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禾

去年，一九八八年，對朱自清先生來說是個“整日子”——誕辰九十周年、逝世四十周年。等到換了新年歷，想到此間新聞紙上的社聞動態(tài)常與日歷翻動有關(guān)(比如總要應(yīng)應(yīng)這個“節(jié)”那個“日”的“景”)，不免覺得朱先生的“日子”似乎失落了。世人大抵很忙的樣子，像朱氏當(dāng)年一篇散文的題目——“匆匆”。而朱先生在京郊的公墓里，已靜靜躺過了四十年。無端記起。既是無端而又記起，怕又有些緣由。因為閑著，偶然想讀些前賢的傳記，讀了幾種，便有念也尋一本朱自清的傳記來看，卻沒有尋到，雖然曾認定該是有一本的。四十年了，朱先生背影已遠，好像仍是一如在時的溫厚謙恭，所謂“衰病常防兒輩覺，童生豈識我生忙”，在他恐怕不會計身后之毀譽短長的。所幸，尚有前年版的一本《完美的人格》，收輯了友人若干紀念文字，讀來總可慰情聊勝于無。

隔代之下，記著一個不必非記住的人物，似乎有隱約的情緣。想想，這之于自己，可能與幼時文化的啟蒙有關(guān)。少年讀書，聆讀過的文章不能勝數(shù)了，煙云過眼，若是印象終究沒有磨掉，即論也如云影浮漚，也該格外有不覺的影響關(guān)系以至于無形的陶冶。朱自清的散文或許就是屬于這“入化”的一類。當(dāng)初讀過他的《背影》，《荷塘月色》、《綠》等篇什，許多年后仍有勾起曉夢的滋味?！帮w去的夢因為飛去的緣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這便合成了別一種滋味，就是所謂惆悵。而‘兒時的夢和現(xiàn)在差了一世界，那醞釀著的惆悵的味兒，更其肥腴得可以……”(《憶》跋)朱自清曾這樣地說俞平伯的散文，同樣，朱先生的文字引起我的綿久憶念，也好像在追尋著童蒙開啟的時分，即令時間在掩埋，還是寶貴著那一份文字所溢動的啟示與響應(yīng)。

《背影》之聞名，其實在平常。也不必說“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只就是平常，恰如棉布之于綾羅綢葛，柴扉炊煙之于鐘鳴鼎食，自然抹去了“為文造情”多有的刻意造做之痕。按說，這樣的取材細微、速寫簡易，最難見妙奧，但作者無意雕琢經(jīng)營自己的感受，就讓它吐露又何妨！有幾分悲涼寥落，有幾分溫暖惆悵，像是有什么，又像是沒有什么——“父親蹣跚遠去了”，在父與子之間、過去與未來之間，一切很簡單又很復(fù)雜地凝聚著“天涯淪落共此間”的感情，原是人人皆可體味而又體味不盡的。朦朧的啟示也許就在這里——自然和靈魂在其中啟示了自身。啟示什么并不須指點，它的召喚力正在于永遠為非強迫的響應(yīng)留有余地。

在五十年代，關(guān)于《背影》曾發(fā)生過是否宣揚小資產(chǎn)階級感情以及應(yīng)否再把它選入教材的討論?？峙潞髞磉B這樣的討論也不需要了。然而即令在“無情”的時代氣氛里，仍有不少人悄悄留連于這種寓溫潤于樸素的文字，好像在沙漠中邂逅綠澤、水泉。許多人，包括隔代陌生的人，或許也在性情上響應(yīng)過朱自清，無緣耳提面命，多在親切的影響。他為人為文的“平?！睖贤ㄖ耸篱g疏離的感情。

非常之文，非常之事，世上有，但多不在強求，強求易燥，燥則易折?！墩撜Z》上說，“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笨裾叱１Х浅Ｖ橐猓叨嗍爻制匠Ｐ?，差不多是這意思。在孔夫子看，狂狷是要互補著才好。朱自清算不上強者，性格的收斂或許注定了理想的不能圓滿、注定了低調(diào)的人生，只能于有所不為中有所為。這倒也落得難在身后有一本不平淡的傳記，或者說正像他的文章、生業(yè)都缺少非常的主題材料。然而平常之于他，未始不難。所以好多年，他常在寂寞困愁里，一首《盛年自懷》寫著：“前塵項背遙難忘，當(dāng)世權(quán)衡苦太苛，剩欲向人賈余勇，漫將頑石自蹉磨?！?/p>

