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丁
巴宗與巴平在橋東一帶非常出名。出名的因素很多,其中最主要的是巴宗與巴平是孿生兄弟。孿生兄弟屬于先天因素,后天因素則是巴宗用形象締造的。
長相一模一樣的孿生兄弟,使人無法辨認(rèn)哪個是巴宗哪個是巴平。在巴宗與巴平十四歲以前,他倆的父親巴心武曾無數(shù)次把巴平認(rèn)作巴宗,把巴宗當(dāng)成巴平。真正沒有出過差錯的是他倆的母親何秀珍。何秀珍為他倆歇了七年勞保,直到他倆背起相同顏色的書包,步入石崗實驗小學(xué)。那段時間的何秀珍,眼角時常掛著白米粒似的眵目糊,頭發(fā)干澀零亂,衣衫樣式陳舊不整。在巴宗與巴平瘋狂生長的歲月,何秀珍漂亮的容顏出現(xiàn)衰老的跡象。巴心武憂心忡忡地說,怎么就是雙胞胎呢?晾曬尿布的何秀珍說,怨我嗎?巴心武嘆口氣,怨就怨老天爺吧。
巴心武經(jīng)常在黃昏時分牽拽著巴宗或巴平在大街上迢達(dá)。這幅親情畫面曾經(jīng)是平正里大街最動人的風(fēng)景。
巴師傅,領(lǐng)的是巴平還是巴宗?有人問。
巴心武端詳著懷里這個前額寬闊飽滿,眼睛漆黑明亮,一頭細(xì)軟的黑發(fā)呈卷發(fā)狀的男孩,說,是操蛋鬼巴宗吧。巴心武說著躊躇滿志地把巴宗舉到頭頂,然后又使勁往空中一拋,接住,又一拋。巴宗非常喜歡這種帶點冒險的游戲。巴宗被拋起的一瞬間要咯咯瘋笑。然而巴心武這回沒有聽見咯咯瘋笑,卻招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哭嚎聲??藓柯暃]斷,又灑下一泡尿水。巴心武一面擦試著頭上的尿水一面說,錯了,錯了,不是巴宗是巴平。
經(jīng)常遇見好事者詢問巴宗與巴平誰大?何秀珍一手撫摸著一個,嬌柔無比地說,那時候疼得要死要活,不記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巴心武插話說,讓巴宗當(dāng)哥吧,巴宗厲害,厲害不受人欺!何秀珍斜睨著巴心武說,我喜歡安穩(wěn)的巴平做哥哥。哥哥要有個哥哥樣,你們說對吧?何秀珍最后一句是問那些好事者的。大人們只顧說話,忘了巴宗與巴平。巴宗吃完桔子,伸手去搶巴平的,巴平不給,巴宗就學(xué)大人嚇唬小孩的模樣去摸巴平的雞雞。巴平被嚇哭了。聽見哭聲何秀珍彎腰打了巴宗一掌,沒有懼怕感的巴宗翻著黑眼睛盯視著何秀珍又伸手摸了巴平的雞雞一下。何秀珍喝斥著又要打巴宗,巴宗突然兩手摳著嘴哇哇哭叫起來。何秀珍臉色蒼白地抱起巴宗問,你怎么啦?巴宗指著自個的嘴巴說,我把桔子籽咽進(jìn)肚里啦!何秀珍如釋重負(fù)地舒了口氣說,咽下去沒關(guān)系,不要哭啦。巴宗用手按住肚子,蹲在地上說,桔子籽會在我肚里發(fā)芽的,會從我嘴里長出桔子樹。他最后說,那時候我就不能吃飯了,我會被餓死的。大人們先是愣愣地聽,后來就哈哈大笑起來。
這就是巴宗與巴平最初留給人們的印象。
