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聲鋒

到目前為止，二十世紀法國有三大哲學家：柏格森、薩特、?？?MichelFoucault，一九二六——一九八四)——在法國，人們這么說著(?？轮笫钦l：德里達？利科？列維納斯？似無公論)。但與柏格森、薩特等人不同，在嚴格的意義上說福柯并不是一位哲學家，而勿寧是一位反哲學家；他的研究幾乎全然地拋棄了西方哲學的形而上學傳統(tǒng)，而另辟蹊徑，對瘋病(Folie，本文將根據其意義狹、廣之不同分別譯為“瘋病”和“瘋態(tài)”)、監(jiān)獄、性關系這些為傳統(tǒng)哲學所不齒的問題作歷史的認識論的研究；然而福柯又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歷史學家(盡管他的學術朋友、著名歷史學家PauI Veyne稱?？略跉v史學界引起了“革命”)，他似乎對歷史年代的辨正、對歷史事實的考據以及對歷史事件的描述興趣不大。的確，?？碌闹鲙缀醵际菍儆跉v史學研究領域的，尤其是《古典時代的瘋病史》、三卷本《性關系的歷史》，一看書名便知；但是在這些歷史研究的背后，更深藏著“認識論”的動機，用?？伦约旱脑拋碚f，就是對“人文科學的考古學方法論”(archéologie)和對“道德”、“權力”、“刑罰”的“譜系學方法論”(genealogie)的探究；具體說來就是對人文科學(如政治經濟學、語文學、語言學、生物學、精神分析學這些“模糊”科學)產生的歷史可能性條件、對權力、倫理等的發(fā)生、演變的歷史進程在社會的(如權力與知識與性關系之間的關系)和話語的(discours，即各種知識的內部聯(lián)結與相對獨立性)等層次上進行研究。所以盡管?？屡c傳統(tǒng)意義上的哲學家大相徑庭，但他仍然是一位哲學家，只不過象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是“以另一種方式進行思考”而已。德里達說過，自黑格爾以降，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研究已壽終正寢，我們已再也不可能循此加以哲學的玄思。德里達等人選擇的方向是對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大本文”進行“解構”；而福柯則選擇了以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哲學的理性語言的“病態(tài)語言”即以“另一種方式”進行思考。這些都構成所謂“后一結構主義”(或“新一結構主義”)哲學寫作語言的鮮明風格。

?？碌某擅骶褪撬暮襁_近六百頁的國家博士論文——《古典時代的瘋病史》(一九六一年初版名為《瘋病與非理性：古典時代的瘋病史》；一九七二年伽利瑪出版社出第二版，名為《古典時代的瘋病史》，成為該書的定本，我們下引此書，除特殊注明外，皆以該版本，且只注頁碼)；該書也是?？抡軐W的真正“發(fā)源地”與“秘密”所在。

一

中世紀末期，麻風病突然在西歐社會消失了。人們把麻風病人從村社中、從教會的共同生活體中驅逐出去了，把他們關進了麻風病院。不久，由于經濟與財政等原因，這些麻風病院得到縮減并被改作普通醫(yī)院用，麻風病人遂被關進了醫(yī)院；把麻風病人關進醫(yī)院或救濟院并不是為了對他們進行醫(yī)治，而是為了把他們隔離起來，使他們與正常的世界隔絕，所以麻風病(人)并未真正地消失，而是被西方社會當作妖魔鬼怪給壓制了下去。時過不久，性病又在西方世界泛濫成災，因而，性病病人又成了麻風病人的繼承人住進了原來的麻風病院。?？轮赋?，由于人們當時就把性病與普通的病一樣當作一種疾病來看待，所以性病病人馬上就被送到了醫(yī)院進行正常的醫(yī)療，于是原來的麻風病院又空了出來，這為兩個世紀之后(即十七世紀)西方關押和監(jiān)禁“瘋人”(而不是“瘋病病人”，因為那時人們不認為瘋病是一種病，而勿寧是一種惡)作了“空間”上的準備。所以?？轮赋?，真正的麻瘋病院的繼承人不是性病患者，而是瘋子。西方人將對瘋子進行隔離、驅逐、凈化，但這是十七世紀的事了。

