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玉亮
整整一個夏天,人們都看到老蓋父子在黑龜嶺上忙活著,人們不知道他們想干啥,大暑天里,爺倆不是在用鋼釬撬石塊,就是用一輛膠皮車在拉碎石和沙土。膠皮車的車軸好像缺油,那吱吱溜溜的聲音在夏日里很響,像樹上鼓噪個不停的蟬一樣叫人心煩。要么是老蓋掌把,兒子大瓜在后面撅著屁股推,要么是兒子大瓜掌把,老蓋肩上套著一節(jié)皮帶在前面拉;老蓋在前面拉時,活脫像一頭老驢,身子前弓著,一步一步,吭哧吭哧。這樣的大暑天,這樣的日頭下,別說勞作,就連走動都很希罕,人們不是足不出戶,就是撂一塊涼席在樹底下,坐著躺著扯談。塘里的水是熱的,鵝鴨都不愿下去嬉戲了,都呆頭呆腦地站在樹蔭下伸著頸子咧著嘴;地則曬得像烙鐵,打赤腳的孩子走在陽光里時總是一跳一蹦帶著小跑。這爺倆在這樣的日頭下還不歇著,不要命了是怎的?無數(shù)疑問不解的目光從窗戶中從樹蔭下射向了黑龜嶺。
不識得老蓋父子的人以為老蓋父子是養(yǎng)路工,因此,在這一個夏天里,差不多所有從這條沙石路上經(jīng)過的車輛,在行駛到黑龜嶺時都要減慢速度,摁一下喇叭,對老蓋父子的工作態(tài)度和辛苦的勞動,表示出了深深地敬意,同時盡量不讓車尾的塵土飛揚起來嗆了他們。這條沙石路從縣城的方向蜿蜒而來,朝著石壩鎮(zhèn)和外省逶迤而去,它似乎不太情愿地在螞蟻灣挨了挨,就昂著頭爬上了黑龜嶺,然后跌落下去,叫灣里人再也瞧它不見。也怪螞蟻灣太小,太不起眼,總共只有四五十戶人家,當(dāng)初在造這條路的時候,許是只有七八戶,沒有任何理由要求這條路從村里穿過。那時,連接村子和這條路的,只有一條扁擔(dān)窄的小道,自行車車技差一點的,稍不留神就能栽在兩旁的水田里,后來是灣里人自己出資,自己動手,才有了眼下這樣一條能開得手扶拖拉機的支路。老蓋父子就是出于好心,想積善積德,也應(yīng)該養(yǎng)護這一條支路才是呀?
老蓋戴著一頂斗笠。每年的夏天,老蓋都戴著這樣一頂斗笠,不但早晚戴,有時陰天也戴。當(dāng)他穿著一件藍(lán)布短褂,敞露出古銅色的胸膛,再把那煙袋一“叭噠”的話,你不得不覺著這是一個地道的莊稼把式,可親可愛。事實上,老蓋也的確是這樣的一個勤勞樸實的老漢,他種了。一輩子的田,犁、耕、耙、挑、割,樣樣活計都非常出色。除了病著,下不來床了,否則一年四季,差不多你總能在野外見到他的身影,不是在承包地里,就是在自家的菜園子里,鋤草呀治蟲呀松土呀排水呀,他總有做不完的活,他總能找到活。實在沒有活可做的時候,他就蹲在田埂上癡癡地看著他的莊稼,那目光和藹慈祥,一看能看上兩三袋煙的功夫。無論是水田中的稻子,崗地上的玉米,還是園子中的蔬菜,在他的擺弄下,都綠油油齊刷刷,不由得人不打心里生出喜悅。
時下像老蓋這樣的莊稼人,也的確是不多見了,不僅灣外不多見,就是灣里也少有了。不光光是沒人戴像他那樣寬大的斗笠,最重要的是沒有多少人還有他這樣一種對待莊稼的情愫和心境了。盡管別人也忙,也很注重追肥,注重治蟲,閑來無事的時候,也端量他們的莊稼,但那目光是不一樣的。他們端量的是產(chǎn)量,是一斤稻子一斤麥子能賣多少錢。雖然豐收在望了,但倘若市場沒有個好價格,他們的目光并不見得多么喜悅,不是無奈嘆息、漠然疲憊,就是帶著些憂憤和莫名的情緒。他們之所以還擺弄著莊稼是別無它路,他們只要有一點點辦法,就會頭也不回地從地里走出去的。
老蓋戴著一頂斗笠,和兒子在黑龜嶺上忙活了一段日子后,人們看到在那滿是狗頭石的坑坑洼洼的路邊上,出現(xiàn)了一塊地的雛形。人們以為老蓋弄出這塊地來,不是種玉米,就是種一點芝麻、綠豆什么的。老蓋不種這些東西,還能做什么呢?
