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記不起是哪一位名人說過的了:日記可分為三種,第一種是作者心有大志或已建偉業(yè),曉得自己的只言片語都是后人研究自己的權威資料,故“本著對歷史負責”的高度歷史意識而記之;第二種是日記主人世無知己,淪落無人問津,滿腹愁腸只得白紙黑字聊當自言自語;第三種則無非是感嘆歲月之易失,年華之不再,遂流水帳一本以記之。
在我看來,第一種已離日記的本意頗遠,因其面對的不是青燈黃卷下的自我,而是假想中的蕓蕓眾生,很難想象這種將要被印成鉛字的日記會有多少作者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即使要露,大概也免不了作秀的嫌疑。第二種倒也真實,但作者那種見花落淚,對月傷情的哀哀愁腸,以及一幅淪落從來不遇佳人的受害者形象,看了也委實讓人心煩。唯有第三種,因隨手記下之時,既未想到會有人來讀,也不準備來一番手淫式的自我撫慰,故雖只不過是一些陰晴圓缺、油鹽醬醋、迎來送往的瑣屑小事,反讓人心生親切踏實之感。比如《魯迅日記》即如此。魯迅說:“我本來每天寫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寫的是信札往來,銀錢收付,無所謂面目,更無所謂真假…例如,二月二日,得A信,B來。三月三日,雨,收C報薪水X元,復D信?!?《華蓋集續(xù)編·馬上日記》)
這些家長里短的生活瑣事集成日記,雖然無以據(jù)此研究魯迅的心路歷程和革命情懷,(值得注意的是,某些以日記作依據(jù)研究出來的偉大精神,往往虛假到了可怕的地步!)但從魯迅的日記中,卻頗能看出魯迅的本來面目,諸如他的學識,他的勇氣,乃至于他的偏激與自私,無不相得益彰。如果以日記的史料價值計,則更是不可多得之至寶,且即使是一些無關痛癢的生活小事,一經魯迅之手,讀來仍文彩斐然,如:
“一九一四年一月三十一日,夜,鄰家王某處忽來一人,高談大呼,至雞鳴不止,為之輾轉不得眠,眠亦屢醒。因此,囑發(fā)音稍低,而此人遽大謾罵,且以英語夾廁。人類差等之異。蓋亦甚矣……”
“一九一二年七月十九日,晨得二弟信,十二日紹興發(fā),云范愛農以十日死,悲夫!悲夫!君子無終,越之不幸也,于是何幾仲輩為群大蠹……”
“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五日,舊歷除夕也。治少許肴邀雪峰夜飯,又買花爆十余,與海嬰同登屋頂燃放之。蓋如此度歲,不得者已二年也?!?/p>
寫到這里,我忽然想到了自己寫日記的故事。我寫日記之初,大約是在小學三年級,語文老師要求每周寫一篇日記(事實上應該是周記吧?)當小作文上交。那時,我對日記的理解,絕對不會超過《雷鋒日記》、《王杰日記》,以為記日記就是好人好事或豪言壯語。豪言壯語是想不出來的,報上倒是有,但抄來交上去,難保不被天天捧張報紙看半天的語文老師揪個正著。因此唯一的辦法便是編造好人好事了。今天是幫張大爺提了一桶水,大爺夸我是毛主席教導的好兒童;明天是為李老太拾了柴,紅領巾在我胸前飄,就像一團火。一學期下來,我所有能想象的好事都被我做完了——事實上一件也沒有做!有一天實在無“好事”可做,忍不住寫了件真實的事,大概是:某年某月某一天,第四節(jié)課后,某某邀我去廁所,我不去,某某力勸,我去了,但是沒有!秀氣的語文老師讀了,粉面通紅,叫我到辦公室站了半日,指著我的塌鼻子罵道:扯蛋!從此,我從此開始領教說真話的種種惡果。
