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承國
載于《宋書·樂志》、宋郭茂倩《樂府詩集》第二十六卷,屬(相和歌辭·相和曲》的《江南》,其詞為: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這是一首優(yōu)美動人而又結(jié)構(gòu)奇特的漢代樂府民歌。詩的前兩句敘事,隨之五用疊句,屢出重言。然復(fù)而不厭,
但是,對《江南》這首明白如話樂府民歌的索解,又是見仁見智,人言言殊。如:
郗昂《樂府解題》云:“江南,古辭。蓋美其芳辰麗景,嬉游得時也?!?/p>
朱止
陳太初曰:“刺游蕩無節(jié),‘宛丘‘東門之旨也?!?/p>
近人羅根澤先生以為是頑童嬉游得意時之自然歌唱。
聞一多先生認(rèn)為“魚”和“蓮”都是隱語、隱喻。這里是“魚喻男、蓮喻女。說魚與蓮戲,實(shí)等于男與女戲?!?/p>
陳鍾凡先生以為此詩前三句是一人獨(dú)唱,后四句眾人之和曲也。
多年以來,文學(xué)史專著和對本詩的賞析專文,大都沿用前賢與時彥的論述,或留“美”去“刺”,或就“芳辰麗景”,或就重章疊句加以敷演申說,都有不少精彩文字。但對本詩中所寫的“采蓮”,究竟是“涉江采芙蓉”還是“采蓮南塘秋”,便有些閃爍與模棱了。這是分析詩歌主題的前提。如若落實(shí)在采蓮花,怕淡化了詩的勞動主題,其實(shí)是多慮的。事實(shí)上,清人張蔭嘉《古詩賞析》在分析本詩時明白指出:“不說花,偏說葉,葉尚可愛,花不待言?!痹僬撸娭小吧徣~何田田”,大有“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風(fēng)光在,不似采蓮子時秋荷葉枯的景象?!豆旁娰p析》又指出:“魚戲蓮葉間,更有以比已意,詩旨已盡?!甭勔欢嘞壬詷犯袘T用的諧音、隱語、隱喻的特殊修辭手法指出是“男與女戲”,實(shí)在是觸及到詩的旨趣所在了。至于說是頑童嬉游得意時的自然歌唱,恐不盡然。既曰自然歌唱,不必詳具五方,曰“間”(中),曰“東”、曰“西”、曰“南”、曰“北”,如此齊整,其必定是有意安排。更不是頭腦冬烘的道學(xué)家所謂的刺“游蕩無節(jié)”,這已是不爭的事實(shí)。那么,這首詩奇特的結(jié)構(gòu)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以為是漢代樂府機(jī)構(gòu)中以音樂歌舞形式再現(xiàn)江南采蓮季節(jié)里男女嬉戲歡樂時的載歌載舞場景。
《漢書·禮樂志》:“漢高祖既定天下,作《風(fēng)起》之詩,令沛中僮兒百二十人唱而歌之?!睆母咦嬉院蟮交莸?,“以沛宮為原廟,皆令歌兒習(xí)吹以相和,常以百二十人為員”。到漢武帝立“樂府”,用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作“十九章”之歌,使童男女七十人歌之。招聚幼童與后來的“科班”,性質(zhì)一樣。這是中國音樂歌舞戲曲的萌芽之時的歷史剪影。當(dāng)時在“樂府”中,對音樂曲目十分重視,如“橫吹”、“相和”、“清商”之曲,多采民間故事,歌舞相兼。如橫吹曲中劉生“洛陽公子行”,相和曲中“王昭君楚紀(jì)嘆”、“王子喬秋胡行”,清商曲中“子夜”、“莫愁”、“督護(hù)歌”、“楊叛兒”之類?!稘h書·禮樂志》又記載有:“朝賀置酒,陳前殿房中,有常從倡三十人,常從象人四人。”這與《鹽鐵論》中“戲倡舞象”是一回事。“象人”據(jù)孟康注:“象人,若今戲魚蝦獅子者也?!表f昭注:“著假面者也?!奔词谴骷倜婢甙缪蔌B獸魚蝦的歌舞表演。我們再與相和歌辭來參看,“相和,漢舊曲也。絲竹更相和,執(zhí)節(jié)者歌?!鄙蚣s《宋書·樂志》:“凡樂章古辭,今之存者,并漢世街陌謠謳,‘江南可采蓮,‘烏生八九子,‘白頭吟之屬也。吳歌雜曲,并出江東,晉宋以來,稍有增廣。凡此諸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又因弦管金石造歌以被之,魏世三調(diào)歌詞之類是也?!笨梢姟跋嗪透琛备爬藵h代各地民間流行歌曲,也有原始民歌,有根據(jù)民歌進(jìn)行加工改編而形成的藝術(shù)歌曲,也有從民歌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成的大型舞曲歌辭?!敖稀奔攘性谙嗪透柁o內(nèi),那么演唱必是“絲竹更相和”與“弦管金石造歌以被之”,“執(zhí)節(jié)而歌”前兩句,“蓮”與“田”相押韻,當(dāng)是合唱。下面則是表演,音樂為之大作,奏金聲如大鑼“匡匡”五記,一人或一行人(象人)或飾有魚面具或手執(zhí)蓮花,出場唱“魚戲蓮葉間”。繼而奏之以皮,如鼓類,“冬冬”五記,表演者唱“魚戲蓮葉東”,再繼而奏之以金聲,如后世之鈸,“齊齊”五聲,表演者唱“魚戲蓮葉西”。更繼而奏之以金聲如小鑼,“參參”五記,表演者唱“魚戲蓮葉南”。最后繼之奏以革聲,如后世之單皮“得得”五聲,表演者繼唱“魚戲蓮葉北”。這五方“魚蓮相戲”,如聞一多先生所說“男與女戲”的歌舞表演,加之金石絲竹的一片宮商,多場面與全方位地酣暢淋漓地把江南采蓮季節(jié)里歡樂愉悅的情景表演出來,果如此,洋洋乎盈耳該是多么熱鬧而有趣!
清人方世泰《輟鍛錄》中云:“詩之天地,廣大含宏,包羅萬有。持一論以說詩,皆井蛙之見也?!币源髓b我之臆說,證之本文,諒可信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