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煒 何曉陽
在《舊約全書》的創(chuàng)世故事里,神花五天時間創(chuàng)造了天地萬物,在第六天“照著自己的形像造人”。神不僅造了人,還“賜?!苯o他們,并對他們說:“要生養(yǎng)眾多,遍滿地面?!比舾汕赀^去了,被“賜福”的人終究沒有辜負神的期望,果真按神的吩咐“生養(yǎng)眾多”(姑且不論是否“生養(yǎng)”過多),“遍滿地面”。但一心進步、天天向上的人,卻并不滿足于那“遍滿地面”的絕對霸權。人還要隨心所欲地造物,甚至要“造”而非生育自己的子女。這不啻要品嘗一下做神的滋味?,F在,這做神的終極鮮果已經端到桌上,秀色可餐,只等人盡情享用了。
二月二十三日,英國愛丁堡羅斯林研究所的科學家宣布,他們用成年綿羊的體細胞無性繁殖或“克隆”了第一只綿羊“多莉”。這是世界上首例用哺乳動物的體細胞進行的成功克隆。此項技術表明,人類克隆自己在技術上雖仍有很大困難,但已不存在根本障礙。人不僅在理論上,而且在實踐上都能將繁殖生育的自然過程撇在一邊,按自己喜歡的方式繁衍生殖,甚至在遺傳學意義上“復制”自己。
來自羅斯林研究所的消息自然引起了強烈震動。許多人士,包括科學工作者,認為這項技術是違背自然的,十分危險的;相信此項技術之運用于人類,只是遲早的問題,而一旦出現大量克隆人,現有倫理觀念將可能受到不可逆轉的沖擊:既然可單單由父親提供所有遺傳信息,父母和性別便難以確定,代、輩的概念也難以成立。英國諾貝爾和平獎得主、核物理學家約瑟夫·羅特布拉特將這項技術與原子彈爆炸相提并論。美國總統克林頓在次日即對專家提出要求,要他們研究克隆技術在法律和倫理方面的可能的影響,并進而于三月四日下令,禁止將聯邦資金用于克隆人。但這一決定卻未能使醫(yī)學倫理研究界十分滿意,因為這并不能保證不能使用私人資金來克隆人。他們敦促政府也對私人部門進行干預,從法律上根本禁止對人的克??;甚至應當開展一場全球性運動,像控制核武器和化學武器擴散那樣,訂立禁止克隆人的全球公約。英國農業(yè)部也對社會輿論迅速作出反應,宣布削減對羅斯林研究所的資助。
雖然這項技術被許多人視為洪水猛獸,但另一些人卻并不這么認為。這也難怪。在這“以動力橫絕天下”(梁啟超形容西方人氣質語)的時代,在這堅信人定勝天的時代,目的與手段的界線已經模糊,科技發(fā)現和發(fā)明本身,而非人的終極福樂,已被賦予最高價值。三月二日,美國俄勒岡州科學家向《華盛頓郵報》透露,他們已用克隆胚胎培育出猴子。這是首次使用克隆技術培育出靈長類物種,更好地證明了人類克隆自己已不存在根本的生物學障礙。與此同時,已有數百名西方人向羅斯林研究所的負責人打聽情況,想要克隆他(她)們自己。一些西方人也宣稱,人雖然已能克隆綿羊,但從技術講,離克隆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故而此項技術沒有危害,而用于動物或人細胞和蛋白的克隆技術更可以使科學、農業(yè)和醫(yī)學大大受益。
事實上,蘇格蘭科學家克隆出綿羊雖然是一個技術突破,卻并非一個出人意料的突破。它雖然是生物技術發(fā)展上的一個重要的里程碑,但在許多行內人士看來,在生物技術加速發(fā)展的今天,這一天的到來不過是水到渠成,遲早的事,沒有必要“感到震驚”。實際上,人在通向這項技術的道路上已經行進了好一陣子。
一九七三年人類即實現了體外基因的重新組合。這一事態(tài)具有根本性的意義。
一九七八年七月二十六日,第一個試管嬰兒路易斯·布朗便在英國誕生,盡管引起了社會學倫理學方面的廣泛爭議,但這一人工采卵、體外受精、胚胎植入子宮妊娠發(fā)育的整套技術最終還是在世界各國普遍運用并逐漸完善起來。
及至八十年代,澳大利亞科學家將人工采卵的卵細胞在液氮中凍存,復蘇后經體外受精,胚胎再移人母體子宮內發(fā)育,成功地產下一對孿生嬰兒。這說明人類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凍結”自己的生命,使它延長至未來某一時間。