操蛋鬼巴宗從來不叫巴平哥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巴平處處都表現(xiàn)出哥哥的姿態(tài)。譬如,吃水果時,巴平挑小的吃。譬如,有天早晨起床后,巴平發(fā)現(xiàn)自個的鞋穿在了巴宗的腳下,便說,穿錯啦,我的鞋干凈,你的鞋臟。巴宗笑著說,嫌臟就刷一刷。巴平真的就拎著巴宗脫下的又臟又臭的鞋出了屋。巴宗不喜歡邏輯思維嚴(yán)謹(jǐn)?shù)臄?shù)學(xué),他喜歡美術(shù)與自然。巴宗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經(jīng)常是照抄巴平的。巴平?jīng)]有辦法不讓巴宗抄。
巴宗喜歡玩游戲機(jī),他口袋只要有錢就掏給了游戲機(jī)。巴宗沒錢又實在想玩就向巴平借,他拽住巴平肩上的書包帶說,借我點錢!巴平扭頭望著巴宗說,你上次借我的錢還沒給我。巴宗粗暴地把巴平的書包扔在地上。他推搡著眼淚汪汪的巴平說,你喊什么?喊也沒用,家里就咱倆。巴平極不情愿地掏出了錢。巴平跑出門框的陰影又走在明亮的陽光下。他站在陽光下憤怒地?fù)]舞著拳頭喊,你休想讓我給你請假!巴宗在門框的陰影下做了個要追的動作。他說,不用你管,我有的是辦法。
巴宗倚著他家院門口那根電線桿,雙肘交叉在胸前,蜷起右腿蹬著身后的電線桿,兩眼直視著藍(lán)天。他經(jīng)常以這種姿式出現(xiàn)在這兒。巴宗沒有等著同年級的劉小英。他把手里那張偽造的病假條撕碎,然后走進(jìn)街口的雜貨店。開雜貨店的老劉笑瞇瞇地說,巴子,買什么?巴宗擺擺手說,打電話。老劉從柜臺下面搬出部公共收費(fèi)電話。
請給我叫一下盧老師。巴宗模仿著巴心武的聲音說。啊,盧老師,巴宗有點不舒服,讓我給他請個假。那面聽電話的盧老師怎么聽怎么覺得不對勁,忍不住問,你是誰?巴宗最怕受到懷疑,一受到懷疑他的自信心就沒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我爸給你打的電話。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老劉章災(zāi)樂禍地說,巴子,你暴露了,你不如讓我充當(dāng)你爸一下。
暴露我也不怕。巴宗說。
老劉堵在門口示意巴宗交電話費(fèi)。巴宗無奈地掏出兩塊錢。老劉換零錢時,巴宗順手把一塊小圓鏡裝進(jìn)了口袋。他走出雜貨店后,摸出小圓鏡對老劉晃了晃,老劉,你店里的日用品全是次品,明天你要把這面鏡錢退給我,它的質(zhì)量實在不好,照不見人影。怒容滿面的老劉躥出雜貨店。巴宗一面后退一面用鏡子的反光照老劉。企圖做出強(qiáng)烈反應(yīng)的老劉被迫停下追趕。他用手保護(hù)住眼睛,說,快還給我,要不我就告訴你爸。巴宗嬉笑著說,財迷的老劉,等我玩夠了會還你的。
巴宗把口袋里的錢全部塞進(jìn)游戲機(jī)的肚子里。他對牛氣十足的老板說,借兩個幣。老板叼著香煙說,借可以,但要把鋼筆押下。巴宗拍拍手說,今天沒帶書包。他從口袋掏出那面鏡子,鏡子值兩個幣的錢吧?老板拒絕了鏡子。他說,給你一個幣吧,什么也不用押。老板神情傲慢地讓巴宗伸出手等待他的恩賜。巴宗氣哼哼地走出了游戲機(jī)房。
