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琦
宇宙真正的大神秘,不是世界如何存在,而是世界竟然存在。
———題記
永恒的出生之謎
一個生命起點是謎的人,卻有兩個模糊生辰———再也沒有比這雙料糟糕的事了。據(jù)我的養(yǎng)母(她老人家已作古二十多年)韓氏鳳娟大人講,我是1953年陰歷12月(陽歷54年1月)撿回的。而我的養(yǎng)父(現(xiàn)已八十五高齡,還茁壯地健在著)王福泰老爸卻恍惚記得是53年的陰歷3月(我填表類都按老娘的算)。雖有9個月的時間差,但我屬蛇,卻是二老一口咬定的。
53年臘月,一個淪肌浹髓的雪后清晨。老爺子從蕪湖出車歸來(那時司機稀罕,他竟辭去干部轉(zhuǎn)開車)??斓郊议T時,只見前方雪草地上有一猩紅點,旁邊兩只狗耐心地伺伏一旁。似冥冥中的天意,老爺子好奇地停了車,湊上前一看:竟是一紅布裹著的凍僵棄嬰!沒有猶豫,老爺子忙將棄嬰抱進懷里,飛速驅(qū)車回家。
回到家,立即升火燒水,將嬰孩徹底洗遍。嬰孩是女嬰。渾身凍得青紫斑塊塊,余息奄奄,已哭不出聲了。據(jù)說包裹內(nèi)有一紙條,寫著生辰八字。后來我問老爺子,他先說扔了,后又堅決否認。這棄嬰就是我。天眼在上,天佑我大難不死!老娘將我焐在懷里,整整焐了三天三夜,才將我凍僵的小身子焐暖焐軟焐活過來。死而不僵———我屬蛇。據(jù)說蛇即便被剝皮剁頭,仍能扭動、掙扎不死。蛇的堅韌靈動曲折求全等秉性,后來都在我的身上現(xiàn)了靈光。
救活之后,二老有了活思想:可嘆是女不是男。二老的身世,罕見的悲苦。一輩子住破廟,當傭人,出苦力,直到跟上親人解放軍,才翻身當家做主人。更其不幸的是,他們先后生了六個孩子,均不到五歲就夭亡。仿佛命定的就是等著日后收養(yǎng)我,而我命硬的看似活不了,就是死不了。
抱著氣若游絲小老鼠樣的我,二老本能地有種“神授密旨”之感:冰天雪地中,這不足月的小東西竟凍不死,連餓狗都不忍吃,看來不是凡胎,不能逆忤天命,是男是女都得留下,格外善待、憐恤撫養(yǎng)。
可惜我的老娘仙逝太早。我從未當面戳穿過我早知她不是我親生母親的秘密。我愿她帶著我就是她親生女兒的圓滿無憾(她太苦了,一雙眼因連失六子而哭得半瞎),去往黃泉冥府。我不會忘記她臨死前流淚說的最后一句話:英琦是苦孩子……
對人們常掛嘴邊的偶然性必然性,我體味的太深了。它其實就是一枚錢幣的兩面,一個圓的半徑。偶然性是必然性的具體反映,必然性是偶然性的內(nèi)在規(guī)律。當人不經(jīng)心不留意不具有反觀探視組織它們的能力時,偶然性確實就是孤零的不明顯的無意義的。必然性也同樣顯示不出事物發(fā)展變化的本質(zhì)和趨勢。只有當人用發(fā)現(xiàn)者的目光去審視探照它們時,它們才是可感可知,呈現(xiàn)互為依存的關系的。偶然性表面看來與必然性沒有直接關聯(lián),但它的背后卻常常隱藏著必然性。必然性中的偶然性才更見其意義重大。
人的出生,看似偶然事件,沒經(jīng)選擇,正好就是這個父母這個城市這個國家。實則它已在更大的必然中被定死了:時空之無限,而你只能降生在此時此刻,被確定在先定的時空坐標軸上。人的命運,人的生死,既受偶然性支配,又受必然性主宰。它有個重要特征:在那些偉人圣人名人身上,似體現(xiàn)的更集中更清顯。而在一般人身上,則較隱晦零散,帶有盲目隨機性。
如《圣經(jīng)》中的棄嬰摩西,倘不是被法老的女兒從河里救起,世上就不會有《舊約全書》,也不會有人類最早的法典“摩西十誡”。再有,倘俄狄浦斯不是被波里布斯國王撿養(yǎng)(許多古老神話都始于營救棄嬰的故事,這是偶然還是必然),不是在路上偶遇生父,并發(fā)生口角、將其父殺死,我們今天也就不可能讀到“殺父娶母”的悲劇故事,弗洛伊德也就不可能在他的《精神分析法》中大書特書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了。
歷史上許多看似偶然的事件,無過硬理由的事情,往往就發(fā)生了,就成了必然。歷史許多著名人物的命運,他們的一個閃念,一個沖動,甚至都成了人類的命運———影響到人類的進程。不可思議嗎?不可思議這一詞匯本身,足以說明人類經(jīng)歷的偶然與必然太多了。它自身的存在就證明了其自身。
我身上的偶然性之多,幾乎從我謎樣被扔雪地就注定了:凍而不死,死而不僵,狗通天意,口下留情;二老連生六胎,全數(shù)夭折,偶撿一嬰,意外命大,本要男孩,卻是女孩,有心轉(zhuǎn)手,無力拂天……
人的生存,似有某種神秘的內(nèi)在邏輯。這一點,無論無神論怎樣否定,唯物論怎樣批判,都屬徒勞。人在生存實踐中悟出的感性經(jīng)驗,總結(jié)出的寶貴規(guī)律,是任何人為的主義和強牽的理論都抹殺不了的。當我身上的生存偶在性漸顯漸多時,當它們開始呈現(xiàn)出集體的意向性,都帶有奇異和苦難的同一因子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榮幸地由一般升到了特殊:看出了自身潛藏的秘密,自己的與眾不同。這是一種真正差別的發(fā)現(xiàn)———人與人客觀不同的發(fā)現(xiàn)。因了這一發(fā)現(xiàn),我終于發(fā)出了來自靈魂底隅的“我是誰”的逼問。
我是誰?它是自我認識的第一步。它包括兩層意思:物理意義上的我是誰,精神意義上的我是誰。大多數(shù)人對物理意義上的我是誰,即肉體上的出生較為清楚。都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父母是誰,祖墳在哪兒冒煙。他們是幸運的。有著一份生命的由來和根柢,而這意味生存的完滿與恒定。我就不行了。出生根本就是個未知數(shù),這未知數(shù)還充滿兇險荒謬與偶然。偌大的宇宙空間,一個人,倘沒有根沒有出處,他的生存就是虛無不安的,缺乏“在這里”的實在感。人的出生地,人的出發(fā)點,象征人的身份的確立,人生方位的確定。它使人有種與世界與族類連在一起的整體永恒感。若沒有這個中心或原點,人就沒有來源和位置,沒有方向和方位,他的人生就成了真正的盲旅和漂泊。
只要承認偶然性只在必然性中,那就同時得承認必然性只在主體深刻的需要中。人只有意識到自身命運的蹊蹺乖舛,才會有心有意有目的地去尋找和發(fā)現(xiàn)?!拔沂钦l”的追問,自扎根我腦海時起,就不可遏止地“自激”起來,它引領我去發(fā)掘自身更頻繁更奇特的諸現(xiàn)象。
奇詭的名字符號
除卻出生之謎外,我較早感到的是自己名字的非尋常。我的名字是由我奶媽的丈夫(我從小吃的百家飯,后又由一奶媽喂養(yǎng)半年)———前國民黨將軍傅作義的一位師級副官起的。他當時落難在家,老爸一求必應,為我取名為王韻歧。現(xiàn)此人早已謝世,無從打聽當初起名的用意。我從小就沒來由地不喜歡這名字,并在上初中時按此名諧音,擅自改為王英琦。今天,當我用分析還原法———這古希臘沿襲下來的認知方式,反觀追審自己的出生及名字時,發(fā)現(xiàn)它們簡直就是天道禪機,無情印證了我一生的命途。
前些年,我就莫名對人名產(chǎn)生了興趣。我對中國古代流傳下來的測字文化所知甚少,只知它在隋代叫破字,在宋代叫相字。它是以漢字加減筆畫順序結(jié)構,或拆開偏旁,或打亂字體,從中推算兇吉規(guī)律的。憑直覺,我感到人的名字不可小覷,其中似潛伏某種征候信息。德國符號學家卡西爾有句名言:人是符號的動物。他說的符號,主要指人的語言。而我覺得,人的名字才是人真正意義上的符號———人的個人性標記。
