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鳴
她是從外地嫁到這地方的。
這地方是奔騰的大江中的一個島,十里長五里寬,島四周長著綠茵茵的水柳和蘆葦。這地方的男人在外種田打魚。女人在家紡紗織布飼雞喂豬,本本分分地過日子。這地方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都沒離開這被水柳和蘆葦圍著的小島,所以對島外來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好奇。誰從江南岸十里外小鎮(zhèn)買回一頭豬崽.左鄰右舍都要圍攏來觀賞一番,評頭論足一番。何況是她,一個大活人呢!
他丈夫叫王三,是個吃了上頓愁下頓的窮光蛋。三年前,他娘病死了,他安葬了老母,將兩間茅屋的楊木門上掛了把鎖,撥開島上淺灘的水柳和蘆葦。卟嗵跳進了大江里,自然不是尋短見,他游到對岸,外出闖世界去了。島上人都記得,跳進江里時,把一個破包袱頂在腦門上,怕江浪弄潮了可憐的窮家當哩。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三年后他回島時,一身新衣衫,還帶回一個天仙般的老婆。這女人二十四、五模樣.臉兒自白的,眉兒細細的,眼睛亮亮的,鼻翼兩邊有幾顆俏雀斑,就像荷葉上粘的露珠兒,映襯得眉眼更活泛了。島上那些黑臉皮粗腰身的閨女媳婦們,站在她面前,自覺矮了一截子。莫非,這女子是深山里修煉千年的狐貍精,幻化成美女迷住了王三,白天為他漿洗做飯,夜里吸他的精血么?可王三說起話來,嗓門兒鏘鏘的,走起路來;腳步兒錚錚的,身骨子硬實哩,精神氣旺著哩,不象狐妖附身的樣兒。于是,當島上人瞧見這女子張嘴說話時,嘴里鑲著兩顆亮燦燦的金牙時,又私下里猜測,這女子有十有八九是大戶人家小老婆什么的,貪戀王三英俊壯實,跟他私奔的。這女子的口音侉里侉氣的,小島人只聽那聲音脆亮亮,宛如枝頭黃鸝啼叫,就是聽不懂她究竟說什么來著。王三介紹說,他的妻子叫柳兒,是北邊人。北邊?敢情是安徽地界上來的?王三搖搖頭,說還要北哩。島上人嘖嘴咂舌了。前幾年,來了幾個要飯化子,說是老家在安徽,走了一個多月,到江南來尋活路。這女子從比安徽還要北的地方來,那路上得走多久喲!該不會是從外國來的吧。
誰也不叫他柳兒,這名字島上人覺得拗口。根據(jù)島上習慣,當面.都叫他三娘子,背地里呢,就稱她野女人。
王三回來時,他那間茅屋快要倒塌了。
他割了十斤豬肉沽了十斤水酒,請鄉(xiāng)鄰幫忙將破茅屋修葺一新,又添置了鍋碗瓢勺,好歹安頓下來。屋前有塊空地,砍了幾捆葦桿,圍出了個小院。白天,王三下地干活去了,三娘子也不出去串門子,在葦桿圍著的小院里忙忙碌碌。左鄰右舍只在葦桿隙縫里見到她那好看的身腰閃來閃去,喂雞啦攆貓啦,那侉里侉氣的嗓門兒,聽來蠻悅耳的。