巴宗在回家的路上幻想著自個開個游戲機(jī)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沉緬在幻想中的巴宗推開家門,發(fā)現(xiàn)盧老師坐在沙發(fā)上喝茶,巴平陪坐在另一個沙發(fā)上。巴宗怪叫一聲把盧老師的喊聲關(guān)在屋里。他跑出平正里大街,爬上了大石橋。大石橋是這座城市兩個區(qū)的自然分界線。他站在橋上,透過樹枝、屋頂遙望百米之外的平正里大街,猜測他爸會怎樣對待他這次逃學(xué)事件。他還望見紅彤彤的落日,希望它永遠(yuǎn)掛在天上,那樣盧老師屁股坐疼了就該走了。落日徹底從視線消失后,他明白他爸他媽該回家了。他把手插進(jìn)口袋,悲傷地望著西天最后一抹彩云。他后來掏出了那面小圓鏡,并把它高高舉起。巴宗幼稚的舉動是想讓手中的鏡子充當(dāng)不落的太陽。
那天何秀珍沒有按時回家。她和同事們跳舞去了,晚上十點鐘才進(jìn)家。處于興奮狀態(tài)的何秀珍把小坤包扔進(jìn)沙發(fā),然后兩只腳互相磕了一下,兩只高跟鞋便從腳上飛走,一只向東一只向西,丑陋地躺在那兒。她穿著絲襪走在潔凈的地板磚上感到非常舒心。她甩手搭在巴心武的脖子上,一面輕輕揉搓著巴心武粗壯的脖子一面柔情蜜意地問,怎么還不睡覺?何秀珍這個動作其實是他倆夫妻間一種性生活的暗示,但沒有得到巴心武的反應(yīng)。
我在等巴宗。巴心武說。
他這么晚不回來你怎么不找找他?
巴心武轉(zhuǎn)了個身,桌上的臺燈光映照在他的左臉頰,使他的臉呈現(xiàn)出幾塊不規(guī)側(cè)的陰影。他說,我找他時你在哪里?
自知理虧的何秀珍臉頰緋紅走進(jìn)套間。躺著聽收音機(jī)的巴平說,媽,我現(xiàn)在知道巴宗藏在什么地方。他一定在大石橋上。
何秀珍與巴平走向套間門口時,巴宗推開家門跨進(jìn)了屋。怒火重新點燃了巴心武,他吼叫著撲向巴宗。對巴宗的痛打,何秀珍不予理睬。她一心一意地卸裝,后來從梳妝鏡里觀察到巴心武下手非常狠。便生氣地把梳頭的大刷子摔在地上說,巴宗不就是晚回來一會兒,你為什么往死里打他?巴心武喘息說,你問問他,我這樣打他是不是輕的?因跳舞晚回來的何秀珍卻另有想法。她沖到巴心武面前.你要有氣沖我撒吧!巴心武說,我真的不是沖你!巴宗被橫陳在另一張沙發(fā)上,那被打成紫紅色的屁股毫無廉恥地露在兩個吵架人中間。他很快發(fā)現(xiàn)報復(fù)他爸的方式。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爸兩只腳上的鞋帶系在了一起。他一想到他爸一起身被摔倒的情形禁不住要笑。他又想到他爸爬起來后該怎么對他呢?巴心武推了他一下,記住,別再找揍!巴宗突然說,別動!爸,你的鞋帶開了,我給你系上。巴宗跪在地上解鞋帶。
所有的一切被倚靠在套間門口的巴平看在眼里。他突然開口說,爸,你的鞋帶沒開,是巴宗把兩只鞋上的鞋帶系在一起,他想把你摔倒。巴心武疑惑地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巴宗,又扭頭看一眼巴平,你說什么?巴心武沒有看清巴平臉上的表情,因為巴宗站了起來,拎著拳頭,一步步逼向巴平。巴宗沒有打巴平,他因憤怒而聲音嘶啞地吼道,巴平,早晚我要結(jié)結(jié)實實打你一巴掌!