一個人的名字,多少應有它自己的個性特征。倘它所表達的希望、隱喻、寓意、象征一點也不符合名主本人的個性特點和人生軌跡,套用符號學的術語,就是“符號錯位”,人名不符。必須承認,就大多數(shù)人而言,完全的人符其名不大現(xiàn)實。但在那些有著坎坷經(jīng)歷或不凡人物的身上,名字符號與名主的命運卻有著驚人的趨同性。
我注意到,在中國文學史上,這類人名相符的現(xiàn)象尤多。
先說屈原和司馬遷。這兩個人都以命運的多舛及造詣的深宏,在文學史上占有泰斗地位。屈原名平。僅從字面看,他一生遭奸佞讒害,蒙屈受辱,流放江漢平原,最終以不屈的節(jié)操投江而死———名字全在命運中。司馬遷字子長。遷是變遷轉(zhuǎn)折之意。正好司馬遷四十八歲那年,橫遭“李陵之禍”,人生開始大轉(zhuǎn)折。從此,他隱忍茍活,發(fā)憤著書,一部《史記》長傳萬世———命運亦在名字中。
再說辛棄疾與文天祥。此二人更是傳奇人物。辛棄疾,字幼安,號稼軒。辛棄疾少時確實無病無災十分平安。到了青壯年后不泰安了。盡管他一生志在抗金,且要稼(農(nóng)事)軒(高車),但誠如稍后他的同代詞人陳亮所云,稼軒一生呼而來、麾而去,屢遭皇上罷棄,壯志難酬,終于在六十七歲時集勞積憤成疾,飲恨而死。文天祥,字履善,號文山。南宋一代名相。官大善德更大。一生頻奏安民懲惡奏折。南宋的半壁江山之能撐住,文天祥功不可沒。后被元將俘去,讓他下跪,他凜然大笑:堂堂大宋宰相,豈能給爾等下跪!最后以死全大義,踐行了自己“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言。他死后,南宋的天下果然不祥,不久就被元軍攻下。
至于當代作家的名字,我發(fā)現(xiàn)也頗耐把玩。王蒙的王字,是否與他曾是作家中“官混得最高”有關?蒙字,一指發(fā)蒙敏慧遠甚常人,二指為人為文蒙含不爽,中和中道。雖不走極端,卻也有缺乏終極信仰的苦惱。賈平凹,賈字拆開是西貝———西北有寶貝,藏在平凹不顯處。還有錢鐘書、汪曾祺、蔣子龍、張承志、陳忠實等,其人其文與其名都有不同程度的相似。巴金冰心兩個世紀老文星的筆名更寓意深長。金生火,火屬陽。冰為水,水為陰。這一南一北,一陰一陽,兩個20世紀中國文壇的代表人物(一陰一陽是為道),其名字與各自所代表的性別方位個性命運,又多么的相輔相成。
不妨再做些大膽虛妄聯(lián)想。已故作家王小波,當屬作家中的奇人奇文奇才了。他的不幸早殞,我總覺得與名字有瓜葛。雖說叫小波的不乏其人,但獨他娶了個叫“銀河”的嬌妻。試想,小波在銀河中微波輕瀾,豈能有好?還有,他明槍陽箭地在書中“反熵”(誰能反熵?宇宙總趨勢是不可逆的增熵無序過程),公開地戡天逆道,是否也注定了他的不幸。
人名有靈性。人名中隱伏神秘氣息。一個茹苦蒙艱悟性不死的人,往往會從自己名字中發(fā)現(xiàn)某些規(guī)律,就像名字有自己的個性,自己的主體性似的。我上中學前用的那個王韻歧名字,就再吊詭再糟糕再準確不過地高度概括了我前半生的厄運。撇開王字先不管,單從字面看韻歧:韻,泛指和諧均衡對稱美好。如押韻和韻韻言韻母等。歧則不然,正好破壞了這和諧。歧,指差異、不一致、另一極。古語謂:物兩為歧,分殊為歧。如歧路歧義歧文歧人等。它與韻,正好是對立相反的兩極,組成一對矛盾對偶關系。它神差鬼使般靈驗了我前半生身臨歧路,怎么過怎么不順的總運勢。它更神括了我內(nèi)在精神氣質(zhì)的精髓與主脈:陰陽對立矛盾對立呈兩元極端狀。
我小時潛意識就有對此名的不自覺抵拒心理(否則我也不會改)。什么韻歧,又韻還又歧,既別扭咬口還不美不中聽。后來名字雖改了,但或許我前定的名字苦頭沒吃完,這韻歧二字已融入我的血脈精魂,不經(jīng)歷命該經(jīng)歷的一切,運勢便不會扭轉(zhuǎn)。
截然相反的兩極或多極氣質(zhì),料想在各人身上都有點交叉相撞,但像我都弄到走邊極致狀,估計罕有。你說我直露么?不,我曲折起來比彎彎繞還能繞;你說我浮躁么?不,我深刻起來就差能當康德老人家的女弟子;你說我形象思維好,我認為我邏輯思維更發(fā)達;你說我像假小子,我看我更女人味;你說我神道,我更理性;你說我外向,我更內(nèi)傾;我死板起來,八頭牛拉不回;我幽默上來,笑星丑星氣死一半;要說形而下,我能下到比秋菊秀芝張大嬸李大媽更平俗的層次;要說形而上,我能上到宇宙太空詢問宇宙最高規(guī)律和大自然神秘的隱秩序……何妨說,正是由韻歧兩極生出的“多極極端”的復雜沖突,構成了我的個性;內(nèi)在生命的緊張不平衡狀,形成了我的生命狀(據(jù)說這正是“天才特征”)。
我常想,老天造我時,一定與眾神在慪氣,浮皮潦草地抓了把下腳料,又抓了把超劑量的激素,胡亂地配到我身上,才弄得我非我,整個一錯位亂套:美女毒蛇,夜叉閻羅,媸妍不辨,人鬼不分。這種大悖逆的分裂狀,直到我年屆四十,人生陷入大絕境后,才由大反彈———相克互戕的分歧狀轉(zhuǎn)化成相洽互融的相對統(tǒng)一狀。
為證明自己的轉(zhuǎn)運態(tài)勢,我特請了省內(nèi)《易經(jīng)》專家趙克信老先生以八卦預測,再次肯定了我對自己的預覺。對中國傳統(tǒng)的揣骨、扶乩、麻衣相法、奇門遁甲等,我都不大敢信,我以為其中的迷信讖諱部分太過,缺乏內(nèi)在的科學必然性。但對周易及用它的八卦預測,我卻較為信服。易,蜥蝎,身色無恒,日十二變。以易名經(jīng),取其變也。易,簡易、變易、交易、不易,生生不息是為易。周易的卦象,是一種抽象的邏輯符號。它雖從具體的個人物象中來,卻有廣義的概括性。不僅能代表涵納個象,且能包括統(tǒng)概同類。周易中的取象比類、陰陽對稱、矛盾運動、整體思維,尤其它所強調(diào)的宇宙運化序列性規(guī)律性等,都使得它成為中國古代惟一一部涵蓋天地,具有科學思維和宇宙全息論的奇書。
我請趙老用我的名字王英琦三個字起的卦(畢竟此名跟我時間更長,信息量更大)。占得主卦(本卦)為“雷山小過”;支卦(變卦)為“雷地豫”。主卦支卦都“雷”字當頭,而雷在周易中又代表動與變的意思,可見我一生的動蕩不安早已是天定了的。
我得扯上幾句與卦并非完全無關的話題。看了孫見喜寫的《鬼才賈平凹》一書,記住了賈平凹有句話:奇才是冬雪夏雷,天才是四季轉(zhuǎn)換。不知他此語出自何處?奇才從不敢想(盡管我著實是命生于雪,運伴著雷),奇命倒是從頭至今。若按平凹兄語,當初我的被扔雪地,凍得半死不活,原來是老天欲降大任于吾身,故必先傷我肌膚損我筋骨,置我于死地而后再慢慢“考察政審我的奇才”資格。可憐我從娘胎一落地就遭大難,一路遭到于今。眼看已是末路黃花巾幗老去,仍不見有絲毫欲降大任的征兆。我這輩子算叫“奇才”給毀了。
再回到卦上頭。全卦的主斷語是:弗過防之,縱或戕之。一語中的!譯白即是:凡事不可過分極端,縱任過度就會傷害自己。一下抓住我其人總髓:悖逆、極致。
具體卦象如下(恕前半生略去,只寫后半生預測情況):一、世爻遇年月日生合,得貴人敬愛,小人忠慕;二、父母為生我之親,若世爻與父母生合,如閔子騫之孝父母也;三、官爻旺相,身世亦旺相,又逢祿神,生世爻者必主異日金榜標名,如陳仲舉為不凡之器;四、世為身兮應為命,世應相生更是奇;五、之卦雷地豫為六合卦。其人善與人交游,謀事多成,行藏無阻。六十年后,滔滔發(fā)福。一言括之,整個卦象是否極泰來,吉星高照。記得那晚我與趙老聊了很久。我的一連串大提問,弄得趙老幾乎招架不住。譬如我問:你的卦語是否經(jīng)過選擇,它的必然性是什么,誰能保證你報喜不報憂,倘有與我同名同姓的人來測,結(jié)果會跟我一樣嗎?趙老先生立即拉下老臉不快地說:我免費為你預測,不存有任何不純動機。只撿好話說,那是江湖騙子的勾當。我搞了一輩子《易經(jīng)》,是想從古奧神秘不可知現(xiàn)象中找出些科學規(guī)律。用你的名字占卦,既受筆畫偏旁限制,亦受時辰環(huán)境約束。即使同名同姓結(jié)果也不會一樣,還要受占卦方位心理因素等影響。哪怕雙胞胎,也仍受時空刻數(shù)所限,也絕不會一樣。我用八卦預測這么多年,從未見過如你卦象中這么古怪的卦詞:什么弗過防之,行藏無阻;什么閔子騫、陳仲舉,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人?你要查出來,告訴我一下。