中世紀末期(即十五世紀末)和古典時期(即十七世紀)開始之前這段時間是西方的文藝復興時代。在這個時代，人們還未曾以什么東西(如理性)為標準來對瘋病進行劃分、分離，人們甚至認為瘋態(tài)是與人性相聯(lián)的，“它潛隱在人的身上，或者不如說，瘋態(tài)是人與自身交流的一種微妙的關系”(第35頁)，?？掳堰@個時期稱為“瘋病史的零點”，即瘋病還未開始被肢解與分化；后來哲學家巴斯卡說“人們必須是瘋子，以致于只有再瘋一次才會不成為瘋子”便是此指。

在文藝復興這個“瘋病的零點”時代，人們對瘋病的態(tài)度似乎是矛盾的：一方面，人們對之懼怯萬分，因之把他們裝上“瘋人之舟”用水路驅到遠方；另一方面，人們對瘋病大談特談，這充分地表現(xiàn)在民間傳說、滑稽劇甚至塞萬提斯的《唐·吉河德》和莎士比亞的戲劇之中(文學藝術事件及情節(jié)在?？碌闹髦姓加泻芴貏e的重要位置)。在戲劇中，瘋子往往用瘋態(tài)來捉弄人們，使人們都陷于昏昏噩噩不知所從的境地，然后由他用白癡的口吻說出真理，所以“他是第二級笑劇，是欺詐的欺詐”，等等。在正經的文學中，瘋態(tài)也有它的功用，“它處于理性與真理的心臟”；它也是學院式的講演的對象，在這里，“人們拒斥它，但它卻為自己辯護，它認為它比理性更接近幸福與真理，比理性本身更接近理性”，如此等等。無論如何，“從十五世紀開始，瘋態(tài)的面孔一直纏繞著西方人的意象”(第25頁)。

總之，從中世紀末期直到十七世紀初期，面對“瘋病”(瘋態(tài))，西方人通常表現(xiàn)出的主要是擔憂與恐懼、批判與悲劇性的嘲諷；他們的擔憂與困惑還表現(xiàn)在：瘋態(tài)似乎是人性的不可分割的一面，所以他們朦朧地試探著到瘋態(tài)下面去尋找人性與世界的秘密與真理。

二

到了十七世紀中葉，在西方人對瘋人的態(tài)度上，批判的一面占了上風，瘋病從此沉默了，人們再談到它只是為了否定它，以弘揚理性與真理之光輝。“古典時代以一種奇特的力量把瘋病化歸為緘默無言”。這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以笛卡爾、斯賓諾莎等哲學家為代表，西方人開始祟拜理性、確立理性的普遍萬能之地位，以此區(qū)分和壓倒瘋態(tài)；其二，這種觀念形態(tài)得到了社會制度與設施方面的響應與支持，因而很自然地從文藝復興時期的“瘋人之舟”對瘋人的排斥過渡到對瘋人的“大監(jiān)禁”。

一六五六年，在瘋病史上是一個關鍵性的年份，這一年，建立于巴黎的salpetriere(普通醫(yī)院)正式對瘋人“開放”，對瘋人實行大監(jiān)禁的時代也正式拉開了序幕。

“普通醫(yī)院”不分青紅皂白地將瘋人、失去理智的人、無生產能力的窮人等統(tǒng)統(tǒng)收容關押進去，因為站在萬能的“理性”觀點上看，這些人都是“非理性”之人，所以他們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政治意義和社會意義幾乎一樣，也就只能一視同“仁”了。霎時間，有百分之一的巴黎居民被當作“失去理智之人”被關押進去；這種形式很快被法國其他地區(qū)所仿效，在英國和德國也有類似的機構與設施。從此以后，西方的瘋人開始了長達一百五十年左右的監(jiān)禁生活，直到一七九四年法國大革命之后Philippe Pinel(在法國)和SamuelTuke(在英國)等人進行監(jiān)獄改革和宣布釋放在押瘋人為止(盡管由于種種原因不能說是真正的解放)。

所謂的“普通醫(yī)院”并不是醫(yī)療機構，而勿寧更多地是法律機構(到十九世紀初它便演化成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監(jiān)獄——見?？碌摹侗O(jiān)督與懲罰》，一九七五年)，因為那時“瘋病”根本就不被當作一種精神病來看待，瘋人只是“可惡的畜生”、“作惡的動物”的同義語。把某人當作瘋人關進“普通醫(yī)院”，不是出于醫(yī)療的理由，而是出于法律上的理由；或者說，醫(yī)生在這里不起治療的作用，而在實際上掌握著監(jiān)禁的大權。