巴心武低頭看看鞋上的鞋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他甚至還抬腿原地邁踏了幾步,最后揮舞著有氣無力的手說,巴宗,你睡吧。
我餓,我還沒有吃晚上飯。巴宗說。
從小學(xué)到高中,巴宗在漫長而又短暫的學(xué)生時代惹下了許多禍?zhǔn)隆K旬?dāng)代城市少年的壞毛病全部感染了。沒人注意巴平。巴平像墻根下一棵小草悄悄生長,而巴宗卻更像棵野蒺藜瘋狂生長。在青春的標(biāo)簽悄然貼在巴宗身體的各個部位后,誰也沒法預(yù)測巴宗的未來該是一副什么模樣。
在高中時代,巴宗經(jīng)常光顧老劉的雜貨店。多嘴多舌的老劉對買煙的巴宗說,你爸不吸甲級煙,他喜歡吸乙級煙里的這個牌子!巴宗望著包裝粗糙的香煙殼笑著說,老劉呀老劉,你快趕上事兒媽啦!告訴你。我買煙是自個吸。巴宗光顧雜貨店還有一個目的,是想見見劉小英。老劉的老閨女劉小英有時替老劉看看店。
一個炎熱的午后,巴宗走進(jìn)了又陰又暗的雜貨店。他發(fā)現(xiàn)靠門那兒添置了一臺霄化牌冰柜。劉小英穿著領(lǐng)口又淺又大的花襯衫神情專注地看小說。梳洗干凈的濃發(fā)從她頭上垂掛著,根根清爽并透出點微黃。她袒露在花襯衫外面溫潤細(xì)嫩的肌膚,讓巴宗感到這美麗的人體下血液的流動,嗅出它散發(fā)的馥郁的芳香。巴宗在聽見自個粗重的呼吸后嚇了一跳。劉小英扔下書生氣地說,巴宗,你看什么?巴宗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個天生帶點卷曲的頭發(fā)說。想看看你讀什么書。他揀起書看了看。我不喜歡臺灣娘們寫的書,她們光知道賺取少男少女的眼淚。劉小英譏諷地說,你好像是個成熟的男子漢啦。巴宗解釋說,你誤會了,我只是對書的內(nèi)容做個籠統(tǒng)評論。巴宗一面說一面從口袋里摸出煙盒,從里頭拽出最后一顆香煙。劉小英發(fā)現(xiàn)巴宗抽煙的姿式十分漂亮而且有點與眾不同。巴宗手里的香煙散開的煙霧如午后斜射進(jìn)店門口的陽光把巴宗幻化成非常虛幻卻又非常實際真實的小男人。十七歲的少女就是在這一瞬間對巴宗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她口氣溫柔地說,巴子,你吸煙不怕家里人發(fā)現(xiàn)?巴宗把一口煙噴吐在她的臉上,她羞紅的臉很快被煙霧裹纏住。她一面揮手趕著煙霧一面輕輕咳嗽著說,你這人真討厭!巴宗笑著說,這是早晚的事,我不怕發(fā)現(xiàn)。他把一只手搭在劉小英的肩上又說.你要肯供應(yīng)我香煙,將來我會加倍償還你。劉小英被膽大妄為的巴宗征服了。她從柜臺里摸出盒香煙說,你想得美,到那一天誰知道你吸了我多少盒煙。巴宗機(jī)敏地說,到那時候也許就不用算帳啦。
一天下午,劉小英走進(jìn)巴家發(fā)現(xiàn)巴宗不在。赤背看書的巴平穿上背心招呼劉小英坐。劉小英坐下感覺屁股硌得慌。她從屁股下摸出一支圓珠筆,把筆遞給巴平說.誰的書?巴平翻翻書說,朱迪恩·蓋斯特的普通人,她是美國女作家。劉小英說,我不喜歡外國人的書,讀起來費(fèi)勁,尤其人名難記。那你喜歡中國作家誰的書?巴平說著把掉在額上的一綹頭發(fā)抹上去,手很優(yōu)雅地落在椅扶手板上。他微笑著等待劉小英的回答。劉小英眨動著眼睛天真地說,能讀下去的書都是我喜歡的。巴平呵呵笑了幾聲,抬手指著靠墻而立的兩個書柜說,這柜里有你喜歡的書嗎?劉小英望著排列整齊的花花綠綠的書籍說,你倆真?zhèn)ゴ螅羞@么多書看。巴平幽默地說,偉大的是我一個人。他撫摸書柜說,巴宗對書沒興趣,他喜歡經(jīng)商。劉小英拍著手掌說,經(jīng)商同樣偉大!
