職,其實誰都明白,是凱倫炒了我。我若自暴自棄,豈不是更讓人家看笑話?雄心呢倒也談不上,服裝市場競爭得你死我活,生意不好做,硬著頭皮撐就是了。人生不過是一次次突圍,誰也不甘心被困死。東方不亮西方亮嘛?!毙∠南胂胝f:“早知道這樣,你不把那組女裝賣給謝時俊就好了,自讓他撿了便宜。要是我,給多少錢也不賣給他!”“我現(xiàn)在自己做套裝條件還不成熟,與其爭沒用的閑氣,不如要有用的錢。等我發(fā)展好了,就請你過來做我的首席,到時候不許搭架子喲!”小夏說:“你晚了一步。聽周Sir講,謝時俊明年讓我做公司的首席?!薄罢娴?那輪到我恭喜你了?!毙∠膮s搖頭道:“雯麗,我現(xiàn)在正猶豫不定,最近我老是問自己,我已經(jīng)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可是我最終追求到的就一定是自己真實的理想嗎?或許,我還是應(yīng)該回少年宮繼續(xù)當(dāng)教師。我的停薪留職再有幾天就到期了,我感到,我又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薄暗?,你的事業(yè)眼下正蒸蒸日上,放棄了太可惜……”麥雯麗有點惋惜。靜靜地望了她一會兒,又說:“小夏,這世界上可沒有世外桃源啊!”“我明白,我是想也許當(dāng)教師的位置更適合我。人在真正屬于自己的位置上心里踏實些。”“只是,你對服裝的感覺那么好,萬一不干這行實在是一種浪費?!薄罢娴侥且徊轿铱梢宰鳛闃I(yè)余愛好,無償奉獻給你呀!”“那我可賺了!”麥雯麗撫掌大笑。

臨別時,麥雯麗從手袋里拿出一個信封,“這是何風(fēng)讓我交給你的,他去香港了?!薄叭ハ愀?”“你還記得那個朱迪嗎?他和朱迪結(jié)婚了。”“什么?!可……可朱迪至少大他十幾歲呀!”“朱迪可以幫他發(fā)展,幫他成名。男模在大陸很難混出模樣,這一行吃的又是青春飯,現(xiàn)在不抓住時機,難道讓他窩在這里等老嗎?他既是這么選擇,就肯定有他的道理。人生在世,做哪件事不是有得有失?”麥雯麗把信塞到小夏手里。

小夏無話可說,默默地拆開信。

“小夏姐:我這么稱呼你你不會不高興吧?在凱倫這幾個月,你像姐姐一樣的關(guān)照我,你不明白一個人在脆弱的時候被人真誠關(guān)心的那種感覺。所以,我永遠不會忘記你。麥小姐把一切都告訴你了吧?我知道,你一定看不起我。當(dāng)初做模特時,誰又會想到今天呢?也許這就是命吧。我已不能回頭,我別無所求,只希望將來有一天再見面時,你不要不理我。我走了?!?/p>

這封信似乎沒寫完,小夏仿佛看到何風(fēng)就站在她的面前,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

陳小夏和麥雯麗的分手后,一個人穿過街邊的夜市,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踽踽獨行。夜市上的生意正紅火,小販們攢了一天的勁,此刻中氣十足地吆喝著。在他們的鼓噪下,本來悠然閑逛的人也被煽動起欲望。走過街口,拐角處是一座酒家,門前五六棵松樹上披掛著色彩繽紛的小燈,弄得像圣誕樹一般。酒家門外搭出一個人造葡萄架,架下擺著八九張桌子,紅男綠女們在那里淺斟慢酌。音箱里傳來童安格的歌聲:“落葉飄過異鄉(xiāng)的秋天,來來往往陌生的臉。沒有驚喜,冷漠的街,模糊了我的視線……”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候,伴著正在觥籌交錯的人們,歌中的落寞更像調(diào)味品。

“小姐,要車嗎?”路旁停著四五輛出租車,一個司機湊過來殷勤地拉生意。小夏擺擺手,轉(zhuǎn)身邁上過街天橋。從這里望去,樹上的燈火不再那么眩目,歌聲也不似在近處聽時那般凄涼。怎么只拉開了這么一點距離就有了出世之感?以前為何不曾留意過?小夏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人雖然仍在遠近高樓的包圍之中,卻沒有了局促和擁塞的感覺,不像在地面行走,眼里只有一幢接一幢的高樓,喧囂的商廈,豪華的飯店,嶄新的寫字樓……站在橋上,放眼一望,竟發(fā)覺人也仿佛和這些高樓平起平坐。

夜晚更濃。小夏想,該回去了。明天,很多事要結(jié)束,很多事要開始。

責(zé)任編輯舟揚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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