螞蟻灣里第一個猜到老蓋父子企圖的,應(yīng)該說是鄭少山。鄭少山戴著一副墨鏡,每天都騎著一輛“玉河”輕騎到石壩鎮(zhèn)上去。鄭少山在鎮(zhèn)上租了一間門面,開了一個小飯館,賣米飯、賣炒菜,也賣面條。鄭少山起初在經(jīng)過黑龜嶺時,并沒有太經(jīng)意,一直到老蓋父子把那坑坑洼洼的路邊整出一塊平地,并不斷地在擴展時,鄭少山才停下他的小“玉河”,從臉上摘下了墨鏡。
但老蓋只是嘿嘿笑了笑,并沒有告訴鄭少山整出這塊地將做什么,他兒子大瓜則站在一旁,目光中讓人感覺到有一股強烈的寒意。鄭少山是聰明人,他立刻做出了一副笑臉,不再打聽,一擰油門,走了。鄭少山在俯沖下黑龜嶺時,于心里不由得暗暗叫了一聲“好”。他一下子就猜到,老蓋父子可能要在這兒搭個簡易房或者是涼棚什么的。無論是擺個瓜攤,是開個自行車修理鋪,還是賣日雜,賣茶水小吃,都是不錯的主意。這兒能留住人,不管你是往南邊來,還是朝北邊去,也不管你騎車還是步行,到了這黑龜嶺上,不由得你不坐下來歇息。若是別人想到這主意,鄭少山不見得會感到多么奇怪,但老蓋想到了,老蓋這樣的人也開始有棄農(nóng)經(jīng)商的念頭了,鄭少山的確是很有感觸的,他隱隱約約地有了一種憂患。三個五個沒有什么,十個八個也沒有什么,倘若所有的人都這樣不安心于種田,肯定不是一件好事,其結(jié)果不是來個六○年大饑荒,就是上頭遲早要變政策。
用句時下流行的話來說,鄭少山是螞蟻灣里商品意識最強的一個人,他是灣里第一個花了五千元一年跑到鎮(zhèn)上去租門面的。在這之前,他折騰過的事可就多啦,辦過小廠,跑過推銷,賣過假藥,收過鵝毛鴨毛。騙過人,也受過人騙??傊@些年來,他沒有一天安分過,承包的幾畝地,差不多全是他老婆和孩子在弄,他就是下地去,也是像“領(lǐng)導(dǎo)干部”一樣,只動嘴不動手,抑或動了,最多也就半天一天的,接下來不是頭疼就是犯痔瘡。鄭少山真正上道,就是三年前在鎮(zhèn)上臨街的黃金地段租了一間門面。他手頭現(xiàn)在有多少錢沒人知道,但他的家里現(xiàn)在很闊氣,小樓重新裝修過了,頂上吊上了一盞有六個燈泡的水晶燈,每晚都開著,十分的華貴。他自己扔了那輛自行車,買了一輛小“玉河”,手上戴起了一只黃燦燦的大方戒。他的姑娘不但也有金戒指,而且脖上還戴了一條小蛇粗的金項鏈。他的姑娘鄭小娟,是灣里的一朵花,眼下在他的那個小飯館里端端盤子,收收帳。
鄭少山對老蓋,打心眼里講是很不錯的,灣里人到鎮(zhèn)上去,有不少中午是到他那小飯館里坐坐的,下碗面,或是炒兩個菜喝幾盅酒,對別人說不收錢,那全是虛情假意,嘴上說說的,唯獨對老蓋是真的。老蓋要付錢,他就是打八架也不會收的。他對老蓋那種說不出的感情就像老蓋對莊稼的感情一樣,是很純粹的,他和老蓋既不沾親也不帶故,他更不會因為什么要去巴結(jié)他和籠絡(luò)他。他只是喜歡老蓋戴著一頂斗笠的樣子,喜歡老蓋那份做人的厚道。鄭少山在螞蟻灣里長了四十來歲了,還從沒有發(fā)現(xiàn)老蓋因為什么雞毛蒜皮的事和人吵過嘴,背地里若有人講老蓋有什么不好,末了八成兒是這人不好。不收他錢的另一個原因,是老蓋家的境況不那么太好,他的老婆長年累月都病歪歪的,兩個兒子一個姑娘,都還沒有成家,家里的房子也不成個
樣子。像老蓋這樣勤勞這樣地道的農(nóng)民沒有先富起來,倒是他鄭少山這樣七搗八戳的人多少都富起來了,的確是有欠公允的,他們不過是滑一點、尖一點,會投機一點而已。鄭少山是讀過幾天書的人,就是現(xiàn)在沒事的時候,也還在看看小說,因此他不像別的人,一旦有了兩個錢就立刻看不起老蓋這樣的人了,他很清楚,他們之所以能鉆來鉆去,正是因為有老蓋這樣真正的農(nóng)民在給他們支撐著一方天。