半晌午,雄雞伸長脖子打鳴后,葦桿籬笆的小門吱一聲啟開了,三娘子一手拎著菜籃子,一手端著米籮子出來了。胸兒挺挺的,臀兒扭扭的,幾十步外就能聞到她身上的一股香味兒。遇見人,彎起眼梢兒微微那么一笑,算是打過招呼了?!叭镒?,淘米煮飯哪?”“唔!”臉上仍然掛著笑,輕輕點點頭,就這么過去了。走到水塘邊,踏著伸進水里的木跳板,擱下菜籃和米籮,蹲下身。也不淘米.也不洗菜,對著一泓清水理起鬢發(fā)來。清水如鏡,映進了藍天白云,映進了綠草紅花,她就映在藍天白云和綠草紅花之中了。眼皮兒有點兒酸澀,蘸點兒清水揉揉,頓覺爽快多了,揉著揉著,手兒忽然凝住了,雙頰飛起了兩朵紅云。
幾只白鵝游過來了,啄她籃里菜,啄她籮里米。她醒過神來了。噓噓地趕白鵝兒。白鵝兒撲扇著翅膀往池塘中央逃遁,攪起嘩嘩的水花,濺濕了花衣衫。
麗日中天時,她又挎著竹籃給丈夫送飯。竹籃里裝著飯食和水罐。小島巴掌大,王三耕作的那塊地離村不過二里地,其實他可以回家吃飯的??伤惋?。她說獨自在家悶得慌,吃飯不香,她喜歡到野地里走走。她在黃泥小路上慢慢行進,有花蝴蝶撞在她胸上,有紫蜻蜓停在她頭發(fā)上,她逮花蝴蝶。她逮紫蜻蜓,她都沒逮到它們,她像孩子似噘起了嘴,她生氣了。過一會又笑了,她被路邊的野花野草吸引住了,于是他便彎腰摘采那些中意的花草,一會兒,竹籃里的飯缽和水罐都被野花野草蓋住了。王三吃飯時,嘴里總能嚼出幽幽的野花味兒。
有人看到他倆頭碰頭在田頭樹蔭下,躺著歇息,甚至還摟在一起滾來滾去的,把身下的小草都壓得淌出綠汁來。莊稼人看不慣了。夜里在床上親熱還不夠么?還要丟人現(xiàn)眼地在野地里鬼混!這太陽亮堂堂的,你們不要臉皮,老天爺還知羞恥哩。唉唉,這小島好端端的淳樸鄉(xiāng)風,要被這個北邊來的野女人敗壞啦。
王三家小院的葦桿門上倚著一支烏黑的槍。左鄰右舍眼里瞄著這桿槍.寧肯繞道,也不敢靠近王家兩間茅屋了。王家的廚屋里透出一股股魚香肉香味,狗兒聞到了香味,流著涎水,要去鉆王家的葦桿籬子,立即被主人喝住了,“畜牲,送死去哇,吃槍子兒去哇!”
這桿烏黑的長槍,是保長的。保長住在大江南岸的一個大村子里,他每隔一、二個月,總要到轄下的小島來巡視一番。小島樹木多,島兒也多,保長就打鳥取樂,子彈噓噓地飛,有時打著了鳥,有時打著了地上的雞和鴨。不管是鳥是雞是鴨,只要打著了,保長就樂呵呵地笑。玩夠了,玩累了,保長就扛著槍,手里拎著鳥或雞和鴨,走到島上某家的屋前,“喂,來客啦!”笑呵呵地一聲吆喝。屋主人聽見吆喝,忙接灶神似地將保長請進屋里。男主人安頓好客人,就借故說田里活計忙,扛著鋤出門了。自然,女主人一定會殷勤招待保長的。自然,這女主人一定是長得眉清目秀的。面目丑陋的女子家,保長是決不去的。保長就和這眉清目秀的女主人一直廝守到日落西山,才乘小舟回南岸。
王三在田里干活,覺得肚子餓了,抬頭看看,陽婆已經(jīng)爬到了中天了。翹首望望,通往村子的小路上沒有妻子的身影。怎么不送飯來,莫非她身子不舒坦.病了?心里焦急起來.就匆匆回家去。離家百步遠,他被鄉(xiāng)鄰們攔住了.都說:“你避避吧,保長在你家里!”王三一腔熱血直往腦門心涌,推開眾人,犟著要進自家的門。鄉(xiāng)鄰們抱胳膊的抱胳膊,拽腰的拽腰,人多勢眾,硬把王三拉進了村頭的小酒店里,好酒好萊好言勸慰王三。小島人心善,他們不愿眼睜睜地看著王三往虎口走。保長的那桿槍可不是吃素的。
