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蘭
如果不是讀了《思痛錄》(韋君宜著),也許那一段往事就將永遠埋藏心底,不會傾吐筆端。有些溫暖的情感,總是小心翼翼地珍惜著,且大恩不言謝。韋君宜———我永遠銘記在心的老師。
第一次見到君宜老師,是在一九七三年。那一年,我才二十一歲,卻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家庭變故的災(zāi)難。我不敢回想過去,也不敢去想未來,心里充滿了恐懼。生活于我,就像缺少雨水的黃土高原,塵土飛揚。在塵土飛揚的日子里,那一天對我來說,卻是明亮的。
秋天。一清早,就有人通知我,讓我在辦公室兼宿舍的窯洞里等著,一會兒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同志要來找我。我很吃驚,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設(shè)想種種。可就是沒有想到,來找我的會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總編韋君宜老師(當然,我是事后才知道君宜老師是總編),更沒有想到她問我想不想?yún)⒓訉懽餍〗M,去寫一部關(guān)于延安插隊知青的長篇小說。
當然想。
那時,我剛剛抽調(diào)到縣委通訊組當干事。日常工作也就是給縣廣播站寫寫通訊,或者給某個領(lǐng)導(dǎo)寫一份不怎么重要的發(fā)言稿。唯一的“創(chuàng)作”就是一篇小散文,還是在鄉(xiāng)下時,用筆名發(fā)表在《光明日報》上。這樣的機會,想也不敢想。
窯洞里的光線很暗淡。首先給我的印象是君宜老師的清瘦,還有她舉止言談的干脆和清爽,毫不拖泥帶水,開門見山。她不是那種我常常見到的把衣食冷暖掛在嘴邊的老阿姨。她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我枕邊的書,問我是不是在讀《紅樓夢》。我支吾著:隨便翻翻。又問我還寫過什么沒有?我趕緊把擠滿螞蟻般小字的一疊信紙拿給她。那是很幼稚的一篇小說,寫一個高知子弟,不回北京,而決心留在陜北當扎根派。真事,但并不是真心話。我自己是很向往北京和城市的。談了一會兒,總是君宜老師問的多,我只低頭回答。握手言別時,她告訴我,如果我愿意,也許會讓我參加這個寫作小組,當然他們還要研究一下。
好像做夢。不相信真的會讓我去。因為,我的父母在“文化大革命”中均死于非命,在學(xué)校我是“狗崽子”,下了鄉(xiāng)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能夠到縣委通訊組工作已實屬不易,多虧了北京干部老游伯伯和梁叔叔的鼎力相助和多方奔波。更何況,在延安的北京插隊知青有三萬多人,要從中找一個根正苗紅并且有一定寫作能力的知青,輕而易舉。而我呢,還不是最正統(tǒng)意義上的北京知青。我沒有在北京上過學(xué),而是跟著在北京上高中的大哥去延安插隊的。還有,我只念過初中一年級,文化知識和文學(xué)素養(yǎng)都搖搖欲墜地不堪一擊。
但我還是心存希望。那希望像一抹陽光,在心里晃來晃去。等待并不很長,好像也就一兩個月,我就接到了商調(diào)函。參加寫作小組的知青除了我,還有馬慧。思想和生活方面,我們由地區(qū)和省文化局的同志負責(zé)管理,而文學(xué)方面呢,則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編輯們來指導(dǎo)。在鳳凰山麓下那間小平房里,馬慧和我?guī)滓灼涓?,整整忙碌了兩年,才把那本———《延河在召喚》,像擠牙膏似的一點點擠出來。現(xiàn)實中的延河是一條幾乎干枯的河,冬天踩著冰塊,夏天挽起褲腿就可以9河去。周圍是連綿不斷的群山。它給予我們的召喚除了異常艱苦的生活磨煉,再有就是———革命剩地,被革命毫不猶豫剩下來的感覺。當然,我們不敢把我們的調(diào)侃寫進正兒八經(jīng)的“小說”。