所以精神病學、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學這些處理瘋病的學科在十七、十八世紀兒乎是不可能產生的。整個古典時代西方人沒有理解瘋病的本質?！皼Q定瘋病和隔離瘋病的因素不是醫(yī)學科學，而是對瘋病丑聞極為敏感的一種意識?！?第143頁)

通過把瘋病與賣淫、失業(yè)、犯罪、乞討、貧困這些邪惡的形式混為一談，古典時代的西方社會用“大監(jiān)禁”的殘忍方式排除了它的“異己”，取消了它的“差異性”，終于在理性與非理性、健康與疾病，最后在正常與反常之間作出了絕對的區(qū)分。西方近代理性與秩序的確立史，就是一部血淋淋地對瘋態(tài)及非理性的東西進行殘酷壓制的駭人聽聞的歷史；并且，在?？驴磥?，是理性與大監(jiān)禁制造了一批一批的瘋人、被異化之人。

三

從一七七○年開始，西方人對待“瘋病”的態(tài)度開始逐漸轉變。人們漸漸意識到從經濟和國民財富方面說，把病人禁錮起來是一個錯誤，認為如果能把瘋人改造成為勞動者也將有助于創(chuàng)造財富，擺脫大眾貧困；再說，減少或取締用于關押瘋人的“普通醫(yī)院”國家也將節(jié)省一大筆行政開支。另一方面，法國大革命前夕的人們似乎已意識到僅從理性與秩序的標準出發(fā)來定義瘋態(tài)似有不妥，因而人們也開始從普遍的“人權”出發(fā)看待瘋病，“加巴尼斯等人認為，自由是人的一種本質”，而大監(jiān)禁則是對(瘋)人的自由的剝奪。再加上一系列的人道主義思想的出現(xiàn)，人們逐漸不再把瘋病看作是罪惡，而看作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病變——精神病了。

一七九四年，比耐爾宣布“普通醫(yī)院”改革方案，釋放了關押在巴黎附近Bicetre地方的瘋人；緊接著，圖克也在英國的約克郡實施同樣的改革。從“普通醫(yī)院”釋放出的犯人，有的獲取了真正的自由，有的被送到了醫(yī)院治療，有的被送到家庭救濟所，有的則又被送進了近代意義上的監(jiān)獄。

?？轮赋觯@些瘋人雖被釋放，但并未得到真正的自由，因為他們貧困，又多無勞動能力，他們一踏進異化的資本主義社會遇到的仍是異化，因而對他們來說是雙重異化。?？赂赋?，資本主義社會雖在肉體上對瘋人有所放松，但加緊了從精神上對他們的禁錮，“的確，監(jiān)獄不再體罰瘋人的罪行了；但它做得更甚，它組織馴化瘋人……，它使瘋人意識到自己的罪行，瘋人應當對他的自由的和負有責任的主體地位具有意識，最后，對他的理性具有意識”。這與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西方社會從肉刑的(封建社會末期)、懲罰的(古典時期)社會過渡到“紀律”的社會秩序相吻合，這完全是資產階級根據時代的需要和他們自己的利益所作出的對更為高明的統(tǒng)治手段的選擇(見福柯《監(jiān)督與懲罰：近代監(jiān)獄的產生》)。

由于從十八世紀末期開始，西方人逐漸把瘋病看作是一種精神病，所以醫(yī)學思想與監(jiān)禁技術逐步從以前的截然分離走向聯(lián)合。但在瘋人—醫(yī)生這一對關系中，前者仍然總是被動、沉默，任后者擺布，“如果說現(xiàn)在醫(yī)生可以對瘋病加以界定，這并不是因為他知道瘋病是怎么回事，而是因為他控制了它”。后來的精神病學也只是從生物學和神經學的角度處理瘋病這種精神病，但畢竟兩者具有很大的不同。只有等到十九世紀下半葉偉大的弗洛依德創(chuàng)立了精神分析學之后，病才被當作一種精神病得到了正當?shù)闹委?。?？路Q贊弗洛依德是“第一個對醫(yī)生—病人這對關系的現(xiàn)實性作出嚴肅思考的人”，他第一個嚴謹?shù)乜疾炝司癫〉慕Y果而不為已經和諧地確立起來的精神病學所誤導，也不接受監(jiān)獄對精神病人的壓制與判處這一事實。我們注意到：這里福柯順便考察了精神分析學這門人文科學是何以從大監(jiān)禁→監(jiān)獄→精神病學→心理學這一歷史發(fā)展線索中產生的，即指出了精神分析學產生的“歷史可能性條件”，這是?？绿剿魅宋目茖W(經濟學、法學、語言學、社會學、生物分類學等)的發(fā)生時所慣用的方法，即他后來概括出的“人文科學的考古學方法論”(見其所著《詞與物》、《知識考古學》等)。傳統(tǒng)認為，近現(xiàn)代人文科學是把理性方法(亦包括經驗方法)和精密的自然科學(如數(shù)學、物理)方法運用于研究人類社會和人類現(xiàn)實所取得的進步與成果；比較一下，我們不難看出?？碌摹爸R考古學”與之相距是何其遙遠。

