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為 丁 聰
在一家中國餐館里,一位滿頭大汗的侍者手端一碗熱湯來到顧客面前。一位顧客突然對他叫起來:“我的天!你的大拇指在我的湯里!”而那位侍者卻滿面堆笑地回答:“沒關系。不燙,不燙?!?/p>
這則笑話使我想起美國詩人埃茲拉·龐德(EzraPound,一八八五——一九七二)。龐德對中國文化的誤解多少象那位餐館伙計的回答一樣讓人哭笑不得。有時他心不在焉,并未意識到他的手指在湯里。有時他又故意用手指在湯里攪上幾下,為的是創(chuàng)造出點什么獨特的龐氏風味來。人們也曾給過他無傷大雅的提醒。而他如那位侍者一樣笑容可掬,回答卻不同:Mythumbisinthesoup?Sowhat?
大概早在龐德尚未見過漢字之前,他就喜歡上了中國古典詩歌。他把辭約義豐的中國小詩視為意象派詩歌的催化劑。翟爾斯(HerbertGiles)的《中國文學史》(A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首先吊起了龐德對中國詩歌的胃口。他尤對此書中譯成英文的傳為漢武帝劉徹所作的《落葉哀蟬曲》大感興趣。不出兩年,這首詩就改頭換面地出現(xiàn)在龐德自己的詩集Lustra(一九一三)中。他對該詩的出處只字不提,無疑想使讀者相信這是地道的龐氏風味。有趣的是,在全詩應該結束的時候,龐德又另起一段,僅以一句“一張潮濕的樹葉貼在門檻上”作結尾。這張樹葉的確是“貼”上去的,有點象心血來潮的惡作劇。無論是中文原詩還是翟爾斯的原譯都沒有這張樹葉。但龐德不在乎,他知道他的詩需要什么。他和其他意象派詩人都津津樂道于用最簡潔的語言集攏斑駁的色點形象,迫使讀者象小孩子玩“跳房子”游戲一樣做一次又一次的想象的跳躍。龐德把他的這一拿手好戲稱之為“意象疊加”(superimposition),并不諱言這是從中國詩歌學來的。在《地鐵站臺》一詩中他又故伎重施:
“形形色色的這些臉龐在熙攘的人群中
花瓣在潮濕黝黑的樹枝上?!?/p>
全詩僅有兩行、五組概念。后來在此詩付印時,排字工人覺得看上去有些古怪,就自作主張地把詞語之間的空白去掉了。盡管如此,此詩仍成為意象派的代表作。雖然當時龐德對漢字還是目不識丁,他已確有資格接受費諾羅薩教授的遺孀的饋贈。費諾羅薩夫人在看到龐德的早期意象派作品之后,認定他就是繼承她丈夫的事業(yè)的最佳人選。她的選擇是明智的,也是幸運的。因為費諾羅薩教授的遺產所需要的不是一個翻譯或編輯,而是一個具有敏銳藝術感覺的詩人——一個龐德。
美國人費諾羅薩(Fenollosa)畢生對東方藝術如醉如癡。他久居日本,跟著日本漢學家毛利教授等人學中國古詩,死后給夫人留下數(shù)百頁尚待整理的讀書筆記——他把大量的日譯漢詩再粗譯為英文。就這樣,龐德開始用費氏的玄妙的佐料烹制起中國湯來。味道固然不算道地,龐德本人亦有自知之明,他把心思主要用在使他的湯可口且獨特。對西方人來說,這已經異國風味十足了。說來也怪,也許是龐德對他的中國湯采取少而精的原則,也許費氏凌亂的筆記使龐德看得一頭霧水,他從費氏數(shù)百頁的筆記中僅選了十幾首詩,于一九一五年翻譯出版了《神州集》(Cathay)。下面我把其中一首逐字反譯為現(xiàn)代漢語:
玉石臺階已經被露水染白,
夜已深深,露水浸透了我的羅襪。
我放下水晶的窗簾,
透過清澈的秋天望月。
一見便知是李白的《玉階怨》: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p>
世界上不可能再有比這更洗練的詩了,正對意象派詩人的胃口。可惜英譯不得不羅嗦許多。中文中可省略主語,而英譯中不得不加上主語。龐德選擇了第一人稱,大概認為這樣感情色彩更濃些。無論如何,龐德的譯作多少保存了原詩的韻味。有趣的是,他生怕讀者不得要領,還在詩后加了一段注解:“玉石臺階,所以是個宮殿。怨,所以有苦要訴。羅襪,所以是一個貴族女子而非使女在訴苦。清朗的秋天,所以沒有借口抱怨天氣。而且她出來得很早,因為露水不但染白臺階,并且浸濕了她的襪子。本詩貴在有怨言卻沒有直說。”
這段注解可以成為龐德的中國湯的好廣告。應該承認他對此詩意境上的把握是基本準確的。這是龐德在《神州集》全書中唯一的注解,可見他對此詩的凝練、婉約尤為喜愛,忍不住要發(fā)幾句議論。
龐德畢竟是位詩人,他堅持用自己慣用的無韻自由體翻譯漢詩,文字之優(yōu)美是無爭的。然而把他看作一位翻譯家,又該做何評價呢?龐德當時對中文一個大字不識,而費氏的筆記本身就錯誤百出。所以龐德根本無法知道何處該做出判斷,往往毫無意識地跟隨費氏走進迷宮。僅舉一例:
在Kiang江邊告別
Ko-jin從ko-kaku-ro向西行,
煙霧的花朵在江上迷迷茫茫。
他的孤帆在遠方的天空留下斑點,
而我現(xiàn)在只能看到江水,
那長長的Kiang,接著長空。