“五四”時的青年知識分子，后來不能不各自須尋各自門。在“蹉磨”中做著，努力著，這是朱自清選擇和實踐的一路。同好的還有時圣陶、夏丐尊、豐子愷、劉半農(nóng)、鄭振鐸、聞一多、俞平伯、宗白華、沈從文諸位，大致相知相沫，服務(wù)于教育、文學(xué)、出版，可以說，偏于文化學(xué)術(shù)園地的耕耘。朱自清更是在中學(xué)和大學(xué)的教壇上鞠躬盡瘁而歿。在當(dāng)時，恐怕很難評價這種節(jié)制、淡泊的人世態(tài)度。然而朱先生的定力在于此，文化和人格理想也在于此。我們讀其遺文、想其為人，可知他如何以踏實、持正、勤勉、厚容的質(zhì)料來鋪這條路。人不可能脫離他的時代，又只能以自己的方式、不媚不亢的態(tài)度投入這時代。如此，朱自清大約寄懷于顧亭林的精神——“自今以往當(dāng)思以‘中材而涉末流之戒”。即在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間躬行著“博學(xué)于文”和“行已有恥”，一面不茍且遁世，一面又“明其道而不急其功”，當(dāng)然算不上時代的先鋒，卻也在路上留了些深深淺淺的腳印。這更像任著一種“牛軛精神”，苦樂皆在其間。這種精神落實到文化學(xué)術(shù)上，其益處大概仍在“為非強迫的響應(yīng)留有余地”。比如我們注意到在治學(xué)上取一種不武斷的態(tài)度、既非“信古”又非“疑古”的“釋古”取向，都同不求甚解而好言語道斷的風(fēng)氣不相同的。

從一種望而崇高的政治意識和使命感去判斷，朱自清所選擇的路并非一條大道，甚至在多為慷慨激昂之氣所彌漫的年代，連他本人也要惋嘆走著一條“死路”，在當(dāng)時和嗣后，人多以為無望。但他又不肯自棄，因為他實在是以教育和學(xué)術(shù)的傳播為自己的生命了。其實，世界上原本是沒有路的，或者他因為承認了一己的有限，便在這有限里來燃盡了自己。

如果以朱自清的狀態(tài)來看待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命運，不論一時的興衰，大概可以承認他們的選擇本來是很有限的。多少年，讀書人常在考慮進退的問題、“獨善”和“兼濟”的問題——“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選擇的矛盾聯(lián)系著身心的憂樂窮達。這似乎難以正確或錯誤、積極或消極的尺子來作簡單衡量。長話短說，一個平常的耕耘者比建功立業(yè)的斗士可能要顯得缺乏意志與熱情。然而情愿放棄擔(dān)當(dāng)主要角色的機會，情愿承受寂寞而耽于一種心靈的跋涉，比如自處于學(xué)術(shù)之角，亦未必不充實，不能有卓然的奉獻。盡管這體現(xiàn)為一種退避、妥協(xié)，甚至是無可奈何的，且常與人生的問疑為伴——何來何往、生兮死兮，頗以誘惑糾纏為苦。

朱自清很早就自我問疑著，他的長詩《毀滅》記錄了在塵世煩擾和誘惑下的內(nèi)心獨白：

像有些什么／又像沒有——／憑這樣不可捉摸的神氣／真夠教我向往了。但一切都太渺茫、太難把握，召喚和追迫都不如自己的選擇——纖弱的琴弦奏不出偉大的聲音，還不如撥煙塵而見自己國土！……擺脫掉糾纏／還原了一個平平常常的我！……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打上深深的腳印?。m然這些印跡是極微細的，／且必將磨滅的，／雖然這遲遲的行步／不稱那迢迢無盡的程途，／但現(xiàn)在平常而渺小的我，／只看到一個個分明的腳步，／便有十分欣悅——／那些遠遠遠遠的／是再不能，也不想理會的了。