早在占卦前二年,我就數(shù)回琢磨過自己的名字。并以自己的認知方式,拆過王英琦三個字。王字,據(jù)我考察,在中國遠古社會,既不意指諸侯之王,也不代表世俗君王,而是象征一種虛無的“通天貫地”的靈魂符號。那最上頭一橫表征天,最下面一橫是為地,中居一橫代表人。貫通三橫的那一豎最重要,是一道靈氣,一條心靈的大動脈。能打通天地人三靈三個層次的人,便是王,便是心靈界域的精英。英字,草字頭下一央字———草中央。與我遺落在有雪的枯草地上身世不謀而合。英,多有杰出精華之意。如英杰英才英氣英豪英明等。至于琦,一指美玉,二指不凡,且通奇字。說到這個琦字,我想到當年改名好犯難。根據(jù)諧音,把王韻歧改成王英奇最直接簡潔。可又覺得這個奇字現(xiàn)鼻子現(xiàn)眼,太招搖扎眼自命不凡,便又在奇字邊小心加了個側(cè)玉旁。偏旁雖是加上,可還是“無逃于天地間”,終生也沒能脫出“奇”字魔掌。
所謂奇人奇才奇命,無非指人的才華命運的殊異性不可思議性。回頭想來,奇有什么好怕的?倒是如我有著這么神奇、諱莫如深的身世名字大背景的,臨末卻平淡無奇無聲無臭地過去,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什么“大任”也沒降下(八成如此了),那才叫掃興敗胃。既非邏輯又沒道理,真真有點子“奇了也白奇”的窩心憋氣。
我的三次大難不死,就很可疑。福建“女巫”作家陳慧瑛,在全國五次作代會上為我看手相時驚呼:哇!王英琦,你這家伙大難不死———想死也死不掉。接著又看出三點:一你用情太專(還不就是偏執(zhí));二你有佛緣禪趣;三你將來三項事業(yè)同時發(fā)展(目前看來,武術氣功勢頭較好)。此三條說完,她自信地加一句:將來驗證,你要好好請我。
其它兩條暫且不表,單說如何大難不死。除去剛出世時的第一次大難不死,我要說說第二次的大難不死了。十一歲上,有天放學回來忽萌奇想:要去游泳。不加思索地穿了件短袖褂,飛快跑到一叫漁花塘的河邊,想都沒想就跳下去了。此漁花塘是有名的鍋底塘,兩邊淺中間深。我是標準的旱鴨子,只能在水邊玩玩水。這哪里過癮?不行,我得慢慢往深水里?。这曳e?!八劳稣T惑”招手了。正納罕咋還沒到鍋底,突然水漫過頭,身體失重,連喝幾口臟水。這下我真慌了,心想這么喝下去還不撐死,就拼命往上跳,想跳一下露出頭,喊聲救命。然而水的浮力太大了,我既跳不起來,更露不出頭喊,一氣掙扎,又咕咚灌下去半肚子水。漸漸人沒了勁,小腿也不踢騰了。那種溺水者、生命瀕死者的“臨界體驗”———我永遠銘心。
那一剎,我竟出奇的理智。大腦迅速掠過十一年的人生歷程。甚至還想到,今天老爸老媽找不著我,該怎么急,怎么欲死欲活。想到這,我問自己,你不是還沒死么,為何不再試試,沒準還有生還希望。我冷靜地想,這兒離淺水區(qū)肯定不遠,我再試蹦幾下,興許還能蹦出深水。我朝不同方位瞎蹦了幾下,最后一次明顯感到水淺了。又朝那方位再蹦幾下,呵!頭終于露出水面———我生還了!當我踉蹌?chuàng)渖习逗?,就不省人事了……嗣后才得知,被人救送進醫(yī)院,又是人工呼吸,又是打針灌藥,連發(fā)高燒一星期,才算最終擺脫這場死劫。
第三次大難不死就在前年———96年春。一天騎車從單位歸來,正欲穿越離家不遠的二里街馬路,忽見一江淮車馳來。想到兒子王大可正等午飯,沒有猶豫,我一個楞闖沖了過去,正好與江淮車撞個正著———我連人帶車被撞出幾丈遠!這回我的“瀕死臨界感”是已被撞死。當我渾渾著竟又醒過來時,第一個敏覺便是:我殘廢沒有?頭撞開沒有?小心翼翼從頭摸到腳,確信自己四肢既沒分家、腦袋也沒開花,一塊大心壘才算沉下。
我強忍著滿是血、欲裂的頭痛,對那早嚇丟魂的開車小伙道:第一,快找條干凈毛巾給我;第二,快把我的自行車扛到你車上;第三,快把我送到最近的中醫(yī)學院。小伙如領圣旨如夢方醒(他事后對我的臨危不懼指揮若定大惑不解)。遞過毛巾,放上小車,以最快速度將我送進醫(yī)院。左太陽穴旁(多要命的部位),被連縫五針。我又躲過第三次———但愿也是最后一次死劫(這三次死劫,趙老的卦上也都顯示出了)。
云南女作家黃曉萍心血來潮,曾在《文學自由談》上寫了篇評議我和周濤的文章。先夸我活得不易活得志氣,后謔我近年像“面壁達摩”,有修煉成精成怪、欲當個“候補圣人、女大佛”的野心。她擔心的是,我別修不成正果,反弄得人模鬼樣,誤了卿卿小命。
我后來與她通上了話。我問她怎知我活的不易,又怎知我在修煉?她說從你文章中讀出來的。當我告訴她我三次大難不死的經(jīng)歷后,她驚慨地道:早就聽說你是女作家中生命力最頑強的,我還不大相信,我認為我活得也不易哩。現(xiàn)在看來,是沒法跟你比,你的命不僅太苦也太奇特。我笑謔地對她說:我是舀不干的水,撲不滅的火,打不死的吳瓊?cè)A!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何況三次)。我死心塌地的信奉這句樸實無華的大俗話。卦象上說我六十年后將“滔滔發(fā)?!?。人算不如天算———我等著,不著急。
從經(jīng)驗到超驗
曉萍大姐的心態(tài)很能代表部分人對我的看法。眼瞅著我披頭跣足,枯守陋室,臉發(fā)綠,眼發(fā)直,言必宇宙天道,語必康德尼采,一天天地神色恍惚———變得像個巫女,各色人等紛紛出籠挽救:你可不敢走火入魔呀;你的文章越寫越像天書了;你是在搞賣弄玩假深沉吧;還有人干脆視我為“女異端”、“女狐禪”,認定我在學江湖騙子畫符念咒、擺大巫陣……面對一張張“毀人不倦”的臉,多情智叟的訓導,我除了當傻大姐胡亂擋幾句,還能有何高招?人與人心智上的巨大差異,使我感到無邊的痛苦和悲孤。當這些人全方位不經(jīng)反思不明就里不知輕重地將我看成是“異數(shù)中的異數(shù)”時,他們忘了辯證法的基本常識:異端的價值往往并不亞于正統(tǒng)。正統(tǒng)固然代表普適觀念,但并非就是真理,反之倒常意味精神運動的中止板結(jié)。恰是異端,則旁逸斜出,以其思想的偏鋒利劍,打破靜態(tài)平衡,給世界帶來內(nèi)在的不諧與生機。
這里,我要無償獻出一則親睹奇跡。五六年前我剛從河南調(diào)回。一天接到故鄉(xiāng)表姐電話。說是表姐夫得了種怪病,病得特別不是地方———睪丸上生滿了瘡。痛得鬼嗥狼嚎,縣上醫(yī)生來看也未果。表姐打算翌日送他來省城。我連等幾天,不見來人,卻又來了電話。仍是表姐打來的,告訴我件怪事:她說那日給我打了電話后,見表姐夫疼得沒有人樣,心欲碎、腦子一轉(zhuǎn),忽想到表姐夫平素信天主教,說是只要虔信就能治病。她想反正也沒靈丹妙藥,試試死馬權當活馬醫(yī)吧。就極其虔誠地跪下磕拜道:主呵,都說你法力無邊,能治百病,你要真能顯靈,治好俺男人的病,我從此皈依你,天天給你燒香磕頭……
如此往返,表姐忘情忘我地祈禱數(shù)遍。待她醒悟過來,發(fā)覺里屋表姐夫的呻吟聲停止了。該不是斷氣了吧?她嚇得忙溜進里屋,噓,表姐夫幾天來破天荒地睡著了!次日晨,表姐夫的病竟奇跡般地好了。更奇的是睪丸上竟沒落一點疤痕。表姐問我,這是咋回事?莫非還真有主有神?我說你問我、我問誰。我要知道,早被聯(lián)合國請去了。