這樣一本書,這樣一件小事,對于君宜老師來說,實在不值一提。君宜老師是全國知名編輯和作家,又是資深的老革命,曾經(jīng)滄海。而我和馬慧,一個老初一,一個老高一,在當時叫陜北老鄉(xiāng)說是兩個“碎女子”,還不大“醒事”哩。君宜老師卻把我們和我們的事記掛在心,內(nèi)省、自責(zé)。在《思痛錄》“編輯的懺悔”里還寫到了這件事。君宜老師說:有一本我奉派去延安組織插隊青年寫的,歌頌“第一號英雄人物”的小說。我物色到兩個下放插隊的姑娘,文筆不錯?!暗谝惶栍⑿廴宋铩边x定為她們插隊青年中一個挺潑辣能干的姑娘。第一稿老實說是不錯的。寫這些青年想法兒改善那窮得要命的陜北農(nóng)村,做種子改革實驗,和不衛(wèi)生的習(xí)慣斗爭,自己冒險做醫(yī)生,救活農(nóng)民的孩子……大概都是作者親身經(jīng)歷的。糟就糟在那“以階級斗爭為綱”,要找出一個地主來做斗爭對象。但是,陜北土改已經(jīng)過去五十來年了,又是真刀真槍干的,不是和平土改,那時候人人知道的口號是肉體消滅地主。到了這時候,哪里還找得出地主?不是殺光也死掉了。說陜北還有土地革命前遺留的地主,當?shù)剞r(nóng)民聽了也會詫為奇談。我主張可以寫一個新生資產(chǎn)階級分子,作為斗爭對象,鬧一次反貪污就完了(作者原來有寫貪污的意思)。但陜西文化局派來指導(dǎo)的同志認為,這樣的階級斗爭還不尖銳,堅持用地主,于是把地主編成是從外地偷遷來的。最后要生死斗爭,是地主開閘放水,女英雄拼死堵閘門。作者說:“我從未見過這種水閘?!蹦俏煌揪皖I(lǐng)著作者去參觀講解,最后這樣照寫了。年輕的女作者對我悄悄地說:“我實在不愿意讓我的女主人公(也就是真實生活中她的同學(xué))去和那個老地主在水里肉搏一番,那成什么局面?怎么下筆……”我懂得她的意思,這不是叫她創(chuàng)作,這是侮辱她。干脆說,侮辱一個作者。但是我們那天開會“集體創(chuàng)作”中還是通過了。我也屈從了。天!我干了什么事情。
其實,小說出版沒兩年,君宜老師就在給我的一封信里說起過心中的歉意。君宜老師在信中說:“我應(yīng)當告訴你們,看到什么就真實地反映什么,應(yīng)當告訴你們怎么去看那時候的農(nóng)民,以及你們自己,你們這些懷著一腔熱情下鄉(xiāng)結(jié)果四分五散的青年們。但是我沒有,我卻支使你們編故事,編一個編不圓的故事。尤其是最后那一節(jié)‘水斗,荒唐到那樣的地步,我看得出來你本來是不愿意那么寫的。所以,這些引起我心里的內(nèi)省。別無可說。”那時太年輕,并不怎樣理解君宜老師沉重的心情。我很少保留信件,但是君宜老師給我的信,還有她給我們那部奉命小說提綱所提的修改意見,以及寫小說時我的那些老插朋友們的信,都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著。也許,有意無意之間,總不想把那一段生活從記憶中抹去。
面對攤在書桌上的《思痛錄》和一頁頁發(fā)黃的信箋,我想說的卻不是君宜老師的內(nèi)省,而是其他。那些其他,君宜老師在《思痛錄》和她的信中都省略了。
讀了《思痛錄》才知道,一九七三年君宜老師的處境并不好。年初,她才從干?;氐奖本?。而她的先生楊述老師還沒有“解放”。機關(guān)里呢,則和前幾年一樣,充滿了“戰(zhàn)斗”氣氛。主持工作的是軍代表,并且還摻進了很多“沙子”———工人、軍隊干部、工農(nóng)兵學(xué)員。在這樣的境況下,即便是為一部奉命小說組織寫作小組,選用我這樣的準“狗崽子”,無疑也是要擔很大風(fēng)險的。君宜老師曾經(jīng)受過怎樣的壓力和指責(zé),她沒有說過,不得而知。而我想,肯定會有的。
