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看過一部羅馬尼亞影片,叫《最后一顆子彈》。主人公羅曼警長為抓住一個罪犯,歷盡艱辛,發(fā)誓“到死我也要抓住他”。影片中熱鬧的格斗場面我早已淡忘,唯有這句斬釘截鐵的誓言,深深刻在我的心坎上。
1987年深秋。北京長城飯店。當我站在第一屆世界針灸學術(shù)大會的講壇上,首次提出人體存在著不同于神經(jīng)系統(tǒng)和經(jīng)絡系統(tǒng)的第三通路假說時,心中轟鳴的就是這句話。國內(nèi)外同行的稱道,學術(shù)權(quán)威的議論紛紛,照相機快門的“咔嚓”作響,竟沒有使我這“少年得志”的人泛起絲毫的欣喜和得意。羅曼警長最終抓住了他的對頭,而我只不過剛剛伸出了雙手。我真想逃出喧囂的長城飯店,逃回我那幾平米的蝸居,靜靜地坐著,回頭數(shù)一數(shù)自己的腳印。
1969年,我上學了。我穿上媽媽給我做的新衣服,歡天喜地到學校去。和同齡人一樣,學唱的第一首歌是“東方紅”,學寫的第一句話是“毛主席萬歲”。當時我幼小的心在想,我們多幸福呵,世界上萬事萬物早已有人替我們安排好了,我們不必再勞心費神。毛主席的逝世給我很大震動,我疑惑地問老師:“毛主席怎么會去世呢?”沒有回答。于是我開始胡思亂想。我開始把探求的目光伸向紛繁的世界……
我像餓急了的人去尋找食物一樣,到處去找書看。我的姐夫怕人抄家,偷偷將幾箱書運到我家。真是老天有眼!我樂不可支。姐夫的書,非常龐雜,大大緩解了我的饑渴。我從這兒知道了巴爾扎克、莎士比亞、曹雪芹、奧斯特洛夫斯基,甚至還知道了男人和女人的身體結(jié)構(gòu)。我只是獨嘗禁果,不敢告訴我的伙伴。
我開始幻想成名成家。首先,我想成為一名作家。我的名字印在報上、書上到處流傳,該多神氣!我用鋼筆在紙上一遍遍寫自己的名字,后來覺得不正規(guī),索性找來打字機上的鉛字捆在一起,印了一遍又一遍,仔細端詳“張春彥”這三個字。有時回想起少年時的這些舉動,我忍不住要發(fā)笑。人是多么容易被“出名”而誘惑,而有多少人愿意品嘗個中的艱辛呢?
我說不清楚我怎么會迷戀上醫(yī)學和人體科學的。我只記得我14歲那年,學校為了適應將來學生上山下鄉(xiāng)的需要,普及推廣快速針刺療法。拿著細長的、顫巍巍的銀針,別的同學多少有些心驚膽戰(zhàn),而我毫不猶豫地朝自己的肢體上扎去。感覺正確!符合教范要求!張春彥你領(lǐng)會很快你如果認真學會有出息的你會成為貧下中農(nóng)歡迎的赤腳醫(yī)生的。我就是這樣開始學習針灸的。在這之前,我從未想過要當一名醫(yī)生?,F(xiàn)在說起來簡直有點天方夜譚,像做夢一般。
十四五歲,是人生多思多夢的時節(jié)。我那時喜歡一個人跑到河邊去,躺在綠茵茵的草地上,久久仰望天空。天是這般湛藍,一碧如洗,云是這般潔白,飄忽不定。我常常對著天空喃喃訴說我的理想。10多年后的今天,當我在科研領(lǐng)域和人際關(guān)系中陷入迷宮,搞得心身交瘁時,我有時也會騎上自行車,來到北京郊外的無人知曉的小河邊??墒俏医裉煸偬稍诓莸厣夏炜諘r,我覺得天空沒有孩提時代那么藍,云也不那么白了。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惆悵和酸楚。世事太復雜了!人太捉摸不透了!20幾歲的我,竟發(fā)出了老年人的悲鳴。我癱軟在草地上,頹唐的、無可奈何的念頭包圍了我。