我事后的猜想是,表姐彼時的心能許是轉(zhuǎn)成了物能———人的意識與宇宙意識聯(lián)網(wǎng)了。質(zhì)能轉(zhuǎn)換,心物相通,精神能量在某種特異情狀、特異時空臨界點下能直接變成物質(zhì)能量,這一被物理學家視為“隱態(tài)學”的潛科學,也是下個世紀科學要正面解答的問題,竟提前在表姐、表姐夫身上活驗了。
當一些偶然性的事件無獨有三有四、有七有八時,當一個人碰到的奇運奇跡太多太不可解時,他就會對這些感性的奇秘現(xiàn)象作非科學的神學沉思,他就會面對宇宙生出驚畏和謙卑的情感。這種情感,既不會蒙蔽人的視線,也不會攪亂人的思想,只會深化人對超驗意義的理解。它是人對自身不可知神秘際遇的本能回應,是人渴望參于宇宙大化,并企圖窺探大自然天機玄意的真誠沖動。
“天機”,指宇宙全息網(wǎng)絡運作規(guī)律,是人的世界觀最高層次。一個不知何物為宇宙規(guī)律,不懂敬畏天公地母的人,又從何而談人生觀世界觀?人只有相對掌握了天機天規(guī),知曉了事物的前因后果(尤其那些偶然隨機事件),才能預言未來爭取主動,避免當算盤珠子,盲然地被命運撥來撥去。如正是根據(jù)牛頓定律及動力學規(guī)律,我們才能準確算出行星軌道距離,將火箭射向月球,宇航器送入空間站。我們知道了宇宙在一千年的狀態(tài),就能預測它在一萬年的狀態(tài)。這種預測反饋系統(tǒng)的不斷完善,正是人類賴以生存從事長遠規(guī)劃和近期安排的依據(jù)。而這,又是人們發(fā)現(xiàn)生活意義和目標的重要前提。否則,社會的秩序與制度就失去了根基,個人的發(fā)展和前途就成了瞎子撞鐘。
規(guī)律來自經(jīng)驗。哪怕最偉大的發(fā)明,其靈感源泉也脫不了日常感性直覺。如石子激起的水波,使麥克斯韋聯(lián)想到電磁場以波的形式傳播;蛙腿的抽搐,使加爾凡尼發(fā)現(xiàn)人的神經(jīng)受電脈沖影響;獵人舉槍射鳥,使維納靈感一動發(fā)明了控制論。至于原始人由人的生殖秘密和死亡大限,覺悟到“人命在天不在人”,從而產(chǎn)生了敬天地拜鬼神的祭祀活動。后來隨著規(guī)律漸被發(fā)現(xiàn):太陽總是東升西落,萬物總是枯榮興滅,并不在乎人是否獻祭,于是又興起了圖騰崇拜和泛靈論。人類的認知飛越,最早必定是“神性”的。一切巫術與宗教,就其起源和意義,都是“交感”的。人如不是從自身經(jīng)驗中感到宇宙的威力和奇奧,并堅信自身與它有某種干系,就絕不會與其發(fā)生任何巫術關系。
任誰都能宣稱自己是無神論者,不屑去“迷信”或?qū)⑿撵`獻給神圣事物;任何輿論工具都可以將人的探知探秘活動視為異端和邪術。正如統(tǒng)治者的意志能改變幣值,卻不能抹去人心的價值一樣,強行的壓制,固然能表面消弭封殺各種“神秘和迷信”,但卻無法禁止它們每天仍大量地頑強地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地在全球各個角落悄悄萌生、出現(xiàn)……
對神秘現(xiàn)象及超驗意義的理解,不能從經(jīng)驗中導出因果,不能用推理分析方法得出結(jié)論。因為它們多是超規(guī)逾矩地在特異時空下突顯的。表面看來似具有悖理的超自然超現(xiàn)實的奇幻色彩,實質(zhì)往往更深確迅捷地反映出事物的本相。它們在客觀上屬人類尚未認知的領域,主觀上則屬人的高級直覺思維活動。人們之無視這類超知覺的神秘現(xiàn)象,無視日常生活中的偶然性,很大程度由于這類現(xiàn)象千年不遇,幾率太低太轉(zhuǎn)瞬即逝———不能“拿來我看”。除非水面行走,起死回生這類神跡能當場驗證,否則人們就認為荒謬可笑,難免不被偉大的唯物論者———如馬克思費爾巴哈諷斥的那樣:是無聊的虛幻和精神的鴉片。
科海探秘
面對玄譎莫測的生存之謎,一個具有自由意志不愿被宿命論困死的人,一個不滿足于神學解釋聽命于上帝擺布的人,除了求助于科學理性科學思維,別無更好的出路。尋找自我的主體性,在某種意義上就意味由偶然去發(fā)現(xiàn)建構必然。
回眸殷殷地球———撫育人類成長的蔚藍色搖籃:沉沉谷穗、泱泱礦藏、高樓林立、道路縱橫;鐵鷹搏擊長空、鋼魚潛入水底;上天能攬月、下海能鉆油……小到晶體雪花,大到旋渦星云;宏觀到巨探出時空能夠相對轉(zhuǎn)換,微觀到精測出粒子等級的躍躚概率。尤其雙螺旋遺傳基因DNA的發(fā)現(xiàn)和克隆羊多利的誕生,更為人類發(fā)現(xiàn)揭示自身之謎提供了重大線索??茖W無上魔力通天道行,幾乎在所有已知領域大獲成功———是那樣真實真切地溫暖著誘惑著全人類的心房。
科學最令我感銘尊敬的是它的求實謙虛精神。科學使懷疑成為美德。如果說,宗教的本質(zhì)是絕對,科學的深層就是否定。只要一個科學家在更大范圍內(nèi)發(fā)現(xiàn)了新定律,先頭那個科學家的小定律就得報廢,就被無情納入更普適的大定律中。
科學進步的過程,是先提出假說,然后再證實或證否。這種偉大的否定勇氣,正是科學得于生生不息打動人心的地方。至于它所創(chuàng)造的物質(zhì)財富,我認為還是表象的附屬的。畢竟人不要冰箱空調(diào)尚能活著,而人若失去自強不息的人性主特征,就會蛻化衰亡。
北京青年評論家孫郁有段關于我的評論:“當我看到她從崎嶇的苦路上突然轉(zhuǎn)向科學哲學的新途,以極大的熱忱鐘情于康德愛因斯坦式的精神玄想時,內(nèi)心是異常興奮的,那境界是高遠的。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她的神經(jīng)質(zhì)的追語及金石般的吶喊,由于這一發(fā)現(xiàn)不再顯得過于矛盾和失語……”感謝孫郁的文字。思量起來,我的走上科學求索之途似也是天意。一個對自身奇特偶遇困惑不已的人,一個對鉆探人的內(nèi)界和潛意識有著特殊癖好的當代作家,最終的走上對物質(zhì)宇宙、對根本之道的探索,似也是一種客觀必然。
我最感喪氣慍惱的是我的“科緣”來的太晚(正像稍后又猛可里來了“武緣、氣緣”一樣。此二緣是否也可作為我身上奇特現(xiàn)象的佐證呢)———已突破四十大關了。在常人看來,一個四十歲的黃臉婆爛菜渣,突然要向科學進軍,不是撐傻了就是癲癇了。何況我還有個淺學尾巴。作為“文革”特產(chǎn)的老三屆最后一屆,我只上過一年初中。后雖進得武漢大學作家班,但坦白講,主要是混文憑的。物理化學長得啥樣根本不知,數(shù)學幾何更是相看兩不識。且不說那麻頭皮的科技術語足以把我搞暈,就是駁雜的科學門類也讓我小腿肚抽筋。它像個龐大的組織網(wǎng)絡———你想理解物理學原理么?對不起,你得先了解熱力學動力學概念;你想知道天文學宇宙學規(guī)律么?對不住,你得先弄懂微積分拓樸學模糊數(shù)學以及什么是基本常數(shù)常量……
即便物理學本身,還分空間物理學、地球物理學、高能物理學、量子物理學……
一個不折不扣的科盲,一個已屆不惑之年的女作家,倘無性命交關的內(nèi)在動力,倘無特別的理由和超常的毅力,是絕不會自溺科海自取滅亡的。我太清楚,它對我意味著什么:年齡、記憶、體力、性別,全方位地面臨酷厲考驗。在科學的入口處,一切疑慮與膽怯、不貞與邪念,都要統(tǒng)統(tǒng)鏟除!我是從看西方思想史科學史,從有選擇地讀科學家的自傳、傳記入手的。如《愛因斯坦傳》、《普朗克之魂》、羅素的《我的哲學思想發(fā)展》、彭加勒的《最后的沉思》等(不能一一開出書名)。其中有本書對我啟發(fā)頗大:《協(xié)同學———大自然構成的秘密》。此書從整體論、系統(tǒng)協(xié)作的宏觀視角打開了我的微觀視覺。它的認識論方法論,對我日后的研讀和綜斷,起了重要作用。