鄭少山不喜歡的是老蓋的兒子大瓜,別看這家伙黑得像個驢屎蛋,整天悶里不吭的,但他的眼里有一股邪火,不可小瞧。這樣的人,你若把他的邪火摟起來,他他媽殺人都敢。他今年二十六歲了,對了好幾個像,都沒有成,不是人家嫌老蓋的家境不好,就是不喜歡他本人那副“死席像”。你從來看不到他臉上有笑容,好像灣里人全都得罪過他似的。鄭少山有時騎著小“玉河”回來,和他迎面撞上了,本想和他打個招呼,可他眼睛看也不看你,也不讓你,就那樣挺著胸脯走,腦袋有毛病似的。鄭少山總有一種感覺,大瓜要么趕緊找個老婆結(jié)婚,結(jié)過婚那眼里的邪火也許就能滅了,否則,遲早要出一點兒什么事。當(dāng)然,這個感覺是很莫名其妙的。
已有很多年的夏天沒有像這一年的夏天這樣酷熱了,沒有風(fēng),也沒有雨,一天一天,只有氣焰十分囂張的陽光。孩子和女人的脖子上都長滿了痱子,男人們則熱得煙癮也沒有子,色情也沒有了,只是不斷地想喝水;夜晚一家老小都把床架到了外面過夜,而外面是有蚊蟲的,攪擾得你沒法好好地睡。吃,吃不香,睡,又睡不好,人實在都委頓得很,懶散得很。但頭戴斗笠的老蓋在這個夏天里卻活得十分的精神,他對那炙人的陽光和襲人的熱浪全都渾然不覺似的,他一邊和兒子在黑龜嶺上忙活著,一邊也沒有耽誤了田里的事。當(dāng)他荷著把大鍬到姑嫂塘挖缺往地里灌水時,人們才恍然意識到田確實是旱了。在螞蟻灣,有許多對擺弄地三心二意的人,差不多都是在老蓋的提醒下,才勉強把地種出點樣子來的。老蓋下田去薅草了,他們才想到也要去薅一薅,老蓋在追肥了,他們才想到也要去買點化肥回來追一追了?,F(xiàn)在老蓋的稻田里已灌滿了水,他們倘若再不動彈,再不提把鍬出去也給田里灌一灌,難道真不想把日子過下去了是怎的?只得咬了牙往陽光里去。
日頭太毒了,一刻兒功夫就使得人頭暈?zāi)垦?,揮汗如雨。愈熱心里愈煩燥,而愈煩燥則愈窩火,但火沖誰發(fā)泄呢?沖日頭嗎?沖面前那一片片莊稼嗎?顯然荒唐。頭腦明白一些、有思考能力的人,知道是因為心不靜,俗話講,心靜自然涼嘛??蛇@年月又如何叫人靜得下心呢?今年春上,一家伙又走了十來個,有男有女,全都過江奔了南方,剩下的不是因家有老父病母,屋中孩子太小,就是自己已年齡一把去了也沒人要,抑或是別的種種原因,沒能走脫。人雖未走,但心卻由蛹羽化成了蝴蝶而凌空了?,F(xiàn)在的日子比起過去,憑良心講,不知強了多少倍,不愁吃,不愁喝,但人這個賤貨,愣是不知足,愣是要折騰,自己給自己尋找難過,有什么辦法呢?其實大家也知道,去了南方未必就什么都好,工作時間長,活又苦又累,弄不好還挨工頭打罵,是女孩子的,老板就會千方百計地騷擾你,不從其愿就給你顏色看。明知道這樣,一批一批人還是趨之若鶩,興高采烈,攪擾得想安寧的人不得安寧。南方呀南方,狗日的南方,你究竟哪來的那么大的魔力呀?想當(dāng)年大集體的時候,日子很糟,但大家的心都很靜,啥念頭沒有,扛了一桿紅旗,往田頭一插,男男女女一字排開,一邊鋤地一邊說笑。不知不覺就晌午了,不知不覺日頭就偏西了,冷不覺得冷,熱也不覺得熱。哪怕是大年初一,只要隊長一吹哨子,沒得二話說,人立馬就全到了,是挖河,是壘壩,只管布置,誰敢不從?集體主義觀念很強。但現(xiàn)在呢,不要說你吹哨子,你就是吹號,就是點炮,人都耳朵聾了似地不聽了。不但不聽,還動不動發(fā)牢騷,敢罵天罵地,也敢操你當(dāng)干部的媽。