四

就這樣，通過歷史的描述，福柯對近現(xiàn)代西方確立起來的萬能的理性進行了嚴厲的鞭撻。近現(xiàn)代西方是通過禁錮、壓制、排斥瘋態(tài)與非理性來確定自己的秩序與價值系統(tǒng)，達到自己的理性“認同”的。在?？驴磥?，瘋態(tài)應有它自身的價值與合法地位，對瘋人的壓制是剝奪人的自由的表現(xiàn)；而且，瘋態(tài)往往是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巨大源泉與動力。在該書中，?？虏粩嗟靥岬胶蔂柕铝?、納瓦爾、凡高、阿爾多尤其是尼采、弗洛依德這些被他們的時代斥為“瘋子”的文化藝術名人，并流露出無限的欽羨之情。在書的末尾一段，福柯寫出了“瘋態(tài)贊辭”：“……這是瘋態(tài)的狡詐的和新的勝利：這個世界(即近現(xiàn)代西方世界——杜注)原來認為它能用心理科學來把握瘋態(tài)、論證瘋態(tài)，然而這個世界正是參照瘋態(tài)來確證自身，因為在它的種種努力與爭辯中，它都是通過尼采的、凡高的和阿爾多的桀驁不馴的作品來把握自身的”。

近代西方把人的本質規(guī)定為“有理性的動物”(其實由來已久)。福柯成功地打破了這個教條。那么，?？略谟谩隘倯B(tài)”反抗“理性”時，他的立足點(或標準)是什么呢？雖然在通篇《古典時代的瘋病史》中?？露嘉疵鞔_談到他的立場與方法，但我們認為，?？滤玫碾[含標準是“人的自由”——一切人的自由。本書第三部分第三章名為“論對自由的巧妙運用”，這里福柯稱贊了比耐爾等人對監(jiān)禁的改革和釋放瘋人的歷史舉動，但他對他們又將一部分瘋人關進“監(jiān)獄”(而非醫(yī)院)對之進行“意識”或“靈魂”的馴化表示遺憾，即對這一不徹底的釋放或自由表示遺憾。福柯認為，人的本質既不是理性，也不是瘋態(tài)與非理性，而是人的自由。當?？屡薪F(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對瘋人的禁錮、壓制時，他便是在保護人的自由、人的尊嚴。這一點在?？掠谝痪盼逅哪瓿霭娴乃牡谝粋€小冊子《精神病與心理學》中(這本小冊子被認為是《瘋病史》的草圖與引言)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那里說：只有理性與非理性的沖突在人的自由的維向中消失了，“只有理性不再是規(guī)定人的本質的倫理學時”，一種真正的精神病心理科學才是可能的。一九七一年，?？略诎屠鑴?chuàng)立了“犯人咨詢組織”以保護犯人的合法利益，也以實際行動體現(xiàn)了這一點。

在《精神病與心理學》和《瘋病史》(甚至《監(jiān)督與懲罰》)中，福柯受馬克思異化理論的影響是十分顯然的；福柯對“理性”的控訴與批判與法蘭克福學派對近現(xiàn)代資產階級的“工具理性”的批判亦有某種巧合與聯(lián)系。

福柯以瘋病史的研究來重新審視近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現(xiàn)代化”過程，來“解構”理性(這里與德里達有異曲同工之妙)，為瘋人(窮人、無產者、犯人等“弱者”)爭取自由；但他成為“結構主義者”之后又宣判了“人”(作為人文科學的主體與對象)的“死刑”(見《詞與物》)，反對人道主義，筆者認為，這是?？滤枷胫幸粋€矛盾，由于篇幅，此不詳論。

一九八八年三月二十九日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