在那樣的年代,不是每一個長輩都能對我這樣身處逆境中的柔弱的女孩給予慈愛的保護和幫助。我的父母都是做文字工作的,父親原是省報的副總編,母親亦是出版社的總編。一九六六年前,他們就已磕磕絆絆歷經(jīng)磨難,而終于沒能躲過“文化大革命”對人、人性和人心的摧殘。他們不堪忍受侮辱,再也沒有耐心等待旭日東升的黎明。于是,他們在拋棄黑暗的同時也就放棄了自己的生命。他們的選擇,卻成了我的恥辱,無論走到哪里也無法擺脫。我早已看慣了冷臉和冷眼,亦早已聽慣了冷語和冷言。大人們的冷臉冷眼、冷言冷語,常常比我的小伙伴們更多更冷。所以,那時候一個溫暖的微笑,也足以使我快樂許久。我總是猜想,君宜老師給予我那樣的機會,也許比老游伯伯和梁叔叔所承受的壓力還要大,畢竟縣委通訊組是在遙遠而偏僻的黃土高原,不像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那么顯眼奪目。每每回想過去,眼淚總是忍不住涌出。永遠不會忘記每一位曾經(jīng)給過我?guī)椭拈L輩,點點滴滴的溫暖又一次從心上淌過。在這些長輩中,君宜老師亦是最不能忘懷的一位。
很多年了,從沒有再翻開過那本《延河在召喚》。它靜靜地躺在記憶的角落。即便是對待這樣一本奉命小說,君宜老師也是認真的。認真地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圍里,使這本落滿政治痕跡的“小說”多少保留了一點兒生活的真情。比如,醋精饅頭什么的。為此,君宜老師還親自來到延安,和我們一樣住在寒冷的窯洞里,啃窩窩頭。那份小說提綱修改意見,整整七頁,密密麻麻寫滿了二十五條意見。把我們散亂的生活,一點兒一點兒地連綴在一起。本來,她完全可以不必這樣費神費力。也許,她面對年輕的我們,總還是希望我們能有所學(xué)習(xí)和提高。隔著風(fēng)塵仆仆的歲月,再一次翻開那一疊厚厚的早已發(fā)黃的稿紙,深深感受到的還是君宜老師的認真和樸素。
后來,回到城里,我自己也開始做編輯工作。其間,斷斷續(xù)續(xù)還和君宜老師通過幾封信。君宜老師的信很短,隨手寫來,平平常常的幾句話。比如,勸我集中時間念一點兒書,趁著年紀還不大,趕緊把文化補上,別等到年紀大了后悔。比如,讓我下筆時,要寫自己真實的感受。這些平平常常的話,于我卻是一輩子受用。只有一封信挺長,寫了滿滿一大張稿紙,是對我寫的一篇小說所提的意見和看法。我自己都已記不得寫的是什么了,君宜老師卻在那封信里把人物、情節(jié)、情感,方方面面都提到了,且作了細致的分析。已經(jīng)做了多年編輯工作的我,現(xiàn)在重讀那封信,當然是知道君宜老師為此付出了怎樣的勞動和心血。雖然,馬慧和我后來誰也沒有成為作家,馬慧去了統(tǒng)戰(zhàn)部門,而我一直很安心地做一份“嫁衣裳”,但我們年輕時在君宜老師的嚴格指導(dǎo)下,所受到的文字鍛煉,卻是受益終身。我總是在想,對待普通人的態(tài)度和方式,最能顯露一個人的真情和真性。
前年回北京,同老何一塊兒去醫(yī)院看君宜老師,心里是憂傷的。沒有想到曾經(jīng)那樣目光炯炯的一個人,仿佛在一瞬間老去。炎炎夏日里,我好像感覺到時間和生命的飄飛。
君宜老師已不能說話。老何伏在她耳邊說了一會兒,她才很吃力地睜開眼睛。已經(jīng)失去以往神采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許歉意。嘴唇很費勁地翕動著,卻沒有發(fā)出聲音。老何立刻擺手笑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厝サ穆飞?,老何告訴我,君宜老師總是擔心她住院,會加重出版社的負擔。
君宜老師對生命最后的渴望,我想不是為了她自己。
在不堪重病折磨的晚年里,君宜老師把她的認真很艱難地凝聚在《思痛錄》中。對于她們那一代人和我們這一代人所經(jīng)歷的種種磨難,君宜老師捫心自問:“所有這些老的、中的、少的,所受的一切委屈,都歸之于‘四人幫,這夠了嗎?我看是還不夠?!焙唵蔚囊痪浞磫柪?,堆積著長長一輩子的坎坷和磨難,還有痛惜和哀嘆、自省和自責(zé)。如果,老一代人和我們這一代人,我們每一個人都堅持思想的獨立和勇敢,也許從延安整風(fēng)時開始的“左”,就不會走向極致,把我們整個國家、整個民族,我們每一個人拖向苦難的深淵。為了曾經(jīng)的苦難和曾經(jīng)的苦難永遠也不要再卷土重來,君宜老師用她顫抖的筆,開始從頭坦陳自己。她給我們留下的不是一個老人對我們抑或?qū)ψ约旱陌参?,而是痛定思痛之后的綿長而艱巨的反思。
責(zé)編謝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