不知一個個火氣都從何而來?今年春上,黑龜嶺那邊的張家莊有一戶姓高的家,一頭豬跑到公路上被汽車撞死后,駕駛員開車溜掉了,姓高的非常氣憤是很自然的,但你氣只能氣那個撞死你家豬的駕駛員呀。可他的火氣太大了,他糾集了他的幾個本家兄弟,抬了一張大桌往公路中央一擱,竟向過往車輛收起了“賠償費”,每輛車五塊錢,不給錢不讓過。你想,公家能容得你如此做么?第二天,就打縣里開來了一輛警車,下來了五六個帶著“黑家伙”的公安人員,把姓高的揪上了警車。姓高的還覺得挺委屈,罵罵咧咧,說都什么年頭了,還欺負(fù)我們農(nóng)民,我們農(nóng)民到城里去。放一下自行車你們要收費,種了一點西瓜拉去賣你們還要收啥地皮費衛(wèi)生費,可我們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一頭豬被你們城里人撞死了.你們不但一個子兒不賠,不但不去抓那個婊娘養(yǎng)的,還來抓我,你們的良心呢?幾個公安人員起初沒理他,后來聽得心煩了,就用那驢雞巴一樣的“黑家伙”捅了姓高的一下,姓高的一哆嗦,立刻就縮起身子不吭聲了。捅他的那個公安說,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去年寒里,說起來更不為個啥事,一個叫何開富的人在鎮(zhèn)上一家雜貨店里買繩子,繩子拿到手里后,他用力拉了拉,不料一拉斷了,再一拉又?jǐn)嗔艘唤?,他說這繩子燜了,我不要了。開店的女人說,你用蠻牛力氣這樣拉,能不斷?今兒你不要也得要,至少要將這兩截斷繩買了去。何開富說我還偏不買,你能咋的?那女人是石壩街上出得名的潑婦,什么臟話都能罵得出口,何開富一個男人家自然不是她的敵手,結(jié)果,何開富被罵得火冒三丈,他說,你再罵.老子就撕爛你的×嘴。那女人把身子往前一挺,說,你今兒不撕,你就不是爹娘養(yǎng)的。何開富真的急了,他一眼瞥見身邊有一肉案,上去奪過人家的刀,薅住那女人的頭發(fā),一刀將她的嘴劃拉到了耳朵根。一直在店里沒吭聲的她男人見狀大叫一聲沖了出來。一把揪住何開富,紅了眼的何開富,又沖她男人掄了一刀。那肉案上的屠刀多鋒利呀,刀掄下后,一看那男人的頭不見了,再一找,在地上呢,何開富立刻傻了眼。一街的人此時全都驚呼起來,不得了啦,殺人啦!人們?nèi)紘樀勉@到了街兩旁的店堂里,沒有一個人敢上來奪他的刀。何開富提著血淋淋的刀,知道大禍闖下了,怕也不頂個事了,便徑直來到了鎮(zhèn)派出所,把刀往所長桌上一放,然后乖乖地伸出了兩只手。幾個小時后,好幾輛警車打縣城的方向呼嘯而來,把何開富帶走了。姓何的要吃槍子是注定的了……
水汩汩地流進(jìn)每一塊嗷嗷待哺的秧田,眼看著它們由蔫不唧兒的狀態(tài)。變得蓬蓬勃勃了。別看老天如此干旱,但只要塘里有水,不愁秋后沒個好收成。但此時此刻,田里怕是沒一個人有這樣閑適的心情去想秋后。他們的脊背已汗得透濕,他們的嗓子也干渴得要冒煙了,在這日頭里哪怕再多待一分鐘,他們就會窒息,就會虛脫了似的,一個個忙不迭往家奔去。進(jìn)了家門,大呼小叫,水水水呀。先來一大瓷缸下肚,再來一大盆兜頭兜臉澆個渾身透濕。水都是從小機井里打上來的,十分
的涼,立刻把渾身的“火”救了下來。就在他們或坐或躺想靜靜地歇一歇時,黑龜嶺上又傳來了那吱吱溜溜、吱吱溜溜膠皮車的聲音。這會兒,對這聲音大抵有兩種心情,一種是煩,一種是覺得先前的那大呼小叫有點嬌情,你是人,怕熱怕日頭曬,人家老蓋父子就不是人么?