在漸次深入的閱讀中,我發(fā)現(xiàn)個有趣現(xiàn)象:幾乎所有一流的科學家都是一流的哲學家(誠如古希臘的哲學家都是天文學家)。這其中尤以愛因斯坦普朗克彭加勒馬赫玻爾等思想的精深、言述的神簡讓我扼腕喟嘆。在解說世界和宇宙的本原時,科學與哲學都面臨同一因果律的詮釋。因為它們的終極使命都是要從大自然隱亂的關系中梳理整飭出規(guī)律秩序來。在科學家哲學家看來,一個無因果的世界是荒謬混亂不能讓人容忍的。否認自然界的因果律———就等同于新的神秘主義。
在讀科學大師們的傳記和著作時,給我不滅印象的還是愛因斯坦和普朗克。作為本世紀現(xiàn)代物理學的奠基者:相對論和量子論的創(chuàng)始人,他們兩個殊途同歸追求“絕對信仰”的人類求道者精神,恒久地震撼著我的心扉。尤其愛因斯坦,幾乎傾其后半生全部科學熱情和科學智慧獻身于制訂“統(tǒng)一場”的物理宏圖。他超越了個人生活的全部瑣事,忍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孤獨不解,甚至謝絕了出任以色列總統(tǒng)的盛邀(因為在他心中,政治是暫時的,“方程是永遠”的)。然而統(tǒng)一場卻悲劇性地未完成。
這是必然的悲劇。像愛因斯坦普朗克這樣的超級科學大師,所思考解決的問題都屬科學探秘最高階最前沿的問題。由于人自身先定的局限,本質(zhì)上這類問題只能是審美理想科學信仰的問題。晚年的愛因斯坦早已覺察到統(tǒng)一場注定失敗的厄運,早已意識到科學家的想象期望與他的實際能力悲劇性地脫節(jié),早已慧悟到人類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就是對宇宙表現(xiàn)出只可意會不可揭曉的恭卑和敬意。與其說他對絕對的追求,仍是企圖找到統(tǒng)攝萬物的統(tǒng)一規(guī)律,毋寧說更是一種純精神的信仰了。要尋找宇宙第一規(guī)律,就必得有自身的第一推動精神。這精神,不隸屬于神學宗教,也不服務于階級政治,更不睇視低俗的功利野心。它超越民族和政治,超越一切時空界域。它只歸屬于自己的內(nèi)在信仰———那就是愛因斯坦和普朗克心中的廣義上的科學宗教情感———那個“宇宙上帝”。
還有諸如馬赫的思維經(jīng)濟、節(jié)能原則,彭加勒的科學道德觀,孔德的“以愛為原則,以秩序為基礎”的人道情懷,都使我獲啟甚深。特別孔德這位被馬克思稱為“資產(chǎn)階級”代言人的現(xiàn)代實證論的創(chuàng)始人,在窮困交迫之際,還無償向工人傳授科學知識科學真理,實屬難得。當他不幸辭世時,千萬巴黎工人哀鳴大慟。一鞋匠在悼詞中稱他為最富博愛精神的工人階級朋友和導師。
我必須承認,近年掙扎漫游于科海,最大的收益似還不在科學本身,而是科學家們的科學品質(zhì)和道德面貌更深地撼動了我———我看到了人類星空最璀燦的一族!
誰是最高設計者
再也沒有比科學家自身更了解科學的極限了。再也沒有比天體物理學更能摧毀一個人的野心了。
如果說20世紀上半葉是科學的黃金時代,下半期則是青銅時期。雖然高能粒子加速器不時發(fā)現(xiàn)出新的亞核粒子,無性繁殖不是神話,“高速公路網(wǎng)”一網(wǎng)打盡全球信息,但如相對論量子論那樣具有“顛覆性”的發(fā)現(xiàn)卻并未出現(xiàn)。第一因、第一推動力仍是不解之謎。從牛頓到愛因斯坦,所有一流的科學家都逃不脫這一關于宇宙最高規(guī)律的追問。它實際是在追問上帝是誰,宇宙最高智慧最終設計者是誰?有人曾問牛頓,萬有引力的起因是什么?牛頓回答:我只能發(fā)現(xiàn)它證明它,但不能解釋何以有它。愛因斯坦也無奈地承認,相對論在宇宙開端處失效。然而這卻是個科學注定無法回避的“硬件”問題。它牽涉到科學最核心的本質(zhì)。以往科學只是不斷地發(fā)現(xiàn)揭示物理世界的運作和定律,但為何如此運作、為何有這些定律卻一概無知。不能正面解答這個問題,就無法揭開一切本原性問題:如宇宙起源、生命起源、人類起源……
第一因的問題,焦點在:宇宙在時間上有無迄止、空間上有無邊界。
倘宇宙沒有開端,一直如目前的有序狀,則無法解釋熱力學第二定律:無序增熵運動(它與第一定律:能量守恒被證實一直有效)。宇宙最終結(jié)局是大無序的“熱死寂”。此外,哈勃望遠鏡也告訴我們,宇宙仍處于原始膨脹過程中,星系仍在以億萬光年的速率飛離而去(在這膨脹飛離中,竟能產(chǎn)生太陽系銀河系,竟能誕生人類塵埃般有序的一角,真是不可思議)。按相對論原理,有離必有合。今天的飛離說明昨天的耦合。想必原初宇宙的致密緊縮度肯定無限大,幾近于無(無中生有吧)。以此類推,有“熱死”終端就必有爆炸迄始———于是“大爆炸”理論便被引進了宇宙學。
大爆炸意味宇宙必有開端(奇點),且有時間之矢。承認這一點,就近于承認“有個上帝和最高設計者”。其根據(jù)是:宇宙爆炸的初始密度是經(jīng)過精心計算的。因為它更有億萬倍的理由爆炸出些黑洞坍塌與無序,可它偏偏就炸出了個大尺度的精美天體運行(這又包含多少精確的數(shù)值數(shù)率)!套句時尚話語:這比猴子在鍵盤上打出莎士比亞劇作還難。另外,大爆炸的沖力與銀河系的萬有引力正好是一對矛盾。它的暴漲與塌陷必經(jīng)嚴格運算控制在同一臨界值上,才能維系住天體既不因離心力沖出引力之外,又因向心力被拉附在引力之內(nèi)。
換句話,宇宙實際立于刀刃之上。它的初始爆炸密度必精確地無限接近臨界值。低于臨界值,宇宙將盲目膨脹,天體將混亂的什么美麗事件也不會誕生(何況人這種高等動物);高于臨界值,宇宙則立即塌縮,也就天上人間無故事了。極言之,宇宙整體的結(jié)構性有序性精密性目的性,使得大爆炸絕不可能是偶然隨機事件。
倘宇宙是有界無限的呢(另類人的推測)?這倒干凈地排除了上帝的存在,卻不能解答為何宇宙有邊界而無終始?也不能回答為何會有那些精心設計的物理定律?連上帝老人家也逃不脫這些定律(有趣的是,大爆炸雖為上帝創(chuàng)世提供了證據(jù),但上帝創(chuàng)世卻又受自然規(guī)律限制)———定律又從何而來?還有一說,設想宇宙完全是自足的。像個無始無終的自動化時鐘,一切法則定律都前定地調(diào)得好好的,只消無休無止地走下去。這個設想太完美也太宿命。最近據(jù)說英國著名宇宙學家霍金又提出最新釋說:宇宙開放暴脹、有始而無終。不一而足,名家名派名說名論太多太多……
馬赫說得極妙:物理學家在機械論中發(fā)現(xiàn)了心靈(上帝);心理學家卻在心靈中發(fā)現(xiàn)了機械論(當代生物學更證實人的精神就是由邏輯程序控制的信息密碼)。不管宇宙以什么方式創(chuàng)生,它的復雜的有序,神奇的結(jié)構,本質(zhì)的簡潔,驚人的合規(guī)律合數(shù)學性,都使得人類即便能否認一個人格的上帝,也難以否認一個自然的上帝,一個最高的智慧———普遍的宇宙精神存在。未來的科學就算有能力將所有的定律歸納成一個最終規(guī)律,卻不能闡釋證明規(guī)律本身。規(guī)律又從何而來(必得先有規(guī)律,宇宙萬物才能創(chuàng)生)?這必然又回到逼問終極設計者的第一因問題。倘真有一個這樣的最高設計者,掌握著這樣一條“超規(guī)律”,則從一開始它就決定控制著宇宙和人類的命運。它既然不想讓人類輕而易舉地識得它的真面目或找到真規(guī)律(這是顯而易見的),它就一定有能力不讓人類識破或?qū)⑷祟愐胝J知的歧途。