一個軟弱的“張春彥”說,認命吧,你這小小的青年,居然斗膽提出要探索什么人體科學,干嗎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人生這樣短促,干嗎不及時行樂呢?每每至此,我心靈深處一個堅強的“張春彥”總是按捺不住,跳出來惡狠狠責備我,你忘了羅曼警長的話了嗎?你多少年來天天早起跑步、晚上攻讀是為了什么?你流淚了?那么好吧,你哭吧,人生沒有痛苦和折磨,就沒有輝煌!于是我乖乖聽從堅強的“張春彥”的安排,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和泥土,飛快地騎車回城,回到我的蝸居,繼續(xù)我的探索。
我敢說,世界上再沒有比人更復雜的東西了。美國的阿波羅計劃使航天飛機到了月球,而人們卻對人體里的癌細胞束手無策。計算機已進入第五代的研制,這個每秒運算億萬次的龐然大物卻不如一位數(shù)學家的頭腦那么敏捷。一個人就是一個宇宙,宇宙有多大,誰也說不清楚。所以可以這么說,當我決定踏入人體科學這塊領(lǐng)域的那一天,我就已判處自己終生苦役。我對此矢志不悔。
說句實話,我對自己的判決書是哪一天下達的,我實在記不清了。雖然我從14歲開始學習針灸,并且會治一些常見病,這畢竟只是我的業(yè)余愛好。粉碎“四人幫”后,我考入洛陽市教育學院英語系,畢業(yè)后又被分配到一所鐵路中專任教。我的職業(yè)是教師,興趣很廣泛。我寫過詩,譜過曲,練過書法,學過畫,寫過電影劇本。我的人生道路前頭,似乎到處布滿珍珠,我到底該去拾取哪一顆呢?
1983年,大概是11月的一個晚上,我正在宿舍里讀英語,突然有人敲門。來人是水泥廠的一位工人,請我去為一個病人看病。我匆匆隨他趕到病人家。病人正躺在床上。他由于腦溢血造成偏癱達7個月,求助各家醫(yī)院不見好轉(zhuǎn)。聽說我能扎幾針,就托人找我。我猶豫著。病人家屬苦苦懇求我?guī)兔?。我只好咬咬牙說:“試試吧?!蔽以?jīng)在廢書堆里買了一本小冊子,叫《經(jīng)絡敏感人》。書中強調(diào)尋找“敏感點”啟發(fā)了我。我決定尋找這位病人的“敏感點”。當我的針刺入他肩部時,奇異的現(xiàn)象產(chǎn)生了:他原來軟綿綿的右胳膊,居然不自主地抖動起來,持續(xù)了20多分鐘。病人的右手也能伸展自如,當即寫下歪歪斜斜幾個字。我欣喜若狂,同時又大惑不解。天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針灸是這樣神奇,人體又是這樣奧妙,我被那個神話般的晚上陶醉了。我躍躍欲試,想大干一番。不過,一提起中醫(yī)大夫,中國人腦中往往浮起一位龍須白發(fā),仙風道骨的老者形象。我這個毛頭小伙子頗有幾分自慚形穢。當我去看病時,病人往往對我投來不信任的目光。我只好撒謊,說我是衛(wèi)生學校的老師。有一回,有一位病人當面揭穿了我的謊言,“你治好我的病,這就夠了,我不在乎你掛什么牌子?!蔽夷樕匣鹄崩钡?,真是無地自容。唉,該死的虛榮心呵。