老蓋戴著一頂斗笠,斗笠的陰影遮住了他的整個臉和脖子,在鎳鋼一樣強烈的陽光下,你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他沒有像他兒子那樣在脖上掛一條毛巾,用來揩去他臉上和脖上汗水的,是他褂子的衣擺。因此,他在掀起衣擺擦汗時,一排嶙峋的肋骨就畢露了出來,由此而去聯(lián)想他的那一張臉,無疑是骨骼分明,線條像田疇一樣縱橫交錯的。這樣的臉和那樣嶙峋的肋骨,透露出的是歲月的滄桑;這樣的臉和那樣嶙峋的肋骨,是日頭奈何不得的。
一車的沙土卸下了,只是一小撮。用鍬平了平,就像水一樣很快地被吸了去,留下的只是些許的濕跡。要在這犬牙交錯坑坑洼洼的黑龜嶺上整出一塊百余平方米的平地。需得拉上多少趟膠皮車的沙土啊?這是無法知道的。沒有一個什么信念在支撐著,沒有一個什么前景在誘惑著,不望而生畏也要視其是一種苦役。然而老蓋和兒子,就這么苦役般地一車一車地拉著,沒有言語,有的只是默契。
兒子大瓜只穿了一條寬大的褲衩。那脊背在陽光下發(fā)出了焦碳一樣的光芒。他委實是太黑了,黑得已不像是炎黃的子孫。這無疑是長期日頭炙烤的結(jié)果,既然已有了這樣的結(jié)果,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因此在這樣的毒日頭下,他連一頂草帽都沒有戴。他光著一顆圓溜溜的腦袋,只在脖上掛了一條毛巾,毛巾十分地渾濁,已辨不出當(dāng)初的色澤了。身上那唯一的一件褲衩也不清爽,正當(dāng)間有著一片一片斑跡,你不知道是汗?jié)竦倪€是別的什么東西洇開的,容易使人聯(lián)想。他的胸脯看上去很青春很壯實,呈出了一扇面形狀,上面的兩顆奶子出奇地大,像兩顆成熟了的紫色的葡萄。這樣的小伙子應(yīng)該說曾是昔日莊戶人家所渴望的,是一個能耕田扶犁,挑擔(dān)割禾,風(fēng)里雨里都能經(jīng)得起摔打的好把式。但現(xiàn)在的小伙子如果僅僅局限于此,則是無用的表現(xiàn),現(xiàn)在的父母所渴望的,是考入大學(xué),或者是走出了土地而又能謀得一份生活的子女。說起來大瓜的確也是無用.村里的青年人走了一撥又一撥,他都沒有跟去,不是老蓋不讓他走,也不是他有什么牽掛,他是太不合群太孤僻了,一天到晚不吭一聲.木木訥訥。他連一個知心的朋友也沒有,他的心扉對整個世界都是關(guān)閉著的。你沒法弄清他在沒事的時候腦中都在想些什么。
驅(qū)使老蓋走向黑龜嶺的因素是錯綜復(fù)雜的,但其中至少有一條是和兒子有關(guān)。兒子大瓜已二十六歲了,一次次對像的失敗除了要責(zé)怪他本人之外,身為父親的老蓋在心中一直有著很深的負(fù)疚感,他沒有為兒子營造一個像樣的家庭,更提供不出這樣那樣的條件,以至于后來當(dāng)媒人或是相親的人走進(jìn)他們家的時候,老蓋總是戴上斗笠借故走開,他受不了那些目光的審視,他更害怕聽到那些令他心悸的條件。難為了的是體弱多病的老伴,她一個勁地笑著,一個勁地巴結(jié)著,端上一碗一碗的糖心雞蛋,希望人家能因此而感動。人家對老蓋夫婦是沒有什么話好講的,身為農(nóng)民,他們實在沒有資格卑視和看不起老蓋這樣忠厚、老實,對土地一片癡情的人,他們甚至也很愿意和老蓋這樣沒有多少心計的人在一起相處,但倘若要考慮到和老蓋結(jié)成親家的時候,他們就不得不猶豫,不得不搖頭了。把女兒送到這樣的家庭中,無疑是對女兒不負(fù)責(zé)任的一種表現(xiàn),不要說一碗糖心雞蛋,就是一碗魚翅海參,也不能俘獲他們的心。他們有的當(dāng)面實在不好一口回絕時,總是說,我們回家再商量商量,過兩天回話來。然而過了兩天,又過了兩天,再也等不到什么回話了,抑或等到的也是某某家的姑娘已和某某村某某家的兒子訂親了這樣令人失望而沮喪的消息。碰到這樣的日子,老蓋總是戴著斗笠在田野里轉(zhuǎn)悠,或是蹲在堤埂上一袋一袋地抽著煙,遲遲地不想回家去。一直到暮靄把他吞噬了,一直到小女兒深一腳淺一腳地尋了來,才不得不回。他怕聽到老婆那長一聲短一聲的嘆息.怕看到兒子那木然的表情;夜里,兒子那頭房里傳來的咯吱咯吱的木床呻吟聲,更是像蝎子一樣在蜇著他的心。不仔細(xì)的人當(dāng)然沒有覺察到近一年來老蓋有什么變化,但如果認(rèn)真觀察一下,你就會發(fā)現(xiàn)老蓋那平靜溫和的目光中有了一種別樣的東西。這種東西是很難用語言復(fù)述出來的。這種東西像蛇的芯子一樣,一撩一撩,若現(xiàn)若隱……
一車沙土卸下了,只是一小撮,但就是這一小撮一小撮,已凝結(jié)成了一塊令人愉悅的像谷場一樣平坦的地坪。在黑龜嶺這樣凸凸凹凹、雜草和灌木叢生的荒嶺上,陡然出現(xiàn)了這樣一塊地坪,真使人忍不住想上去走走。而走了上去的,又幾乎都用腳使了使勁,恍如這塊地坪很不實在似的。
大瓜一邊卸著沙土一邊頭也不抬,像是自言自語地在說。昨天晚上,狗日的鄭少山在咱這塊地上撒了泡尿。哪兒不好尿?專門騎到嶺上,熄了火,還在咱這塊地上來回走了幾遍,才尿。
老蓋停住了手。老蓋愣愣地望著兒子,問,你咋知道昨晚上鄭少山在這兒撒尿了?