理論上,人類女嬰至誕生時即具有成千上萬個卵細胞,完全可以取出,體外人工培養(yǎng),然后催熟,進行人工授精。在八十年代中期,上述澳大利亞科學家用激素誘導母羊超數排卵,交配受精,胚胎發(fā)育至桑椹期,十七個胚胎分割為二,變?yōu)槿膫€胚胎,再將胚胎移植給十七只母羊,結果有九只母羊產羔,其中七只產雙羔。這表明人從此能建立哺乳動物同卵雙胞胎。
此后,人們將這項技術運用于快速繁殖優(yōu)良品種牧畜上,但在九十年代初,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人工授精實驗室的霍爾和史迪羅在“美國生育醫(yī)學會”年會上宣讀論文,聲稱將十七個人類胚胎用上述相似技術增殖至四十八個,即完全“復制”了人類微小的胚胎。雖然按計劃這些胚胎在生長六天后即使其悉數天折,但人實際上已掌握了人工制造人類雙胞胎的技術?;?、史二氏宣讀其論文后,引起了科學家和公眾的強烈反響。實際上,正在做類似工作的并不止霍、史二位。
另一方面,液氮冷凍技術的進步與完善,使死人復活或永久保存生命的愿望幾近實現。美國奧科爾基金會(其頭面人物均為科技界有影響人士)虔誠地堅信:人可以凍存至技術高度發(fā)達的將來等待修復與復活。在其地下室總部,在零下一百九十六度的低溫下凍存著二十八位“居民”。該基金會希望在納米技術和生物技術高度發(fā)達的將來,可以對他們的體細胞進行處理,使他們復活,獲得幾近于神的“永生”?!岸嗬颉本d羊的出現不僅為上述技術提供了可資互補的途徑,而且提供了一條更為經濟可靠的捷徑。
可是,人侵擾生命、篡改自然的勾當很可能是得不償失的,人的僭妄很可能是有代價的。在這么一個人的道德發(fā)育如此不完善的世界,對人的克隆是禍還是福,顯然是一個需要認真考慮的問題。首先,在一個發(fā)展極不均衡的多元世界,針對所有機構和個人的禁止克隆人的立法是否能在所有具有立法權的國家、地區(qū)或行政實體通過,是一個疑問。其次,就算這樣的法律能通過,甚至進而訂立了禁止克隆人的全球公約,在技術越來越發(fā)達、越來越便宜的情況下,要根本防止個別瘋狂分子克隆自己或他人,是很難的。誰能保證將來不會再出一個希特勒,這個希特勒不會自戀到想要復制出若干個自己?如果說十三歲的女中學生在自己家中就可以使一個青蛙胚胎一分為二,成功地育出同卵雙胞胎青蛙的話(此事發(fā)生在美國,已見諸報端),那么未來的希特勒自我克隆出無數個希特勒,當并非不可能。除此以外,還有技術上的風險。用目前的方法克隆人,將不得不利用人體內至少存活了二十年的細胞;在這二十年中,化學作用和環(huán)境輻射可能使細胞的DNA受損;如果用DNA受損的細胞進行克隆,可能制造出畸形嬰兒。退一步講,可以不克隆人,只克隆動物和植物。這也并非沒有危險。遺傳性狀一致的動植物在受到突發(fā)性疾病的侵襲下,將被掃蕩得一干二凈,原因正在于其遺傳性狀是完全一致的。
鑒于生物技術蘊含的種種風險,一九七三年實現體外基因重組后,美國科學家在加利福尼亞的一次學術會議上認真討論了某些病毒研究中的生物性危害。在同期的許多生物學會議上,美國科學家表示對重組DNA分子的潛在危險擔憂,并以信件形式向美國國家主管機構呈述。該信件于同年九月在世界權威雜志《科學》(Science)上發(fā)表。信中描述了將種屬相差很遠的DNA分子結合在一起的可能性,敦促國家成立專門委員會來研究可能的危害。雖然當時并沒有引起公眾的反應,卻促成了國家成立專門學術委員會,考察這一技術的潛在危險。該委員會在一九七四年七月的《科學》上發(fā)表了關于防止生物性危害的建議,倡議在全世界自愿暫停某些被確認是有害的試驗,建議國家衛(wèi)生研究所成立重組DNA監(jiān)測委員會。
這件事的意義不僅在于論題本身的重要性,而且還在于科學家社會責任感的爆發(fā)性覺醒和升華。直接結果是,在一九七五年召開的一次國際會議上簽署了一份絕大多數人同意的文件,提出了嚴格的指導措施,在保證試驗可安全進行的前提下,重新開展基因工程研究。然而,在隨后的工作中人們很快發(fā)現,先前那種會出現的技術性危險的預言,實際上根據不足,于是又逐漸撤銷了許多嚴格的措施。此后,生物技術取得了非常迅速的發(fā)展。其發(fā)展如此迅速,以至可以說七十年代中期以來,先前被視為神圣的DNA分子的神圣性受到了根本動搖,人們不僅更深入地認識了它,而且?guī)缀蹩梢噪S意改動、剪切、拼接、重組它,可以將動植物甲的基因“嫁接”到不同種屬的動植物乙的基因組內。