劉小英后來走到書柜前,認(rèn)真地看著一排排書籍上的書名。她看見書柜的隔層上有個有機(jī)玻璃盒,便問,這是什么?
巴平拉開書柜的玻璃扇,探手拿出漂亮的有機(jī)玻璃盒,掀開盒蓋說,金殼懷表,我爺爺留給我爸的。
劉小英從襯著玫瑰色天鵝絨的盒里拿起懷表,表的正面雕著精致的羅馬數(shù)字,表殼的做工非常精巧。她用手輕輕捋著閃著金光的懷表鏈說,這表鏈好像也是金子的吧?這么貴重的東西擺在這兒不怕丟嗎?
巴平透著得意的笑容說,我爸說了,誰考上大學(xué),誰就是這塊懷表的主人。
劉小英蓋上盒蓋用一種肯定的口氣說,巴宗不會是這塊表的主人,你是這塊表的主人!劉小英看見巴平游移不定的目光想捕捉住什么,便及時地把臉轉(zhuǎn)向書柜。
巴宗倚靠著他家門口那根電線桿,對滿臉愁云的劉小英說,現(xiàn)在不要后悔哪門沒考好,后悔是一種無能的表現(xiàn)。擺在你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繼續(xù)上學(xué),一條是跟我練攤。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知道該怎么辦。劉小英說到這兒臉上出現(xiàn)了笑容,巴宗,明天我們?nèi)ス珗@照相玩吧,我好久不去公園啦。
巴宗從朋友那兒借了架康泰克斯牌相機(jī),他沒有玩過這種需要調(diào)光與測距的相機(jī),他要演練演練。免得在公園弄出笑話。劉小英被巴宗推到他家院里那棵石榴樹下。她擺出一種姿式,巴宗退后幾步端著相機(jī)看了看,又走上前糾正她的姿式。
巴平就在這個時候從外面回來了。他說,在院里照是不是浪費(fèi)膠卷呀?
多嘴的劉小英說,我們是要去公園照。
我也去吧?巴平說,我有兩年沒去公園了。
巴宗當(dāng)然不會說什么。
八月的公園景色宜人。仨人在湖邊柳樹下、花叢假山前互相拍照。拍到快完時,劉小英提議,咱們?nèi)嗜藖韽埡嫌鞍?,要不巴平考上大學(xué)走了想照也照不上。仨人挑選了一個滿意的背景,然后期待著一個會照相的人幫忙。終于等著個背相機(jī)的中年人。中年人很樂意幫他們合影。巴平在左,巴宗在右,劉小英在中間,中年人端好相機(jī),說聲照啦。中年人還給他們相機(jī)說,膠卷完啦。巴宗遞給中年人一
根煙,請人家?guī)兔Π严鄼C(jī)里的膠卷取出。找到家個體照相館沖洗膠卷,仨人便到附近一家冷飲店吃冷飲。大家吃著冷飲,說著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后來巴宗一人到個體照相館取膠卷。
巴宗沮喪地拎著黑蛇似的膠卷往回走.遠(yuǎn)遠(yuǎn)望見白藍(lán)相間的遮陽傘下坐著的巴平與劉小英很像一對情侶。劉小英艷美嬌嫩,巴平朝氣蓬勃。他倆用又細(xì)又長的白塑料管吸吮瓶中冷飲,吸一氣停下說一陣話,然后又吸,透示出一種情調(diào)。一絲不快悄然爬上巴宗的臉上,但他走到遮陽傘下就把不快扔掉了。巴宗把膠卷扔向圓桌上說,全他媽照壞啦!巴平與劉小英制造的很有情調(diào)的氣氛被巴宗破壞了。劉小英把膠卷掛在手上對著天空看,看到最后她說,就最后一張合影還能洗。巴平掏出塊手絹擦著嘴說,這就證明,我們不會玩這種調(diào)光測距的復(fù)雜相機(jī),如果是傻瓜相機(jī)就不會出現(xiàn)這些問題。