此刻,保長在王三家里喝得有三分醉了。三娘子眼里含著七分嫵媚,頻頻勸酒,“保長大人,俺家沒魚翅海參招待你,這肥肉瘦雞準不合你胃口,可這糯米酒,你一定要喝了哇!”“喝,喝!”保長只顧瞄那花朵一樣的臉蛋兒,瞄那鼓突突令他神魂顛倒的穌胸,那杯里的酒,大半順著下巴淌了,藍布長衫胸口濕漉漉的。保長情不自禁,趁三娘子俯首斟酒的當兒,佯裝過意不去,“夠了夠了,再喝要醉了!”手輕輕那么一抬,撞擊到女人胸口鼓突的地方。保長象被馬蜂螯了一下,驚叫一聲,猛地縮回手來。看那手背,早已沁出紅殷殷的血珠兒。這女人胸口里藏著針哩。保長臉色訕訕地,悶悶地喝了口酒,悶悶地嚼著雞翅膀。
三娘子依舊那么媚嫵地笑著,說:“保長
大人,喝酒啊!”“夠了夠了,這酒辣!”保長苦笑著,起身告辭了。怏怏地,乘船回南岸去了。陽婆才偏西,天色還早,保長是第一次這么早離開小島的。保長愛女色,喜歡自愿跟他上床的女子。強扭的瓜不甜,不甜的瓜他是不肯償?shù)?。瓜總歸會熟的,熟了的瓜總歸是甜的,保長不急,保長在這方面極有耐心。
王三回到家,見自家婆娘端端莊莊坐在堂屋里繡花,衣衫整齊,頭發(fā)不亂,不禁喜出望外,樂顛顛地撲過去要摟她的腰,她推開他,指指自己的胸。娘喲,胸襟里插了十幾根縫衣針。王三愣住了,眼角濕了,拉著婆娘的手,嗚咽著說,“柳兒,苦了你了!”她淺淺一笑,“這保長還算知趣,要不然,我褲兜里還藏著剪刀呢。哼,他敢撒野,俺就敢絞斷他那騷根兒!”
保長離開小島后,三娘子依舊每天給丈夫送飯,依舊在田頭的樹蔭下?lián)ПП?。不過,島上人也見怪不怪了。島上的男人心里癢癢的,雖不敢在野外放肆,但到了夜間,也不知不覺學著王三的樣兒和妻子恩愛親熱起來,男女間的樂趣增添了許多。
三娘子除了在家煮飯喂雞操持家務,空閑來就坐在小院里繡花。這地方的女子幾乎都會繡花,土布做的頭帕和圍兜,都用紅線綠線繡上牡丹鴛鴦什么的。就是繡得過于簡單粗糙,牡丹是圓圈和長方形組合的,鴛鴦呢,則成了似雞似鴨的怪物。鄉(xiāng)下人也不甚講究,不管怎么,好歹算是個點綴。當三娘子把她的第一批繡品展示在鄉(xiāng)鄰面前時,可把大伙看傻了。那荷花牡丹,葉是葉,花瓣是花瓣,一片花瓣的顏色也深淺不同,活脫脫跟真的一樣。每隔十天半月,王三背了一包袱繡品到南岸的小鎮(zhèn)去賣。他不乘渡船,就像幾年前離家時一樣,頭頂著包袱鳧水到對岸。繡品好賣得很,剛擺出來.就被鎮(zhèn)上的姑娘嫂子們買去了?;貋淼臅r候,王三臉上笑得能刮下蜜汁來?;貋頃r他乘渡船了,他買了許多吃食,有酒有肉,還有云片糕桂圓核桃什么的,裝在高腰篾簍里,沉得很哩,王三身子載不動它們哩。
鄰居孩子闖進王三小院里玩耍,三娘子總是眉開眼笑地拿出云片糕桂圓核桃款待他們?!皝?,洗洗臟臉,洗洗黑爪爪!”一盆清水變成了濁水,孩子們那積著黑垢的臉膚變得水靈鮮嫩起來。又打開胭脂盒,指甲蓋兒撮那么星點兒,在那水靈鮮嫩的臉頰上再添那淡淡的兩朵云霞,是女孩兒,還要用燒焦了的半截的火柴棍兒,畫兩彎細細的月牙兒。哦,一個個臟小子臟丫頭,經(jīng)這么一打扮,成了金童玉女啦!