轉基因技術甚至使人乳中某種蛋白質在乳牛奶汁中大量分泌出來。應當看到,生物技術的確能給人帶來很多好處,如遺傳病的診治,早期癌癥的診斷,抗蟲、抗病毒、抗除草劑、抗咸堿作物的培育等等,故而人類對掌握自己的命運感到樂觀,似不無理由。于是美國成了一個碩大的矛盾:這個當年對基因重組技術反應最激烈的國家,生物技術發(fā)展得最快速、最全面,形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生物工程產業(yè),其產值和利潤的增長與世界同行業(yè)相比也最快。
將視野擴大到整個西方世界看,基督教傳統對科學發(fā)展一直產生著制約性影響,盡管在科學史上,基督教對科學的興起也是不可或缺的因素。眾所周知,在所有教派中,天主教對科學采取一種最保守的立場。教皇約翰·保羅二世八十年代初即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一次演講中以其慣有的激情說:“人類的未來受著威脅,受著根本的威脅!這個威脅來自于科學家,盡管他們的意圖是非常高貴的,他們已獲得和將要獲得的許許多多的發(fā)現,導致了對傳統倫理規(guī)范的偏離,導致了空前的破壞和死亡,導致了不可想象的災難。這種威脅已出現在基因操作和生物試驗的領域里,也出現在化學武器、細菌武器領域里……”這些話聽起來也許很不順耳,但在為商業(yè)獲利動機驅動的現代社會,多聽聽是有益無害的。要知道,當英國農業(yè)部宣布削減對羅斯林研究所的資助后,研究所人員立即警告,他們可能被迫屈從于單純的商業(yè)利潤,即屈服于貪婪的資本主義邏輯。資本主義雖然可能是人類社會演化中的一個必然形態(tài),但帶著它那與生俱來的諸多缺陷,怎么可能叫人心安?其獲利動機作為一種精神氣質,則無論如何也比純粹的科學求知精神猥瑣。
在中國,情況就更不容樂觀了。十九世紀下葉以來,在船堅炮利的西方人面前吃盡苦頭的國人自然而然成了唯科學主義者。唯科學主義思維可以說就是科學萬能論(它本身絲毫無助于科學的發(fā)展;它導致進化論在中國暢通無阻,被當作絕對真理全盤接受,而在其發(fā)源地,進化論一開始便遭到阻遏;可能正是由于這種阻遏,進化論才日益得到修正和完善)。這種思維方式愈到后來愈甚。在二十年代的“科玄大戰(zhàn)”中,多少還能聽到“玄學”反對科學的嘶鳴。五十年代初至七十年代末,在意識形態(tài)的一統格局中,就更容不得“玄學”的臭味了。七十年代末以來,思想解放運動給“玄學”或人文學科的生長帶來了陽光雨露,但發(fā)展生產力的急迫現實卻再次使人文學者陷入尷尬。他們雖像所有現代人一樣從科技發(fā)展中受益,但出于社會關懷之工作性質的需要,義不容辭地從哲學上質疑產生現代科學的西方知識論傳統,從社會學角度直陳科技發(fā)展可能產生的種種弊端,但這些聲音總是被湮沒。在社會知識/權力結構中坐穩(wěn)了釣魚臺的科學家,已不屑于與人文學者再來一次“科玄大戰(zhàn)”。不屑歸不屑,中國還是出現了幾乎完全是C·P·斯諾(英國物理學家、小說家)意義上的“兩種文化”的分裂,即科學與人文的分裂。這分裂的最明顯征兆是,在最近有關電腦和生物技術的倫理后果的討論中,人文界與科學家采取了截然相反的立場。大多數人文學者表示了很大程度的保留(當然這決非丁文江所謂“玄學鬼”簡單宣稱的“科學破產”),而大多數科學家則持幾乎完全肯定的態(tài)度。
在可見的將來,生物技術必然會在更大程度上加速發(fā)展,而人類社會卻不大可能加速成熟。在我們這一本質上還很不健全的現代工商科技文明中,人的道德水準要迅速提高到能安全利用加速發(fā)展的生物技術的程度,是不太可能的。因此,科技工作者,尤其是中國科技界人士,應平心靜氣聆聽、思索一下先知們的呼吁。這呼吁的信息是:具有巨大科技潛能的現代人在幾不可能中止的科技發(fā)展中,應將視野延展到對終極幸福本身這一更高目的上,有意識地調整科學發(fā)展的速度和方向,使其與自己的存在品質的進化保持一致。
人應當做人,而非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