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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生在蘇聯(lián)三十年代的莫斯科大審判,作為一種復(fù)雜而又特殊的社會歷史現(xiàn)象,它的巨大的悲劇性質(zhì)以及所包含的多重教訓(xùn),是一個可以反省的課題。
當“正午的暮色”已經(jīng)消散,公正的判決已經(jīng)作出,所有無辜的被告均已宣告無罪時,這樁似已了結(jié)的公案的悲劇性質(zhì)更顯凸出:本來明明是無罪的“被告”們,為何在當時全都要自認有罪!?遙想當年,在那個莊嚴、神圣的法庭上,被告?zhèn)儾粌H一個接一個,紛紛放棄為自己辯護的權(quán)利,而且競相與法庭“主動”配合,大搞“自我控訴”,乃至竟創(chuàng)下了這樣的司法“奇跡”:“罪犯”對自己的控訴常常超過法庭對他的指控!這種令人吃驚的“自動配合”,曾使當年上演的那三幕司法游戲產(chǎn)生了強烈、逼真的“舞臺效果”,無數(shù)善良的人們由此竟相信了那些荒唐的判決;就連當時旁聽的美國總統(tǒng)特使也不例外!
對于被告?zhèn)兊牟恍遥覀兓蚩梢詮漠敃r政治生活的特點乃至從個別領(lǐng)袖人物的錯誤、性格缺陷等等去找到說明,可對于他們的這種反常表現(xiàn)、反常行為,我們今天又該從哪里去尋找答案呢?
不錯,在審判史上,屈打成招的例子有的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披露出來的大量材料證明,當年的刑偵機關(guān)確曾對被告?zhèn)兪┬羞^各種駭人聽聞的刑訊逼供和非刑折磨,包括利用人類情感中最敏感、最脆弱的部位——以禍及妻室兒女相威脅!一九三五年四月七日,蘇聯(lián)政府頒布了這樣一條在世界文明史上也屬罕見的法令:十二歲以上兒童犯扒竊罪將與成人論處,直至判處死刑!這條法令使隨之而來的大審判成為一件強有力的威懾武器。據(jù)說,這也曾是使許多包括布哈林這樣的杰出人物在內(nèi)的老共產(chǎn)黨人屈服的原因之一。不過,僅僅這些,仍似乎還不能足以說明,那些在殘酷的地下斗爭中曾經(jīng)受過種種嚴峻考驗的老布爾什維克,何以變得那么的懦弱,那么不堪一擊?他們的勇毅、頑強,他們的堅定、執(zhí)著到哪里去了?
顯然,對于莫斯科三次大審判的受害者來說,盡管沉冤已經(jīng)昭雪,他們頭頂?shù)男强铡獨v史,已經(jīng)恢復(fù),又重新變得清白、明亮,但他們的內(nèi)心定律——他們當時作出判斷和抉擇的行為依據(jù)、價值原則等等,卻還是一個尚需探討和說明的問題。
感謝國內(nèi)出版社出版了一些有關(guān)著作,為我們了解這個歷史之謎、心理之謎提供了一些線索。例如,有一本書中談到,為了指控原反對派對基洛夫之死負有直接的罪責,內(nèi)務(wù)部物色了兩名工作人員充作“假被告”,要他們在即將進行的審判中體現(xiàn)“黨的意志”。而這兩名情報人員竟“滿腔熱情地接受了黨和內(nèi)務(wù)部的重任”,結(jié)果均被處決。另有一名叫做賴因霍爾德的“假被告”,在簽署審判所需的假供詞時,竟然要求中央書記葉若夫出面擔保,黨認為他是沒有任何罪過的,是黨的利益需要他這樣做的。更典型的是對待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兩人。據(jù)書中披露,在經(jīng)過長久的折磨仍未能奏效后,葉若夫決定另辟蹊徑,以政治局的名義要求他們兩人幫助黨摧毀托洛茨基及其匪徒。為此,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還同斯大林進行了面對面的談判!總之,諸如此類的例子,書中還可舉出很多。透過那些紛繁的外表,雜亂的頭緒,我們至少可以清理出這樣一條至關(guān)重要的線索,那就是:盡管造成被告?zhèn)冏罱K屈服的原因各不相同,盡管他們還同時遭受過各種慘無人道的摧殘,但在黨的利益的名義下來迫使被告就范,則的的確確是當年蘇聯(lián)偵訊機關(guān)的一個“心理陷阱”。