我親眼看到的。
你昨晚上到這嶺上來了?老蓋仍然停在那兒,他顯然感到有點奇怪。
兒子沒有回答,他抬頭看了一眼老蓋,把膠皮車中最后一點沙土卸下后,推起車子又去拉了。老蓋扛著鍬跟在后面。老蓋掀起衣擺擦了擦汗,他說,你昨晚上還到嶺上來干啥?
找……找東西的。兒子有點吞吞吐吐。
啥丟了?
東西。
兒子就是這么說點話兒都叫人覺得費力,有什么辦法呢?老蓋索性不問了。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也就這樣悄然地滑了過去,沒有引起注意。什么東西丟了呢?每天早上到黑龜嶺上來,除了一輛膠皮車,兩把鍬和一把鋼釬一把鐵錘外,還有的就是一壺水,這幾件東西每天都沒有丟下過一樣.都是老蓋最后親自收拾的。是大瓜身上丟了什么嗎?每天來,他只穿了一條褲衩,脖上只有一條毛巾,什么東西也沒帶,又哪來的東西丟?顯然這是一個謊言。他為什么要說謊?為什么在晚上還要到黑龜嶺上來?倘若多問幾個為什么的話,你就能把握住大瓜頭腦中有啥危險的念頭了。但老蓋懶得去問,這個陽光熾烈的天底下,有多少危險的、罪惡的念頭在無聲地游動著,是老蓋,也是人們無法猜度,且防不勝防的。只有當(dāng)那些念頭終于一天孵化成行動時,人們才會瞠目結(jié)舌,才會沸沸揚揚,當(dāng)中自然也不乏有先見之明的事后諸葛亮。
大瓜已不是一個夜晚上黑龜嶺了,白天的勞累并沒能困頓住他。他整天木木訥訥,不聲不響,因此人在與不在都引不起家人的注意。他光著上身先是在村道上晃蕩著,這種燠熱難眠的夜晚,像大瓜這樣走走晃晃的大有人在,但人家一般都在村子里,不是在這家門口坐坐,就是在那家門前站站,聊聊大天,嚼嚼白話,祛暑納涼。而大瓜是從不和人閑聊的,他晃出了村道后.就徑直上了那條沙石公
路,往黑龜嶺的方向去了。他的大褲衩后面的唯一一只口袋鼓鼓囊囊的,揣著的像是鈔票,也像是解大便用的草紙。
來到黑龜嶺上后,他倏忽一下就不見了,須得很仔細(xì)地找尋一番,方才能發(fā)現(xiàn)他人已坐在了路邊一塊不太顯眼的石頭上。他靜靜地坐著,仿佛已與石頭溶于了一體。過往的汽車和趕晚路的行人,誰能想到此時此刻在灌木叢生、亂石累累的嶺上還坐著一個大活人呢?那晚大瓜倘若立起身陡喝一聲的話,正在那塊地坪中撒尿的鄭少山,即或不嚇破膽,此生怕也是不能再像過去那么暢快地撒尿了。那晚大瓜之所以沒有喊,是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不想任何一個人知道這么晚了他還到黑龜嶺上來,否則,他怎能饒了鄭少山?他在這兒等待的不是鄭少山,而是鄭的女兒鄭小娟。鄭小娟不像鄭少山這么來來去去有規(guī)律,她有時不一定回來,和小飯店里的另外兩個姑娘就宿在店里,有時回來則搭乘一輛便車,偶爾也騎自行車。大瓜要捕捉的正是這個“偶爾”。在螞蟻灣,私下里有人傳著這樣的說法,說鄭少山這兩年為什么發(fā)得這么快?主要是靠他的女兒鄭小娟,和那兩個不知打哪兒招來的姑娘,她們白天賣飯賣面條,晚上就賣肉賣×。說鄭少山為什么每天自己不守店回來,而讓幾個姑娘守,這里面難道沒有文章么?說得很多人疑疑惑惑,信也不信,不信也信。有一天,大瓜的媽媽不知從哪兒聽來了這事,就在廚房里隨口說起了它。老蓋是不信的,他把臉一沉,道,不要瞎嚼舌根。大瓜的媽媽嘰咕一句,也不是我講的,就不敢再吭聲了。一旁的大瓜聽到了,身上莫名地一陣激動,他覺得那個整天描眉涂唇,花枝招展的鄭小娟,一定是這樣的一個騷貨,他在夢中就曾無數(shù)次地玩弄過這個騷貨。