比之于追求，這是回歸；比之于迸發(fā)，這是收斂；比之于偉大，這是平實。撇開了人生歧問難剪難理的羈絆。雖然這種選擇不免自餒柔弱了些，畢竟從虛妄中蟬蛻出來。當(dāng)許多囂動的聲音終于被歷史歲月所磨洗，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時，這個聲音卻依然在委曲低徊。這便是朱先生關(guān)于選擇的平常觀、中和觀、“剎那”觀——“我深感時日匆匆底可惜，自覺從前的錯誤與失敗，全在只知遠處、大處，時時只是做預(yù)備的工夫，時時不會做正經(jīng)的工夫?！薄暗谝灰股畹母鱾€過程都有它獨立之意義和價值——每一剎那有每一剎那的意義和價值……極力求這一剎那里充分的發(fā)展，便是有趣味的事，便是安定的生活——安定并不指沉寂。”我們體會這種觀念，既非積極高蹈又非消極頹廢，既非株守舊道又非趁逐波流，進與退、執(zhí)與不執(zhí)、有為與無為，原不是非此即彼所能簡單評斷的。

一則寓言說，有兩個人，沿道路一起旅行。其中一人相信這條路通向天國，另一個則相信前方什么也不是。他們兩個以前都從沒有走過這條路，因此誰也無法說出在每一個拐彎處會看見些什么。在旅途中，他們有過舒適愉快的時刻，也遇到過艱難和危險。在任何時候，其中的一個都視此行為通往天國的朝圣旅程，然而另外一個則懷疑著，把旅行視為一次無法逃避的毫無目標(biāo)的漫步。

朱自清大約更像這則寓言所說的無目標(biāo)旅人，不能說全無目標(biāo)，只是不大泥于人生之旅的確定終極性，他致意于每一瞬間的“行”，權(quán)衡于尚在旅途的狀態(tài)。雖然大凡路人都想清楚地把握住未來與目標(biāo)、意義，但又實在難以徑情直遂把它們確定住。在旅途中，“兩種人”也許要爭論，然而爭論的結(jié)果卻要由未來十字路口上所作的回顧來保證。

歷史之回顧有已然，亦仍有未然。

在當(dāng)時，朱自清于夾縫中所作的選擇，作為一種思想史現(xiàn)象，多少給人一些啟悟。寬而言之，他的“腳印”已證注了若干實在的意義。譬如至少有三方面的努力值得并不過分的估計：

其一，他的散文寫作不僅因清醇而經(jīng)久，且以其有影響的文體形式參與了當(dāng)代人審美感知和表達方式的重構(gòu)。具有新文化意義的語言文體多少與變化著的思維方式有潛在的聯(lián)系。這種“桃李不言”之功，創(chuàng)造精神的財富，每一個參與其中的人都能夠分享它。

其二，在整理傳統(tǒng)文化遺產(chǎn)方面，朱氏兀兀經(jīng)年，即使在烽火縱橫、關(guān)河行腳的艱難里，仍然把生命工夫投入到這種文化傳承的磨道里去。搜討、考辨、闡釋、述要。讀他的《詩言志辨》、《經(jīng)典常談》、《十四家詩鈔》等，仿佛憑了他的肩頭去照遠灼微。他不具備大學(xué)問家的氣概，卻給后來者以把臂入林的方便。

其三便是教書這件事了，也是育人?？傆胁簧俚男难吨?，雖然論來不過“教鞭畫筆為糊口，能值幾錢世上名”！

魯迅認為，在他的老師之中，野是最使他感激的一個?！坝袝r我常常想，他的對于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大而言之，是為學(xué)術(shù)?！弊鳛閳皂g的啟蒙者，魯迅是奮斗而銘諸此的，作為平凡的教師，朱自清也可說這樣去磋磨了。

一九二八年，朱自清曾為“哪里走？”的問題苦惱。過了二十年，他因病辭世，遽然解脫。其間經(jīng)過八年抗戰(zhàn)及戰(zhàn)后的民主運動，現(xiàn)實使他的思想漸趨進步。但變化之來去，依然不脫一種人格的定力，即一貫的不守成見、一貫的平實正直。如他自己所述，一面是“訥訥向人鋒斂芒”，一面是“小無町畦大知方”。智圓德方始終是他為人的本色、進退的持律。五十年生涯，斜陽遠巷，夜語昏燈。畢竟所多者寂寞顛撲。他的有限人生軌跡，從一個角度大致反映了某種知識分子的狀態(tài)。

可能，這中間有個“平?！焙汀皞ゴ蟆钡年P(guān)系問題值得想想。但我無力在此探討，也不想說“英雄是否死了”。只是想，“平?！笔遣灰椎摹?/p>

(《完美的人格》，郭良夫編，三聯(lián)書店一九八七年七月第一版，1.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