在回家的路上,劉小英在一家照相館洗了最后那張底片。
取出照片是三天后的事情。
巴宗盤腿坐在床上端詳照片。他覺得站在劉小英左邊的巴平很不順眼,便喊在外屋看電視的巴平遞給他把剪刀。笑瞇瞇的巴平一下從劉小英身旁飄落而下。巴宗端詳著剪好的但不成比例的照片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巴平從外間屋躥了進(jìn)來。
把你從我倆這兒開除啦。巴宗把剪下的照片遞給巴平。巴平憂傷地看了眼手中照片,然后把照片夾在隨手夠著的一本書里。粗心的巴宗沒有注意到巴平瞬間憂傷的神情,他把剪好的照片貼在穿衣鏡前。
大學(xué)生巴平在八月底登上了北行列車。
在巴平臨走那天黃昏,巴家的院子飄揚(yáng)出陣陣歡歌笑語。路過巴家的人禁不住問,巴家怎么啦?回答說,巴平考上了大學(xué)。問的人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巴宗準(zhǔn)沒考上。
巴家的酒桌前沒有巴宗的影子。巴宗在哪?巴宗與劉小英相互依偎著坐在大石橋上瞭望城市夜景,心情又澎湃又懊喪。劉小英指著座被燈火鏤空的大廈說,我要去銀座飯店工作。她扭過臉憂慮地望著巴宗,你呢?巴宗這時候開始吸煙,劉小英便無聲地依偎到巴宗的懷里,汗嘰嘰的小手輕輕撫摸著巴宗的臉頰。巴宗扔掉香煙,捧起劉小英的頭,望著一眼閃著興奮一眼閃著惶恐的初戀少女說,我練攤!劉小英慢慢合上眼睛。合上眼睛的劉小英對巴宗是一種鼓勵或暗示。巴宗俯下頭,吻了吻劉小英涂著口紅的嘴唇。
巴平走后,巴宗決定按自個的心愿布置房間。手拿抹布的劉小英發(fā)現(xiàn)貼在鏡子上的照片,你怎么把巴平剪下了?巴宗整理著巴平留在床下的一箱亂書,霸道地說,我不許他站在你身旁!巴宗拿著本筆記本拍打著箱子上的浮塵。劉小英注意到一張照片從筆記本里滑落而下,她發(fā)現(xiàn)那是一張被巴平處理過的仨人合影。劉小英把照片遞給巴宗,你倆真有意思,誰也不喜歡誰。巴宗用手指彈著照片說,這是巴平的風(fēng)格!巴宗撕碎照片,然后對目瞪口呆的劉小英笑著說,這是巴宗的風(fēng)格!
天黑后,在這座城市的幾條主要大街上,會聽見飄來蕩去的舞樂。舞廳的誘惑像磁石一樣吸引著舞客樂此不疲。巴宗與劉小英就是一對樂此不疲的俊男靚女。
那天晚上,巴心武發(fā)現(xiàn)書柜里的有機(jī)玻璃盒空了。金殼懷表哪里去了?
巴宗跳到很晚才回家,他穿過院子時發(fā)現(xiàn)石榴樹下站著一個人。誰?你爸!巴心武往前走了走說,問你件事。巴宗不知道要問他什么事,他滿不在乎地說,讓我進(jìn)屋喝口水吧。巴心武拉住巴宗的胳膊問道,把金殼懷表鼓搗到哪啦?巴宗愣怔片刻說,記著你曾經(jīng)說過,誰考上大學(xué)誰就是這塊表的主人。巴心武說,我沒有給巴平,巴平走時也沒說過金殼懷表的事。巴宗掙脫他爸的手,臨進(jìn)屋門時他轉(zhuǎn)身說,是不是放錯地方啦?巴心武吼道,我他媽沒有老糊涂!
巴宗夜里做了個奇怪的夢;他與巴平去佛寺許愿,一尼姑沒頭沒腦對他說:“你不要再做壞事啦!”他問尼姑:“怎么說我像是做慣壞事的人?”尼姑兩手合十,垂著眼皮說:“你的眉宇間飄蕩著一股邪氣?!睙晗愕陌推秸脧乃吕镒叱觥0妥谝话炎ё“推絾柲峁茫骸八?”尼姑盯視巴平片刻說:“阿彌陀佛!”他氣憤地推了尼姑一掌,尼姑一面倒退一面自語道:“果然應(yīng)驗!”