大瓜隱匿在這黑咕隆冬的黑龜嶺上,要做的還不僅僅是把夢中的事變成一回現(xiàn)實。不錯,他確實太想女人了,想得有時已到了一種自虐的程度,有時甚至都想用刀在身上劃一下.把渾身那些滾熱的燥人的血全放了。但他同時還想著鄭小娟脖子上那條金黃燦燦的像小蛇一樣粗的項鏈。他覺得這個世道已愈來愈不公平了,有人不僅脖子上套著,手指上戴著,耳朵上還掛著,渾身上下,一派金光,而有的人家連一只訂親的戒指都拿不出,比如他大瓜家。是他的父母無能嗎?大瓜可沒有這么看,他很敬重他爹老蓋。他爹老蓋是天底下最最勤勞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一天睡過懶覺。他那頂斗笠戴了幾十年了,他幾十年如一日地在田野里轉(zhuǎn)呀刨呀,汗水怕已流成了一條河流。一條河流呀!他大瓜覺得他家窮得沒有道理,而有些人家富得又不能使他服氣,像鄭少山家,像村長劉一發(fā)家,劉一發(fā)小孫子過個滿月,就能擺上五十桌的酒席,鞭炮放了整整一個上午。他大瓜現(xiàn)在來到這個黑龜嶺上,就是要來一次劫富濟貧的舉動。他褲衩的后面,裝著的既不是解大便的草紙,更不是啥鈔票,那是他從電影中學(xué)來的義俠們常用的蒙面黑布。念頭不是一天有的,事成之后的逃脫路線和藏匿東西的地點也全部計劃好了,他等待的只是時機。
經(jīng)歷了小暑、大暑酷熱的人們,終于熬到了立秋,再咬咬牙關(guān)把立秋之后的十八天地火度過去之后,接下來的就是一個涼爽宜人的季節(jié)了。老蓋之所以在這大暑天里忙著要把黑龜嶺上的地整出來,就是想在天稍稍一轉(zhuǎn)涼的時候,立即請人來先實施他的第一步想法,因為不卡住這一段時間,往下就要秋季大忙了。老蓋這樣的農(nóng)民,節(jié)氣的觀念是很強的。但老蓋做夢也沒有料到,他和兒子辛辛苦苦一個夏天整出的那塊地,還未容他的想法實施,竟先作了刑場。
沒有誰故意為之,純屬天意。
被處決的那個死囚,就是去年寒里在石壩鎮(zhèn)上用屠刀殺死一人殺傷一人的何開富。因姓何的是在石壩鎮(zhèn)上作的案,故而法院決定在縣城中學(xué)大操場上公審之后,將其押赴案發(fā)地執(zhí)行死刑。最初的刑場,擇在石壩鎮(zhèn)東一塊干涸的河床上,兩天前,很多人曾看到有幾輛轎車、警車從這條沙石路上經(jīng)過,但沒有人想到他們這是去察看刑場的。在黑龜嶺上忙活的老蓋父子自然也無從知道。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風(fēng)暴雨,改變了何開富的行刑地點。
時間在上午十點左右,沒有任何欲風(fēng)欲雨的先兆。整整一個夏天,雨水都出奇得少,人們對老天爺?shù)囊庖姾艽?,說它該下的時候不下,不該下的時候卻能嘩嘩啦啦倒個不?!笄澳昃褪沁@樣的,把整個一個螞蟻灣村給泡在了水里,當(dāng)然也不僅僅是螞蟻灣一個地方,差不多整個西北鄉(xiāng)全淹了,人們只能在嶺上、壩上搭個塑料棚棲身——人們早渴望能來一場大雨把這立秋后的地火壓一壓了。十點之前,天空還是熾白的,太陽的淫威也絲毫不弱,然而陡然地,打西邊的天際,黑壓壓的烏云以排山倒海的氣勢洶涌而來。緊接著,狂風(fēng)大作,裹挾著塵土沙粒一路呼嘯,一些纖弱點的小樹不是被攔腰折斷,就是被肆虐成了一張彎弓。經(jīng)驗告訴人們,一場大暴雨就要傾盆而下??删驮谶@當(dāng)兒,一路由摩托車、警車和卡車組成的車隊從縣城的方向昂昂地尖叫著沖過來,車上的每個人都全副武裝,神情嚴(yán)峻。車隊沖上了黑龜嶺,到了老蓋父子平就的地坪邊上時,排頭的三輛摩托車嗄然而止,中央車頭里一個微胖的中年男子,一邊用手擋著迎面而來的風(fēng)沙,一邊沖著對講機大聲嚷嚷著,隨后的警車、卡車全都緊急剎住。每輛車的車門幾乎同時打開,身著不同顏色制服的人員紛紛跳將出來,一批頭戴鋼盔,嘴上捂著白色口罩的武警,把死囚何開富提下來,拖小豬似地,飛速拖到了老蓋父子平就的地坪中央。在混亂有序中,傳來了一聲沉悶的槍聲,幾個身掛相機的人圍攏上去咔嚓咔嚓將燈光閃了幾閃。與此同時,大雨瓢潑而下,天地間傾刻一片混沌迷蒙,什么也看不到了。