三娘子這么愛孩子,她自己怎么不生一個呢。鄰居嬸嫂子們密切注意她的肚皮。好幾個月過去了,那肚皮總是鼓突不起來。嗨,鬧了半天,這野女人是繡花枕頭,不生蛋的肥母雞!于是,王三沐浴在憐憫的眼光里了。眼看王三這一戶要絕代了,百年后沒人在墳頭燒紙?zhí)硗?,挺可憐哩。
保長又來小島打鳥了。中午他沒吃飯就離開了小島。走的時候,他臉色很難看。出鬼了,小島上的俊俏女子都學三娘子了,胸口衣襟上都插了針了。他心里恨恨的,乘渡船到江心,他端起槍.對準小島。呼呼呼,把打鳥剩下的子彈全打光了。
保長上了南岸,遇見了王三。王三從小鎮(zhèn)賣完繡品回來,嘴里哼著俚歌小曲,腳下生風,喜氣洋洋。
“唷,王三,拾到金元寶啦,瞧你樂的!”保長說。
“保長,又上島打鳥啦,打到不少吧!”王三說。
“屁,鳥毛也沒撩到,島上的鳥都變精了!”
王三無話,和保長擦身而過繼續(xù)趕路。保長探頭望望王三背簍里的酒肉和各種吃食,噴噴嘴,說:“王三,你好福氣,討了個仙女似的野女人做老婆!”王三笑笑,還是無話,和保長背道而行。保長望著王三的背影,呸地吐了一口痰,那痰粘稠,腥臭。
一個月后,王三失蹤了。人們在小島下游二里多的蘆葦灘上找到了他的尸體。英俊的王三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鼻子和眼睛被魚吃掉了,肚皮被水泡得發(fā)綠,隆起如孕婦,爬滿了蒼蠅。此地習俗,野外暴死的人,尸體是不能進屋了。王三就躺在他家葦桿小院里。尸體剛抬進小院時,三娘子嚎哭著撲過去,眾人忙把她攔住,那尸體已經(jīng)潰爛,碰不得了。三娘子掙扎幾下就昏死了過去。醒來,她也不哭了,沉默地跪在尸體旁邊,她的頭低垂著,秀發(fā)遮住了她的臉。尸體上的蒼繩,圍著她前后飛舞,有的蒼繩鉆進頭發(fā),停在她的眉眼上,她無動于衷,就這么一動不動地跪著。太陽熱辣辣的,尸臭熏得人反胃欲吐,眾人都退避到院外了,院里就剩下孤零零的三娘子。眾人站在院外不敢離開,怕三娘子有意外。果然,三娘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又昏過去了。眾人將她抬進到院外,七手八腳地將她弄醒。用清水替她擦臉時,眾人發(fā)現(xiàn)她的汗水黃粘粘的,懷疑她的苦膽破裂了。膽汁滲在汗水里了。大伙勸她,“人死不能復生,你別把苦水悶在心里,放聲哭吧,把苦水哭出來吧!”三娘子搖搖晃晃地又進了小院,低頭跪在王三尸體旁,一動不動,不哭。跪著跪著.身子一歪又昏倒了。眾人又把她弄醒,醒后她又跪,還是不哭。眾人見這樣下去,三娘子非自己把自己折磨死不可,趁她昏迷時,將王三的尸體裝進棺里埋了。
三娘子醒來,不見了王三尸體,說了句:“冤死的夫啊!”哭出聲來了。
王三的墳頭被青草染綠后,保長來小島打鳥了。保長有三個月沒踏上小島了。小島沒什么變化,僅僅多了一個王三的墳頭。三娘子白衣白褲,在墳頭燒紙錢,紙錢灰隨風亂飄,飄到保長臉上。保長頓生惻隱之心,兩腳不知不覺向墳頭走去。三娘子聽見腳步聲抬起了臉。保長吃一驚,三娘子穿了白衣白褲,竟比以前更楚楚動人了。保長想,她肯定不是凡人,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只有仙女,才有這么美。就在這時,三娘子突然嫣然一笑,保長頓時感到自己仿佛化作了一灘水……
這天夜深人靜的時候,王家的茅屋里突然傳出了一聲槍響。那聲音沉悶、有力,好像憋足了氣的車胎猛然炸開了,在靜夜里顯得格外撼人。人們從睡夢中驚醒,紛紛向槍響的地方探頭探腦,但誰也不敢靠近?!澳鞘潜iL的槍!”有人小聲這樣嘀咕。
第二天早晨,一個更驚人的消息迅速傳遍了小島:保長死在王家茅屋了:他赤裸著身子,臉被獵槍的霰彈打得血肉模糊。四肢痙攣著,看得出死前曾進行過痛苦的掙扎。三娘子不在屋里。后來,人們在王三的墳前發(fā)現(xiàn)了她,她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了,但臉上的表情仍是那么安祥,那么美麗……
責任編輯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