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 桑
英國有一位頗具“魏晉風(fēng)度”的詩人與學(xué)者,就是生活在上“世紀后半葉到本世紀前半葉的A.E.郝斯曼(A.E.Houseman)。他在牛律讀書期間不問學(xué)業(yè),放蕩不羈,最后終因不能通過古典和哲學(xué)的專業(yè)考試而被開除學(xué)籍。此公好酒,詩里有這樣的名句:“啤酒比彌爾頓更能給人們指點通往上帝的大路”。但是也和魏晉名士一樣,在骨子里是個極其敏感、灑脫不開的人。他在牛津期間就戀上了同班的一位男同學(xué),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但同時又深知這種戀情在世人眼中是多么不可思議,所以對它百般壓抑,以至于在自己心理上引起極大的震動。退學(xué)之后,郝斯曼作了公職人員,一面十分努力地自學(xué)古典文學(xué)和哲學(xué),并對古代典籍作了許多??惫ぷ鳎K于成了卓有成就的拉丁語文學(xué)專家。一九一一年,他被聘為劍橋拉丁語教授,直至去世。
郝斯曼的詩作少而精,統(tǒng)共只有兩個小集子,一為《香蒲舍村郎》,另一為《絕唱》。詩歌大多是借一位鄉(xiāng)間小伙之口感嘆時光易逝,勸告人們及時行樂。乍看上去,和英國早期赫瑞克(Herriek)的“趁春光及時采集玫瑰花”十分相近,或者說這個情緒也很相似于前清一位詩人的:“須知秋葉春花促,點鬢星星。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但是,郝斯曼一方面是十分傳統(tǒng)的詩人,另一方面,他又具有非?,F(xiàn)代的情緒。他比赫瑞克要悲觀得多,甚至悲劇很多。當然他比我們這位前清詩人更少了點自慰,甚至自欺,而多了許多自嘲。從內(nèi)容上說,死亡的陰影總是掩蓋不住地從他的字里行間流露出來。比如說在一首題為《我的心充滿哀嘆》的詩中,就寫道:“我的心充滿哀嘆/為過去金色的伙伴/為多少玫瑰絳唇的女子/還有輕捷矯健的少年。在寬不可逾的溪畔/輕捷的少年現(xiàn)在安眠/玫瑰繹唇的女子也睡在/玫瑰花凋敗的鄉(xiāng)間?!边@首詩寫得平白,上下兩節(jié)都不加修飾,不作渲染,仿佛“輕捷少年”的安眠,“玫瑰繹唇女子”的沉睡以及玫瑰花的凋敗都是那么合情合理,順理成章。也許死亡就是自然,接受這個宿命也就是了。讀這種詩,心里實在是空蕩蕩的。從詩歌的技巧上說,郝斯曼也十分現(xiàn)代。他的句子都是假借一位村郎之口講出來的。是哀,是怨,是喜,是悲,都是這位村郎的感情。郝斯曼自己躲在幕后,藏得嚴嚴密密。村郎的喜怒哀樂雖然都在他的操縱之下,都不算操縱者全部的自我。郝斯曼站在他的村郎之上,比這位村郎更忍受著“高處不勝寒”的痛苦。他實在是對酒、對自己極其不信任的。也許他在一首詩里的幾句話更接近于他的真實感情:“人有的時候也會清醒/便會引起一陣思索/他們一旦思索,就只能用手/牢牢地鉗住自己的心臟。”
郝斯曼也寫散文。散文里的形象截然不同,極盡嘻笑怒罵,諷刺挖苦之能事。他的諷刺對象是那些二、三流的古典文獻的編輯和注釋人員。郝斯曼自己在學(xué)問上十分嚴謹認真。他的宗旨是力求恢復(fù)文本的本來面目。他說“揭露學(xué)者的愚昧無知”的辦法就是把他們“帶進具體的感性的詞語世界中”進行對比和檢驗。郝斯曼在一篇散文里譏嘲某些編選者拘泥于古板規(guī)則,不加思考,不動腦筋,說:“如果一條狗在抓跳蚤時依據(jù)某個數(shù)學(xué)原理,或是面積和人口的統(tǒng)計學(xué)數(shù)據(jù),那么除非偶然,它是絕對抓不到跳蚤的?!币猹q未盡,他又說:“不過犀牛根本就不用去抓跳蚤?!苯^妙的是他的《希臘悲劇片斷》,這里他把希臘悲劇中的一些固定用法摘錄下來,逐字逐詞譯成英文,組成了一篇諷刺封閉壓抑的維多利亞家庭生活的打油詩。
郝斯曼對于學(xué)問的科學(xué)態(tài)度實際上是同他的詩歌主張共通的。在一篇《詩歌的名與實》的文章里,他指出詩是不可分析的。詩歌是純粹的形式,不應(yīng)受到意義的干擾。的確他的詩歌都是內(nèi)容非??侦`,但音韻極工,讀來瑯瑯上口。他的香蒲舍村郎也不試圖對自然環(huán)境,對內(nèi)心世界作過多的描繪與挖掘,只是憑自己的想象創(chuàng)造一個酒和詩的境界。郝斯曼在一封信中也說:“大戰(zhàn)不能改變富有想像力的人的觀念。”以前人們閱讀郝斯曼時,都把他的詩和文分開對待,現(xiàn)在英國的克里斯朵夫·瑞克斯教授精選郝斯曼的詩歌和散文,合為一集,使得讀者能夠把作為詩人和作為學(xué)者的郝斯曼聯(lián)系起來思考。瑞克斯教授在序言中指出郝斯曼在詩和文中的一個共同情緒就是“瀆圣”。正如T.S.艾略特所說,一個真正的褒瀆圣靈的人首先必須是一個具有神圣信仰的人。那么郝斯曼的“上帝”在哪里呢?也許在他的具有純粹形式的詩中和他的典籍之中。在追求原本和純粹的同時,郝斯曼不只得到了安慰,而且更意在超越。
但是對于心里早已沒有了上帝的讀者來說,郝斯曼遺留給我們的只是空靈的境界、抑揚頓挫的詩句以及散文中的機智和幽默。在秋日的清晨和傍晚,我們這些毫無同情心的讀者也許可以沉醉于郝斯曼的痛苦和擺脫痛苦的努刀之中,而暫時忘卻目己窗外的嘈雜與喧囂吧!
(A.E.Houseman,CollectedPoemsandSelectedProse,ed·ChristopberRicks.AllenLanepub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