巴宗醒來看見何秀珍兩眼紅腫坐在床前。他翻身坐起來,媽,你哭什么?何秀珍擦著眼淚,小心翼翼地說,媽只是問問,是不是把表給了劉小英或者賣啦?巴宗穿衣蹬鞋的一系列動作迫使何秀珍閉上了嘴。巴宗氣沖沖走到門口說,你們認(rèn)為是我就算是我吧:
巴宗走在平正里大街,覺得家里發(fā)生的懷表事件有點麻煩。懷表真的被人偷了嗎?知道書柜里有懷表的人除了他們一家人就是劉小英。難道是劉小英?這個念頭一閃就被巴宗強(qiáng)制性壓了下去。在那天早晨碰見巴宗的人發(fā)現(xiàn)他臉色蒼白神情恍惚。
何秀珍沒有上班,也沒有像往日那樣挎著菜籃上菜市場,而是走向劉家。劉家木門上掛著把生銹的鐵鎖。何秀珍又拐向劉家的雜貨店。她站在店門口沖劉小英招招手,問劉小英見沒見過他家的金殼懷表。劉小英簡短地回憶了那次巴平讓她看表的經(jīng)過。何秀珍問,后來呢?劉小英說,沒有后來!她堅定的態(tài)度使何秀珍不好再問。
巴宗在早點鋪吃過早點去找劉小英。劉小英坐在店里生悶氣,看見巴宗就問,你媽剛才來問懷表的事,這是怎么回事?巴宗聳聳肩攤開雙手說,那只表不翼而飛。明白過來的劉小英怨氣沖天地說。把我當(dāng)成懷疑對象啦!不用解釋,問我就是懷疑我。她突然捂住臉抽泣起來。巴宗生氣地拍打著柜臺喊,傻×,不是你你哭什么?劉小英停止哭泣,抬起淚水漣漣的臉說,別是你拿了吧?巴宗的臉色又突然蒼白起來。
金殼懷表帶來的災(zāi)難實在可怕,巴宗在無數(shù)個夜晚感受著一個快要步入成人的復(fù)雜心情。這是種既復(fù)雜又單純,既悲傷又歡樂,既無奈又無怨的心情。
巴心武有一天說,我準(zhǔn)備報案。巴宗說,為什么不問問巴平?巴心武說,巴平要是拿了會告訴我們的。巴宗無奈地說,只有依靠警察啦。巴心武帶有威脅性地說,警察要是查出來,性質(zhì)可就變啦!
平正里大街的街民很快知道巴家丟失了塊金殼懷表。門窗沒有被撬痕跡,家里什么東西也沒丟失,唯獨少了那塊金殼懷表。懂點偵破知識的人應(yīng)該清楚,懷表是家里的某個成員或是熟悉這家的人竊取的。
家賊是誰?熟人是誰?
街上的閑人見了巴宗問,案子破了嗎?你爸夠黑的,為塊破表就想把你送入大牢。巴宗疑惑地問,為什么要把我送入大牢?人家故作神秘地說,你爸媽不會拿,巴平也不會拿。巴宗點著自個的鼻子用一種咄咄逼人的口氣說,可事實上我沒有拿呀!人家冷笑著說,別忘了你是操蛋鬼巴宗!