“天機不可泄?!痹谟《壬衩刂髁x哲學觀看來,宇宙是個至高無上的總精神,人類只是這精神的一小部分意識。當人類意識人類智慧快接近宇宙精神時,就會被宇宙精神吸攝進去??茖W探秘的終極,也難保不是人類毀滅的終極。科學與宗教這兩種不同質(zhì)的人類活動,其結(jié)果都使得參與者對“上帝”、對不可知的最高智慧,表現(xiàn)出共同驚畏虔誠的宗教情緒。不同只在,宗教是被動地聽任上帝安排,科學卻是主動地尋找靠近上帝。
走筆及此,我的腦袋快爆炸了!我得快去涮涮腦子,拿拿大頂、劈劈叉了。上述關于第一因、大爆炸的區(qū)區(qū)兩三千字,害得我竟耗時三天———宇宙還沒爆炸,我的頭先要爆炸了。雖說大爆炸理論頭幾年我就半瓶醋地了解些,但化為文字與僅知皮相畢竟是兩碼事。此類書此類論點多多,我究竟該師從誰家,又如何從百家中抽出精華,化為最精簡的表達,真是“蠢婦談天、科盲摸象”,煩難死我了。更可笑的是,這幾天我寫著思著竟?jié)u入爆炸“化境”,被那些奇異的引力沖力速率臨界值迷住了心竅,好在我還不至不知自己吃幾碗干飯———這宇宙起源大爆炸的大神秘,連科學家都猜不出,本愚婦要能弄清爽,科學家就該下崗賣大碗茶了。
對這類最高天機,聰明人從不敢妄加猜測。我這樣為伊消得人半癡,保不準何時犯了天顏天怒,小命就彈指一拜拜了。對,有必要趕緊搞點獻忠心活動:我求天道、找第一因,完全是為了順天道,必要時不惜殉天道。我可不能當傻小波第二,明目張膽的反熵。甭說反熵了,就是人類在地球上造的孽,如今也夠人類“喝一壺”、遭大難的了。宇宙是親娘,我是親娘的閨女,我除了終生孝敬她老人家外,別無奢念。這些話聽來似有溜須“媚天”之味,但絕對是我的心里話。我想媚天總比媚錢媚權媚俗強———體貼天道比體貼人道是更高的道。畢竟人無天無法活,天無人塌不了。
當前一個值得深味的現(xiàn)象是,愈來愈多的科學家(包括霍金)日益頻繁地活躍在宗教哲學等精神領域,意圖對上帝及最高智慧做出新解釋。而占統(tǒng)治地位長達三個世紀的西方唯物機械觀、實在論,卻反過來求助于東方自然觀(甚至宗教神學)。喜耶悲耶?還是愛因斯坦說的好:“我們最美好的經(jīng)驗,就是關于奧秘的經(jīng)驗……我信仰那個在宇宙萬物中顯出和諧與秩序的上帝,不信那個與人類命運有關聯(lián)的上帝?!爆F(xiàn)代科學遇到的困厄和挑戰(zhàn),正是康德早在200年前就指出的人類先定的限度———認識上心智上必然的局限。我們?nèi)粘K姷氖澜缛f物,只是我們的感覺世界、經(jīng)驗世界(即現(xiàn)象界)。盡管我們能用種種科學手段(即物理界)來解釋它,那也只是我們后天的發(fā)現(xiàn)和推理??茖W規(guī)律、物理定律不是按人的腦殼建起的。遠在沒有地球和人類時,它們就客觀地存在著。即使最后一個物理學家從地球上消失,它們?nèi)詫⒗^續(xù)下去,直到宇宙自己的末日。對先于我們?nèi)祟悢?shù)億萬年的自然界(實在界),本質(zhì)上是不能直接認識全部認識的,只能是間接認識和局部認識。特別量子力學的“測不準”原理,更明白告訴我們物質(zhì)世界的不可窮竟性,科學不能解決終極認識問題。
無底蘊、找不到第一因,是人類精神有限性和宇宙精神無限性這一硬事實的最好證例。只要“上帝”是哪一位找不到,人類的無根性就是注定的,被動偶然無常盲動等屬性也就是跟定的。因為萬源歸宗。總源頭的找不到,勢必造成人們?nèi)粘I钪薪诲e縱橫的混沌扯皮內(nèi)耗外戳現(xiàn)象。盡管科學真理科學預測幾乎在除了第一因外的所有領域都取得了勝利,但正是這個第一因卻是至關生死的“臨界點”。找不到它,任何真理和預測都只是相對的有限的,任何勝利都只是“量”層次上的。只有找出因果鏈的第一環(huán),才能達到認識上真正的“相變”和“質(zhì)”的升華———才能解決一切本原問題,包括人的存在問題。
一個帶著自身之謎苦苦追求科學真理、視科學為宗教的人,臨了卻發(fā)現(xiàn)科學不僅不是神話,甚而也與“神性”掛上了鉤,這多少有被幽了一把默之感。但我也有可欣慰的。作為一個生命的體驗者探秘者,我的“科海生涯”雖未盡除我的生存困惑生存危機,但下過與沒下畢竟本質(zhì)不同。雖則世事還是原先的世事,我已遠非昔日的我了。我的洞觀力與敏悟性已得到高度訓練。
一切有責任感道德心,不想當混混撈實惠以庸淺俗濫的話語權力腐蝕人心的作家,我想都應從科學智慧中得到天啟,尋到靈感源泉。當然,它須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需求。不是誰號召“學一點科學知識”就學得進去,也不是誰提倡當個“學者型作家”就能當上的。大凡帶有外在號召提倡類的東西,我都懷疑它是花架子泡沫子。
人的本性,是在他深深為之激動獻身的事物上顯現(xiàn)出來的。誰在追求,誰就有困惑。誰追求什么,誰的本質(zhì)就是什么。一個生生死死追問第一因的人,必是個泛神論者———這就是我的結(jié)論。所有奧秘都具有誘惑性啟示性。在有些人,奧秘將他引入徹底的宿命論和神秘主義,再沒有生命的激情與想象的活力。在另些人,則由此發(fā)現(xiàn)奧秘背后的玄機,認識到大自然更隱蔽更復雜的面目,進而在被確定的大限內(nèi),更主動自由地把握自己的未來,抓住“命運的鬮”。
本小節(jié)行將結(jié)束時,我要有個小結(jié)?;仡櫸业某錾⒚?、大難不死,包括某些離譜的神緣,并非我想引出個有神論或宿命人生觀:我只是在陳述事實提出疑質(zhì)。實際情況原本就是———人的一切,連同他的感覺器官他的測量儀器,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人與上帝、人與自然、以及宗教與科學的關系,人類所知還太有限,不能輕言“迷信”二字(迷什么信什么),不能用迷信堵死一切科學的宗教的探秘活動。
我的意思是,我還不至自戀到認為惟我為上帝的最佳選民,上帝的圣意就是要我苦盡甘來充當他的救世使徒。不,我不這么認為。但是,讓我完全否認自己身上某些神性的偶然和特異也不可能。我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感到了上帝“圣靈圣手”的撫照,并對諸如“上帝為何如此安排”的問題,只要一息尚存,就將窮問不止。
還有最后一點需要表達。如果說我真正有什么驚心的、百思不得其解的天問的話,那就是上帝為何偏要叫我這樣一個不幸的棄嬰,一個不知自己從何而來的人,卻生生死死地追詰:“我是誰、人是誰;我從哪里來,人從哪里來”(簡直像帶全人類莊嚴發(fā)問)的形而上本原性的問題。
它是隱喻、是刻意、是巧合、抑或又是偶然中的必然?對能夠探知的事物盡情地探知,對不可知的事物只能默默地表示敬畏。
我是誰、人是誰
我是誰?是個體對內(nèi)部自我主觀的反問反思;人是誰?是人對包括人在內(nèi)的外部客觀世界的探詰思考。二者雖側(cè)重不同,但最后的追問思索必都通向宇宙本體。
從我是誰、到人是誰、到宇宙是誰的三段式詰問,是個體自我最后定位的完整邏輯過程。它們是三位一體的有機體,一個不可或缺的因果鏈。少哪一環(huán),都會造成認知的片面和混亂。尤其對那些有著明顯道德理想主義傾向的人來說,這種強調(diào)更其重要。不對世界作全景式拉網(wǎng)式的總發(fā)問,不淘盡內(nèi)在的沖動及狹隘的局限,一個人的理想追求越執(zhí)著,他的存在方式就越危險。