整個過程不到兩分鐘,整個過程有點近乎荒誕。老蓋和兒子大瓜目睹了一切,他們咧著嘴巴,恍然如在夢中。在狂風(fēng)來臨時,他們已躲到了一石壁處,躲在那兒只能擋風(fēng)不能避雨。如注的雨水傾落在老蓋的斗笠上,發(fā)出了清脆的類似音樂的聲音。老蓋一動不動,兩只臂膀無力地垂擱在膝蓋上,雨水沿著那一雙蒼老的手在不住地滾落。兒子大瓜則光著腦袋,光著上身,聽任雨水潑打,他那身上的皮膚像釉一樣,太黑太亮了,雨水一刻也停留不住。但他在雨中好像有點冷似的,一直在微微地顫抖著。
等風(fēng)雨停歇下來,差不多已是半個小時之后了,那一路車隊早已不見了蹤影,被處決了的何開富尸體也不翼而飛了,地坪的中央只有一灘積水是殷紅的,殷紅的積水沿著好幾條線路在朝地坪外緩緩地流去。村里的人三三兩兩走出了家門往黑龜嶺方向急步而來,他們顯然都知道暴雨來臨前嶺上發(fā)生了什么,但他們這會兒來看到的只能是一灘尚未流盡的殷紅的積水,和一塊寫了何開富名字,并打了一大紅“×”的亡人牌。
和人們逆向而行的是老蓋父子,他們推著膠皮車渾身透濕,無精打采地朝村里走。路上不停地有人問他們,嶺上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兒子不回答,老蓋也懶得回答。老蓋把斗笠往下拉了拉,將一張臉整個遮了起來。
是天意呀天意呀。
老蓋的嘆息聲像煙霧一樣在家中的角角落落里彌漫著,他眼中那種閃閃爍爍的別樣的東西,已徹底地消失了,這刻兒目光浮在半空中,止水一樣的寧靜。他默默地在吸著煙,他沒法解釋剛剛發(fā)生的那一切,只覺得冥冥之中有一種什么聲音在告誡他,那黑龜嶺不是一塊祥瑞之地,他老蓋不要存有非份之念。大瓜仍然感到冷似地打著顫,那黑紅的鮮血、乳白的腦漿,從跪著的何開富后腦勺上突然進(jìn)濺而出的一幕,太觸目驚心了,這一幕深深定格在了他的腦海里。他的目光顯得慌亂迷離,始終有一種心神不安的感覺。一會兒坐著,一會兒又站起身要干什么。走了一個來回卻什么也沒干,復(fù)又坐了下來。是夜,大瓜的屋里傳出了一束火光,火光很快就滅了,誰也不知道大瓜燒了什么。
十八天地火過去了,又度過了處暑、白露兩個節(jié)氣,日子是真正地涼爽了,然而卻始終不見老蓋請人去黑龜嶺那塊平地上建什么,蓋什么。這時,農(nóng)村已開始磨鐮清場,進(jìn)入秋收秋種的大忙季節(jié)了。老蓋頭戴一頂斗笠,早早晚晚在田野里都能見到他忙活的身影,他在稻場上把散發(fā)著清香的稻谷沖天揚起時,大家就能看清他的那張臉了。那是一張令人怦然心動的臉,像一幅油畫。
到了臘月里的時候,兒子大瓜結(jié)婚了。大瓜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雖然行動有點別扭,但整個人看上去還是很不錯,很精神的。新娘是西山小營地的一個啞巴,比大瓜小五歲。雖然新娘不會說話,但人人都夸講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新娘穿著一件大紅錦緞棉襖,脖子上系著一條亮晶晶的項鏈。村子里一些愛熱鬧的小姐妹們坐在新娘房里和新娘用手說話,她們說她的項鏈挺漂亮,問是娘家陪的還是大瓜家買的時候,啞女告訴她們,這是假的,不是金子的,是大瓜花五塊錢在縣城給她買的。小姐妹們都說,喲,真和真的一模一樣呀。啞女在比劃這些的時候,顯得非常高興,她一笑臉上還有兩個甜甜的酒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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