利用假期,我到處給人看病,摸索新的針刺方法。1983年寒假,我來到河南臨汝的一家療養(yǎng)院。病人誰也不找我。唯有一位坐骨神經(jīng)痛患者,連上下樓梯都困難,請求我為他扎幾針。我按照我發(fā)現(xiàn)的新針刺方法,只扎了他幾針,他便能行動自如地出入療養(yǎng)院了。從此人們對我刮目相看,一時間病人紛至沓來。療養(yǎng)院不干了,下了逐客令。我只好離開臨汝,前往鄭州、新鄭。在新鄭卷煙廠,我用小小銀針治愈或是減輕了100多人的痛苦。因為學校要開課了,我不得不趕回洛陽。工人們一定要送錢給我,我只好偷偷上了火車。質(zhì)樸的工人抬著整箱的香煙和禮品直追到火車站。他們在車廂外,一個車窗一個車窗探尋著,喊著我的名字,我躲在車廂里不敢露頭,臉上掛滿幸福的淚水。
我利用假期為病人解除痛苦,不收分文,病人非常感激。1984年春,許多病人聯(lián)名給《人民日報》寫信,要求登報。報社把信轉(zhuǎn)給我們學校,校長表揚了我。這下子可炸了鍋了?!皬埓簭鄢鲲L頭”的說法風行起來,我委屈極了,寫了篇文章,題目是:《一個人做點好事為什么這樣難?》我在文章中說:“在我們這個國度里,不干事,平安無事,多干事,就會招致無休無止的非議和麻煩?!爆F(xiàn)在看起來,有點顧影自憐的味道。我太脆弱了,應該學會不屑一顧。為了我的事業(yè),命都舍得,一點點非議和麻煩又算什么!
我發(fā)現(xiàn),敢懷疑的人膽子往往很大。我的膽子就不小。我居然對古老的針灸方法產(chǎn)生了懷疑。我相信它會有奇效,但是必須經(jīng)過改造。西方醫(yī)學,日新月異,什么核磁共振,器官移植,而我們的中醫(yī)還是幾千年不變的一個模式:一根銀針,一把草藥。任何一門科學沒有變革就沒有生命力。在我?guī)灼矫椎奈伨永?,我暫且拋開那張古老的經(jīng)絡穴位圖,尋找新的人體敏感點。一番艱辛終于得到一點報償。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是傳統(tǒng)穴位的人體敏感點,又發(fā)明了一種CNT合成材料,在病人的肢體上摩擦,當針刺入時,癱瘓病人的肢體會立即出現(xiàn)大幅度的運動,有的病人幾次治療后便可行走。這些現(xiàn)象在中醫(yī)古典文獻和國內(nèi)外資料中均未記載。后來又經(jīng)過摸索改進,截癱病人的肢體在針刺時也出現(xiàn)了不自主的運動,一些被認定為不治之癥的截癱病人又重新站立起來,行走在人生的征途中。1987年我在桂林發(fā)明了誘導療法,不用針刺,病人和健康人的肢體會出現(xiàn)長時間的滯留狀態(tài)。幾年來,我一直在醫(yī)學和人體科學的王國里不斷求索,多次參加了國內(nèi)舉行的各種學術(shù)會議。在白發(fā)蒼蒼的專家學者面前,我大膽提出了我的“人體第三通路”假說,引起了很大的關(guān)注。對此,《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等國內(nèi)外百余家新聞機構(gòu)都做了報道。
我成了多少有點名氣的人了。并且被中國中醫(yī)研究院破格錄取為研究生。不過,我并不感到幸運。我活得有點太累了。專業(yè)論文、記者采訪、門診治療、同行觀摩、學術(shù)報告、醫(yī)學試驗、高層人物出診……這一切交匯在一起,成了我的人生交響曲。不知有多少次,我吃著飯竟睡著了。我也不感到悲哀。這沉重的十字架,是我自愿背上的?;颊吣樕戏浩鸬男θ荩瑢ξ沂亲畲蟮膶捨?。
假如天地間真有造物主,那么我首先感謝它賜給我一雙探索的眼睛,然后責備它賜給我的時間太少了。人生旅途匆匆,我時常大聲對自己喊:“要珍重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