哲學人類學是近年世界性的哲學潮流。其背景是,當代人類在創(chuàng)造出高度物質(zhì)文明的同時,卻陷入了覺醒后的對內(nèi)困惑:我們生不知來,死不知去,蒙蒙然,冥冥然,是誰在主宰我們的生死,是誰規(guī)定了我們必須這樣生存?人,從來不像現(xiàn)在這樣對自己感到成為問題。沒有一個關于人的統(tǒng)一概念、生存本質(zhì)的解說,不僅制約著人的潛能發(fā)展,威脅著人的道德倫理生活,且給上帝造人的謬說留下闊大空間。
一個顯見的趨勢是,隨著現(xiàn)代科技帶來的現(xiàn)代生活方式,人的異化傾向愈發(fā)地具有普遍性危險性全球性。人的感官享受貪鄙心理被空前激活,對物質(zhì)的占有與攫取成為主宰界定人的生存內(nèi)容和生存價值的惟一標識。同時,孤獨、不安、焦躁、無聊、缺乏內(nèi)在道德律缺乏世界觀的支持等絕望情緒,構成現(xiàn)代人多維生存矛盾和生存危機。對物欲的無度追求,不僅導致人心失衡暴力上漲等極端后果,更可怕的是,它污染了人性,破壞了人類最原始最質(zhì)樸的人際關系,踐踏泯滅了諸如真情真誠良心良知這樣一些人類立命之本的品質(zhì)。
中國本土的狀況又如何呢?80年代以降,西潮撲岸改革開放,打破了中華民族超穩(wěn)定的社會結(jié)構,由昨天的共產(chǎn)主義理想幾乎沒有過渡就跌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商業(yè)巨浪。被本能和欲望煎熬的人們,空前地激發(fā)出生物能量,大面積地蠢蠢欲動,以包抄式、突襲式、游擊式等看家本領,或暴富突闊、或人贓俱栽、或家破人亡……
沒有哪個民族像中華民族這樣劇烈地經(jīng)歷了由轉(zhuǎn)型帶來的動蕩和陣痛。但這并非不是好事。按物理學兩極相通的原理,一事物到了極限必導向另一極。動亂與痛苦不論對個人及社會都是挑戰(zhàn)和機遇。這時———只有這時,人們才會帶著焦灼的目光探問路在何方,心靈的新大陸在哪里?這時———也只有這時,人的問題,人性的問題:“怎樣活,為何活”,才能成為全民族的迫切問題。
不管人的概念有多復雜,不管人性有多少釋義,它們總有其基本特征和普遍共性,這也是人與人可能存在心的溝通心的呼喚的前提。它就是人在宇宙中的偶在性神秘性;在社會中的壓抑感孤獨感。
從更大范圍來說,我的出生、名字的荒謬與偶然,實則正象征性的概括了人類誕生的荒謬與偶然。
首先,人的生命出現(xiàn)就是奇跡。中心疑竇是臨界值的問題。原初之時,一些無機原子湊到一起,怎么就突然變成有機有生命的了;一些黑猩猩怎么就突然站起來會說話會走路會造工具了。
達爾文古典進化論太過膚淺了。進化,至多可提高完善生命,卻不能創(chuàng)造生命。生命系統(tǒng)的三個最顯著特點:一是結(jié)構的復雜性。二是組織的嚴密性。三是整體的目的性。
生命的奧秘,與其說在蛋白質(zhì)氨基酸等分子的化學結(jié)構中,莫如說在由這些分子組成的遺傳基因密碼里更確切。然而,普通的物理化學過程,倘在沒有任何超自然的插手下,怎么又能變成密碼,怎么又能超越生命的臨界狀呢?人未經(jīng)商量未經(jīng)選擇便被偶然拋入人世。人剛活出點癮頭活出點經(jīng)驗卻又要被上帝收走。人有了意識有了智慧卻有了原罪———被逐樂園伊甸園。人再也不能像動物那樣與自然融為一體,自由地回家自如地往返自然了。人只有一條路可走,徹底從自然中進化出來,去尋一個新家。
人的生存是整個自然界的特例:既脫離自然,又與自然有聯(lián)系。既有肉體上的獸性,又有精神上的神性。既有動物性的惡,又有人性的善。由于人的不能自足,人必須不斷找到更高級的人的生存形態(tài),才能與自然與自己的族類相結(jié)合。這種需要和欲望,是人一切精神情感的來源,亦是社會發(fā)展的動力。用弗洛姆的話說即是,人一面渴望從自然從動物式生存中脫離出來,一面渴望回歸自然回到原初的家,返回更安全更妥帖的永恒無限中去。人的肉體,人的生物性雖不如動物發(fā)達強悍,但人的弱勢恰好又是人的優(yōu)勢。人可以無限地發(fā)展人的人性及創(chuàng)造性,為自己營造重建一個美麗的人造化的世界。
這就是人。這就是人的實存狀況。遺憾的是,現(xiàn)實中,人不知自己是誰,卻有了成為誰的堅定目標;人不知自己在一切偶然中形成的人性,卻有了在社會中要成為最高價值的本性。盡管非理性或許比理性更本質(zhì)更真實更具生命力更是人存在的自我確證,但從“類”來說,它不能也不應成為主流。否則,人將退回動物徹底完蛋。任何鼓吹非理性的自然人,不受約束的自我等謬論,其終極邪念都是將人引向自亡。
人在痛苦的生存實踐中,終于有了理性反思:即使我們擁有并享受各種東西,我們?nèi)钥赡苁遣怀鋵嵅恍腋5?,生活仍可能沒有意義,我們?nèi)詴械骄趩薀┬牟粷M足。一旦人按對物的占有支配來建立生命活力,實際也就是使自己服從于物,反受物支控,淪為純粹的生產(chǎn)者———一個攫取與排出的動物性機械化程序了。
由是,人的精神性、人生的意義復被提出。人之區(qū)別于動物,人性的主特征,不就因為人是有精神的,人不甘于純粹地吃喝拉撒嗎?動物只為生命必需的光線吸引,人卻為更加遙遠的星辰光線所激動。人,多少是種文化的存在,他必須賦予生命以超生物學的意義。只有當他表達了自己,利用了自己的力量時(如勞動創(chuàng)造奉獻),他才會感到滿足。倘他的存在,只是占有和消費,他就掉價降格了,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感。
表面看來,他財大氣粗地攥著大把票子,面對紛繁的商品可以任意選擇,實際上,在他選擇時,他早已被前(錢)選擇了。他早已成了物的奴隸,早已失去選擇所必須的內(nèi)心自由、主體意識和思想資源。人的歡樂與幸福,是伴著人的主動與自由的,而真正的主動與自由,則又有賴靈魂的豐饒和精神的強大。
個體肉身的出生,只是人的生理意義物理意義的出生。精神性主體性的出生,才是健全的真正意義上的人的出生。若說肉身人的出生已充滿了陣痛與艱險,那精神人的出生更布滿了暗礁與刀叢。順應物役臣服本能趨樂避苦地活著,或許是容易的。但那不是人的活法,而是豬的活法。并且到頭來未必不自食其果,仍逃不脫物網(wǎng)欲網(wǎng)。向人的人性精神性升華,雖是酷難的傷人的,但惟其如此,人生才能達到自由崇美的境地,人才是大寫的人。人類所有的價值體系,人性區(qū)別于動物性的全部高貴,就在人的生命具有高于生命的意義和目的,人的存在趨于永恒的超越活動。
向上帝找回人的位置
生存巨鏈中的時空之謎,宇宙始因與終因的闕如,是造成人類無根及人性混亂的終極原因。但在中國,它還有自己更特殊深詭的根源。
中國人屬感性直覺型,不比西方人是理性分析型。不管孔孟老莊都沒有成為理性的倡導者,都沒有把對主客兩界的辯證認識上升到明徹的世界觀的高度。將人的理性思維,從原始深淵提純出來的是希臘人的功勞。固然中國與西方的先哲先智們都曾有過關于宇宙的形上追問,但從一開始就涇渭不同。
西方人對天地宇宙采取天人相分、主客對立的兩元分析法。以孩童般的好奇對宇宙現(xiàn)象作純智力與審美的執(zhí)著追問,在認識客觀對象的同時加深對主體自我的認識。這使得他們終于發(fā)明了工具理性和精密科學。
中國人則是天人合一觀,人與宇宙是有機的統(tǒng)一體。這種觀點從最終的整體觀來看,當然是英明的,可惜太超前早熟,中間缺項缺環(huán)了。怎么個天人合一,為什么天人合一,都只是個大虛無大諢掄的假大空概念,沒有請聽下回詳細分解。這種即興感興的思維方式,帶有原始功利心地企圖把握永恒,融個體于無限,只能是拔著頭發(fā)妄想升天。由于強調(diào)同一性調(diào)和性,固而不可能真正了解天人之間的全息對應關系(即使如《易經(jīng)》里的天人說也只是抽象的泛泛)。既不能發(fā)現(xiàn)真正的主客矛盾,也不可能有真正的主客統(tǒng)一。