一八六二年深秋的一個平靜的夜晚,三十四歲的列夫·托爾斯泰徹夜難眠。一方面,他為明天就要與美麗的十八歲的新娘索菲亞走進教堂舉行婚禮而興奮;另一方面,他又為日后的生活惴惴不安,不安的原因是,他想到:“我不能為自己一個人寫日記了。我覺得,我相信,不久我就不會再有屬于我自己一個人的秘密了,她將看到我寫的一切?!被楹蟛痪?,老托的預感不幸而言中。托翁是一個非常忠實于自己的心靈的人,他總是堅持記下十分真實的日記,但他美麗的小妻子卻橫加干涉,因為她知道這些日記都將傳之后世,因此十分關心自己在這些日記中的形象,并粗暴地偷看這些日記,以便據(jù)此掌握托爾斯泰。最終的結果可想而知。直到三十四年后,托翁還在日記中無比沉痛地寫道:“我過去不為別人寫日記時有過的那種宗教感情,現(xiàn)在都沒有了。一想到有人看過我的日記,并且今后還會有人看,那種感情就被破壞了,而那種感情是寶貴的,在生活中幫助過我?!边@種無法為自己寫日記的持久病痛,讓忍受了幾乎一輩子的托翁最后忍無可忍,以八十二歲的高齡憤而出走,暴死在遠離家鄉(xiāng)的一個小鎮(zhèn)上。
由此看來,日記是一種可怕的東西,有點類于撒旦。它可怕的原因很荒唐——它太真實!而我們盡管常乞求真實,卻又葉公好龍地害怕真實,因為我們喜歡的其實只是一些真實的幻影,而非真實本身。
無獨有偶,法國作家羅曼·羅蘭也是一個一生勤于記日記的人。他在一九三五年六月——七月應高爾基之邀訪問蘇聯(lián)達一月之久,其間他寫下了《莫斯科日記》。這些日記是如此地有著令人震驚恐懼的真實,以致于他不得不在生前一再叮囑:“未經特別允許,在自一九三五年十月一日起的五十年期限未滿之前,不能發(fā)表這個本子——無論是全文,還是摘錄。我本人不發(fā)表這個本子,也不允許出版任何片斷?!?/p>
羅曼·羅蘭之所以要如此作,道理非常簡單:來自真實的訪蘇之行的日記的真實太過于尖銳、鋒利,它是這樣犀利地刺向羅蘭和他的友人、他的信仰——眾所周知,羅曼·羅蘭是一位執(zhí)著的左派,是一位共產主義的同路人,是高爾基最好的朋友。然而,在莫斯科,他卻痛苦地發(fā)現(xiàn)了與自己以往的想象不同的另一個世界:“莫斯科正在成為平庸的城市之一”,“像羅馬皇帝一樣花了六個小時欣賞自己的封神儀式的斯大林,一排又一排巨大的斯大林畫像在人們頭頂浮動,飛機在空中畫出領袖姓名的第一個字母?!薄?列寧的)遺體已開始腐敗,在地下室,竟開設了小賣部?!薄肮伯a黨的活躍成員利用其他特權(住房、食物、交通工具等)代替金錢,這些特權確保他們能過上舒適生活并擁有特殊地位。更不用說影響,他們利用影響為自己和自己的親屬謀利益?!倍_蘭十分崇敬的高爾基“他不想看到,但他看到了錯誤和痛苦,有時甚至還看到了這個事業(yè)的慘無人道,于是,他感到痛苦,回避這種情景,用驚恐的目光向那些迫使他勇敢地面對真相的人們請求寬恕?!钡珶o濟于事,陰郁的幻影永遠也不會離開像高爾基這樣的人的意識深處。所以,“他的意識深處總是充滿了痛苦和悲觀?!薄八浅9陋?!我覺得,如果我和他單獨在一起,他會抱住我,長久地默默地大哭。”
以一個作家的良知,羅曼·羅蘭忠實地記錄下了這一切與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的真實的莫斯科,這一切如一柄刺向自己的信仰和友誼的匕首,但他又不得不忠實于自己的靈魂,堅決地記下它,“當我重讀這些筆記時,我感到擔心,他們可能顯得過于持批判態(tài)度,并將使把我當作兄弟的人們感到不愉快?!钡_蘭還是寫下了這些文字,哪怕不得不讓它們禁閉整整五十年之久!而當所有塵埃落定之后,這些文字依然閃爍著一如從前的光輝,還歷史以它真實的面目。
可怕的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