劉小英感受到了外界的壓力,她不得不這樣對巴宗說,巴宗呀巴宗,如果是你拿了就還給他們吧!巴宗吞咽著唾沫,盡可能使自個不再出聲。他透過朦朧的淚眼望著劉小英。劉小英看見巴宗痛苦地閉上眼睛,兩行淚水從他緊閉的眼里慢慢流出。
巴家丟失金殼懷表的消息像風(fēng)一樣漂蕩
在橋東一帶。巴宗沒有想到還有件麻煩事等著他。巴宗收拾租下的房子準(zhǔn)備做時裝店,房子的男主人氣勢洶洶地阻止了他。巴宗放下手中的工具問。為什么?男主人說,等你家的金表案破了,我還讓你租。巴宗氣憤地說,我們有合同。男主人笑著說,合同沒有公證沒有法律效果。巴宗說,你要懂法律應(yīng)該清楚金表與租房風(fēng)馬牛不相及。關(guān)系非常密切,我不想讓我家丟失一針一線。說到此男主人粗暴地把巴宗推了出去。巴宗默默地站在石階下,看著人家用一把象鼻牌鐵鎖扣上了門。
連續(xù)的幾件事使巴宗的臉呈現(xiàn)出死灰相,不論誰和他講話,他都懶得回答,目光呆滯滯的不知望向哪兒。他弄不明白,為什么大家一致認(rèn)定丟表的事是他干的呢?他不明白什么叫習(xí)慣,習(xí)慣就是自然。
放寒假前,巴平給巴宗來了封信,信中寫了他回家的日期與車次。巴平在信中叮囑巴宗一定要去車站接他。為什么要我接站?心情惡劣到極點的巴宗把巴平那封信撕碎,并把它揚(yáng)得如同雪花飄落般精彩。
天氣寒冷陰暗,還刮著凜冽的風(fēng)。太陽顯示不出一點精神,掛在天上,像張剪圓的白紙片。巴宗面色陰郁地站在寬大的水泥月臺上。他穿著件米黃色的佩肩風(fēng)衣,腰帶系得緊緊的,保持著一種挺直的姿式等待著北京方面開來的列車。巴宗在亂哄哄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巴平。巴平脖子上掛著條猩紅色的羊毛圍巾。他向巴宗走來時,圍巾的流蘇四散飄揚(yáng),透示著無限的青春氣息。巴宗看見巴平一綹又黑又長的卷發(fā)飄蕩在光潔的眉宇間,這使他平添了一種獨特的氣派。巴宗后來就看見巴平身后那個梳短發(fā)的女學(xué)生。女學(xué)生穿著件條絨棉猴,拎著個黑色皮箱。女學(xué)生沖著巴宗笑,巴宗發(fā)現(xiàn)她的嘴唇很性感,他猜測這個沒擦口紅的嘴唇被巴平吻過了。巴平溫文爾雅地對巴宗介紹說,同班同學(xué)蘇雅靜,橋西住。蘇雅靜跨前一步,笑容燦爛地說,你比巴平老成,看著更像哥哥。巴宗無動于衷地說,我?guī)湍懔嗥は?。身后那列客車長鳴一聲,把仁人都嚇了一跳。巴宗知道是列車啟動了。巴宗聽見蘇雅靜問巴平,他顯得很老相,他生活得很累嗎?
巴平走出車站追上了巴宗,巴宗,你失戀了嗎?巴宗見一輛計程車緩緩駛來,他高聲喊叫著向計程車招手。
上了計程車,巴平從皮夾克內(nèi)口袋掏出金殼懷表看了看.說,十分鐘后就到家啦!巴宗怔怔地望著巴平手里金光燦爛的懷表說,你拿的什么?巴平拎起表鏈讓巴宗看。巴宗搶過來說,你拿時怎么不給家里人說一聲?巴平輕松地說,他們答應(yīng)給我了,我自然把它看成是我自個的東西,沒有必要再說。巴宗的臉就紅了。他把手里的懷表倒了一下手,騰出的右手飛起給了巴平一掌。巴平捂著漸漸紅腫的臉頰說,為什么打我?巴宗把懷表扔給巴平說,回家你就知道啦!巴宗說完搖下車窗玻.璃,趴在車窗口吹響了口哨.他吹的是美國鄉(xiāng)村歌手約翰·丹佛的成名曲《飛機(jī)上告別》。司機(jī)警告他,過路口啦。巴宗就把頭縮進(jìn)了車廂。巴宗說,習(xí)慣就是自然。巴平問,你說什么?巴宗不說話。
責(zé)任編輯鄒正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