事物只有在相異中才見差距,才見本質(zhì)區(qū)別。一攪和一調(diào)勻,真相就隱去,只存在個表象假象,而這更禍害無窮。這種先天性的對終極對象認識不足,終于使中國人民在近代大大落伍,并且導致整個民族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致命弊端。
孔子講仁愛忠恕,孟子講人性本善,荀子講去欲輕物,老子講道法自然,莊子講無用而用,佛講開悟,禪講方便……尤其道家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生一、一生二、三生萬物,玄玄乎乎,云山霧沼,簡直就是天語密語偈語,誰人能真正破解得出?中國人的智慧偏重感性的靈悟。就是在表達哲思時,也是通過具體形象來寓意。中國的說理文,從諸子到康梁,都極優(yōu)美靈奧,亦都有個致命弊?。壕淮_。雖幾個字即能以簡馭繁地涵蓋一大片,但皆因缺乏分析推理,缺乏嚴密邏輯,故多造成語義籠統(tǒng)而含糊、疏漏而不確。
大囫圇的模糊同一化認識,養(yǎng)成中國主流文化重整體重共性,輕個體輕個性,不惜以滅人欲剿人性來維持封建等級血緣制度。作為這種制度的必然派生物,空泛虛偽的義理倫常成為一脈承襲的中國文化特征。道德倫理判斷大于事物真假判斷。然而,因著它先天的局限,本原的懸浮,立論的不確,無論它的人生哲學還是人倫理論都蒙混不爽悖義歧多,陷入空洞循環(huán)。無怪有學者說,儒是偽價值,道是無價值,佛是反價值,禪是空價值。語雖偏激尖刻,卻含有幾分道理。
認識的不確,必帶來思想的無準則無向度,行動的遲疑和盲然。在精英階層,它表現(xiàn)為絕少有敢于突破世間一切偽價值,執(zhí)著發(fā)出對人生意義終極價值形上追問的人;絕少有為了最高信仰最高道義不惜道成肉身的人(雖則中國人講道,但不殉道。孔子就“無道則隱”。惟屈原例外)。倒是打著精忠報國,為忠效皇上老兒獻命丟命的不少(多是帶有功利心態(tài)的愚忠。像布魯諾為捍衛(wèi)日心說被燒死在鮮花廣場;像塞維特斯為捍衛(wèi)宗教信仰被烤死在露天廣場幾乎絕有)。
在下層民眾,由于暗于大理,蔽于一隅,不知善惡,不畏因果,又因著人欲物欲本能的強大,仁義禮智信一講幾千年,這個“欲”字,非但不能斬盡殺絕,且有更隱晦更虛惡之勢。明禁暗娼,上歪下斜,錙銖必爭,快意恩仇,小人豹變,君子無行,山盟雖在,兄弟鬩墻……人際關系一片俗濁的連環(huán)套和稀泥拆爛污。世道人心在利人與利己,功利與非利,出世與入世等上撕博裹挾。滿地鐵蒺藜暗絆子,說不清道不明地剪不斷理還亂。不是矛攻盾就是盾攻矛,總撓不到癢處,總找不準焦點,總在平面圓心上打轉(zhuǎn)。只見樹木不見樹林,驢拉磨只管捂眼走,面對大象,只知大象,不知其余。
指而不抵,向而不達,和而不流,寄而不居,述而不作,攻而不打……十八面的中庸不偏模棱兩可,造就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獨特的人文環(huán)境和精神脈象:一面是內(nèi)圣外王,一面是絕圣棄智;一面是大道至簡,一面是人生虛繁。這種至命的悖亂,波及社會各層各角。由是,一片倒因果假因果混淆因果;一片泛道德偽道德虛無道德……到處是邊緣狀態(tài)模糊語境;到處是曖昧氛圍騎墻觀點;到處是中性人、兩面人、灰姑娘、大灰狼;到處是說話人的以已昏昏使人昭昭;到處是價值領域的蒙渾和人性的灰暗。甚而連帶的中國藝術也都是不問皂白黑灰中色的大寫意大抽象,還美其名:最高境界在超乎象外。超什么寫什么抽什么?精神境界還在混昧世俗狀,世界觀還沒夯實落實,就侈談超字———超得了嗎?又超什么、抽什么?!一個民族倘沒有關于永恒的命題,沒有關于靈魂與上帝,宇宙與天道的最高價值叩問,必不能有統(tǒng)一的世界觀和強大的凝聚力(只有在最高價值上,人類才有共識),必造成人事政事國事的悖紊與隔閡。一個民族倘終極價值是虛擬虛設的,則比沒有更壞。沒有可以有,有而不實且謬成傳統(tǒng),其對國勢民心的荼害更大。
遠的不扯,單表假烏托邦給中國人民帶來的殃患: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chǎn),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大躍進、小高爐,土法上馬煉鋼鐵;三反連五反,肅反加批右,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痛打資產(chǎn)階級落水狗……一言興邦,一書興邦,一部語錄治天下,治來治去,治出個淆謬實用的階級斗爭是綱,而不是宇宙總規(guī)律是綱。
社會秩序有賴于自然秩序,這是生態(tài)世界起碼的常識??上е袊巳钡木褪沁@一常識意識。中國的辯證法,是實用辯證法,不似西方的邏輯辯證法分析辯證法。由于沒有個不移的“太上法”,從來都是誰都能插一手拿來我用的庸俗實利主義。哪朝哪代的統(tǒng)治者,都能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制定修改王法天道。每一法規(guī)圣旨,都有表面的正當性合法性,又有深層的非理性矛盾性互悖性不可通約性。既不能使民眾達到根本上的協(xié)調(diào)一致,也不能使民心真正地執(zhí)著投入。
只有———不!必須建立起終極價值終極關懷,個體人類才能從生存的虛偽性遮蔽性中走出來,從虛飾的社會民族國家集體等樊籬下解放出來。在宇宙大道最高的法則下,認清人的存在的基本界線、無以逾越的上限和下限,從而擯棄一切外來的強加天職,主動地給自己的心靈立法,在服從最高法則的同時,獲得世俗的慰藉和安寧。
當21世紀的鐘聲即將敲響時,如何面對上帝找回人的位置,確認人的身份,以使人性更加自然化,勞動更加趣味化,生活更加審美化,人際更加和諧化,社會更加有序化,將是每個中國人迫急而嚴峻的人生哲題。
只要造物主第一因找不到,人的生死問題不能解決,終極困擾就如夢魘般死纏著人類,迷惘困惑沖突矛盾以及善惡的較量就粘住了人類。與此,心性的開啟,人性的復歸,也就是每個人每代人每個民族每個國家都繞不過的永恒主題。
如果說理性的最高使命,就是制訂普遍的無條件的具有內(nèi)在一致性的人性原則,從而為所有人自覺遵循,那么中國的現(xiàn)狀現(xiàn)實,華夏民族、炎黃子孫則更渴望這一最高原則,這一“統(tǒng)一場”的出現(xiàn)。既別其異,又統(tǒng)其類,既能把握人性的辯證法,又能看出主客間的對應關系,以便最終發(fā)出每個感性個體的最高追問:我是誰,人是誰,人的立命之本是什么,人最不可缺失的東西是什么?人性的尋找人性的復歸,是以意識到人性的喪失為前提的。它關系到對偽價值偽意義偽真理的全面去蔽揚棄,關系到人的本質(zhì)力量及潛能的開發(fā)拔擢。它的終極指歸當然還是在充分人化的層面上,達到與宇宙真正的天人相應、一元全息。人,只有在更加人性化精神化的前提下,才能回到類,再回到自然。為了更健全地進入人類生活,必須先理智地進入自然秩序。
也許,人與自然最終的圓融只是人美麗的憧想;也許天人合一總有一天會在宇宙實現(xiàn)。到那時,世界將充滿對上帝的意識,對萬物的感恩,對人類的愛———就像水充溢海洋,氣浩盈天空……
責編汪兆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