許多老布爾什維克正是由此而決定放棄抗拒,接受指控,從而掉進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對于一個忠心耿耿的共產(chǎn)黨人來說,黨代表著永恒的價值和追求。一方面,黨是他的信仰所在,代表著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他的終極目標和終極關(guān)懷,因而是他的整個精神世界的支點。另一方面,黨又是他現(xiàn)實的依歸,是他在大千世界、茫茫人生的落點和歸宿。黨不僅賦予他存在的力量,活動的舞臺,而且,作為他在此岸世界的成就和事業(yè)的象征,黨是對他的生命意義和個體價值的一種確認。在黨面前,個人是渺小微不足道的。為了黨的需要和利益,個人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直至生命!——這就是黨性!就是許多老布爾什維克引以自豪的高尚品格!正是憑著這樣堅定的內(nèi)心信念,他們經(jīng)受了反沙皇專制斗爭的種種考驗,監(jiān)禁、流放、毒刑拷打、槍斃殺頭,都不曾使他們動搖。可是,當他們面對的已不是舊日的敵人而是自己的同志時,情況就不同了。這時,“懇求寬恕變成了普遍現(xiàn)象,他們的理由是既然執(zhí)政黨是‘我的黨,沙皇時代的規(guī)則自然不管用了?!?《論布哈林和布哈林思想》135頁)因為是“我的黨”,在它面前懺悔、認罪,只要是黨的利益需要,也應(yīng)當是責無旁貸、義不容辭的。這種特殊時候的特殊表現(xiàn),與他們在通常情況下為維護黨的利益而忍辱負重、委屈求全,舍“小我”取“大我”的心態(tài),實則是一致的。這樣,超過原先的道德障礙,違心地接受指控,也就有了雖不合理卻未必反常的心理基礎(chǔ)。今天,當我們試著去體會他們在那無可挽回的悲劇中所經(jīng)受的那種人格分裂、道德沖突,那種沉淪中的掙扎、痛楚,那種崩潰后的沮喪、哀傷,那種無可奈何的絕望時,不能不引起我們深沉的思慮。我們今天完全不必要責備當年受難者堅強的黨性觀念,這是無可厚非的。但是,正是這一點為陰謀家所利用,精神的強點化為弱點,大審判的組織者們很容易就掌握了一個敏感、脆弱的“突破口”,撕開了他們的防線,瓦解了他們的斗志。對此,南斯拉夫的德迪耶爾曾有過如下一段議論:
“偵查人員在調(diào)查過程中誘導(dǎo)被捕的革命者來討論更高的目的,來討論外界對蘇聯(lián)的威脅(而這種威脅也確實存在),并要求他們?yōu)榇硕姓J強加的罪行,接受必須高于他們個人的利益的目的。這樣,在把他們從肉體上殺害之前,已經(jīng)殘殺了他們的靈魂?!?《蘇南沖突經(jīng)歷》340—341頁)這正是莫斯科大審判案的一個特點!
將一大批黨內(nèi)精英從肉體上加以消滅,是蘇維埃的所有敵人想做而又無法做到的。黨的精英之被消滅,一個直接而顯然的后果,是使黨的利益受到了空前未有的損害和摧折而不是相反!這是一種信念上的調(diào)包!是對老布爾什維克們進行的一種有組織的思想詐騙!在這個意義上,大審判的導(dǎo)演者、組織者們提出的所謂“崇高的目的”,實質(zhì)上也是一個沒有出場的“假被告”,一個被巧妙地安放在被告者心中的特洛伊木馬!雅哥達、葉若夫等,正是利用它來拆除了被告人防御的甲胄,將那一顆又一顆本來堅不可摧的大腦,變成了一座座不設(shè)防的城堡,任其擄掠、掃蕩!這真是莫斯科大審判中的悲凄之處!今天的人們之所以在回味這場悲劇時總是感到它缺少一種踔厲、激揚的悲劇精神,而更多的卻是一種陰郁的沉重,一種令人透不過氣的窒息,其原因蓋在于此。這是悲劇中的悲??!是沒有英雄行為的英雄之死!
死者長已矣。對他們,對那些無辜的死者,屈死的冤魂,我們不該也沒有權(quán)利去加以苛求。但對他們的屈辱,他們的潰滅,我們卻不能不思考,不能不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