原詩: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龐德從標題起就錯誤百出?!癒iang”是“江”的譯音,龐德以為“長江”指的是“長長的叫作Kiang的江”?!発o-jin”是“故人”的日文譯音,而不是人名。原詩中的“西辭”意為離開西方往東走,而龐德以為一如英文中的“l(fā)eaveforthewest”,于是就把一個老朋友送到西天去了!大概費氏也不清楚“ko-kaku-ro”是“黃鶴樓”的日文發(fā)音,使龐德更是不明真像
然而在很多情形下龐德是“明知故犯”。中國古詩中多有典故。費氏的筆記中對詩中的典故有大量的說明。龐德明白他的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化基本上一無所知,繁瑣的注釋會使他們望而卻步。因此他刪繁就簡,改頭換面,巧妙地繞過了一個個典故的暗礁。除了上文提到的那個并不涉及典故的注釋外,《神州集》再未出現(xiàn)其他注釋,而讀者的閱讀并無困難。龐德對李白的《古風第十八首》的改造頗為典型。
先看一段原詩:
香風引趙舞清管隨齊謳七十紫鴛鴦雙雙戲庭幽行樂爭晝夜自言度千秋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黃狗空嘆息綠珠成釁仇何如鴟夷子散發(fā)棹扁舟。
這首詩中李白用了一系列的典故來諷刺宮廷權貴們下朝后歡宴行樂卻忘記了此一時彼一時歷史教訓。前兩句形容歌舞正歡。第三、四句用“紫鴛鴦”比喻華服男女們雙雙幽會追逐于庭院中。第九句指秦相李斯在始皇駕崩后不及時功成身退,結果被秦二世問罪。他刑前對著心愛的黃犬嘆息,幻想著能再與兒子帶著愛犬去獵兔。第十句的典故是晉代石崇有愛妾名綠珠,善吹笛,孫秀求之不得,懷恨在心,尋釁欲殺石祟。當捕者到門,石崇對綠珠說:“吾今為爾得罪?!本G珠泣曰:“當效死于宮前?!北阕酝队跇窍露?。末兩句是“范蠡泛湖”的掌故。春秋越國大夫范蠡助越王勾踐滅吳后,認為勾踐為人“可與同患,難與處安”,故及時棄官私隱,泛游江湖,經商為生。
不了解這些典故,對李白的這段詩便很難理解。不厭其煩地下注,又失讀詩之趣。于是龐德把費氏的注解統(tǒng)統(tǒng)放一邊,借李白賜的靈感,自己寫了起來。下面是我的反譯:
有香風舞女
有悠笛清歌;
有七十對男女共舞,
有庭院內瘋狂的追逐。
整日整夜都付與享樂,
他們以為這享樂能持續(xù)一千個秋天,
一千個不知疲倦的秋天。
一群黃狗狂吠著,
對他們空發(fā)出警告;
對他們說來綠珠姑娘只引來仇恨。
他們當中有一人叫范蠡,
獨自攜情婦離去,
他駕起輕舟,身旁的姑娘長發(fā)披肩!
我的反譯顯得滑稽。不過龐德的原譯對英語讀者來說并不可笑。這里“趙舞”、“齊謳”不見了,“七十紫鴛鴦”變成了七十對共舞的男女。(數(shù)目增加了一倍,會顯得更熱鬧吧?)然而龐德此處犯了一個無知或粗心的錯誤:中國達官們是絕不可能如西方王孫們那樣摟著女人的腰肢跳華爾茲的。他們只會邊令女人獻舞邊命女人捶背。不過龐德的讀者不會去計較。“自言度千秋”一句譯得最忠實,但恰適得其反?!扒铩辈⒉粚嵵敢磺€秋天。也許龐德正喜歡這樣實在的意象。再往下整個典故的神經叢被龐德一刀切掉了:李斯的一只黃狗變成了兆兇的一群;“綠珠墜樓”的悲壯不復存在,她似乎變成了官場陷阱;范蠡的“散發(fā)”(大概為了表示已棄官為民或掩去真面目)變成了情婦的。龐德也許認為披肩的長發(fā)屬于女人才對。有趣的是范蠡竟成了狂歡者的一員,爾后酒足興盡,攜女人駕舟歸去。美則美矣,不過我懷疑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宮女(斷非云鬢西施)范大夫是否敢要。
通過上例,我們很容易指責龐德的誤譯、誤解或隨意,但同時又很容易理解龐德的苦衷,乃至所有漢詩翻譯家的苦衷。純粹的譯詩是不可能的,這需要譯者與讀者雙方都對中國文化有極充分的認識。而在龐德于本世紀初發(fā)表《神州集》時,他的很多讀者甚至不知道中國人居然也能寫詩。龐德對中國詩歌的介紹畢竟功不可沒。我們不能不嘆服他的勇氣可佳。這勇氣并非出自獵奇心,而是出自對藝術的執(zhí)著,出自對全人類精神文化的認同。
《神州集》一經問世即獲好評。盡管它僅是一本十八首詩的薄薄小書,迄今為止沒有任何一部中國詩歌英譯集能超越它的影響。它也被認為是龐德本人對文學“最持久的貢獻”,雖然這樣說似乎貶低了他的鴻篇巨制《詩章》(Cantos)。無論如何,《神州集》被認作美國詩歌的經典作品,其中《河商之妻》(即李白的《長干行》)、《南方人在北國》(即李白的《古風第八首》)等經常作為龐德本人的代表作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詩歌集中。美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也忘不了提及這本小書。它也是對英語文學首次象樣的中國沖擊。這一沖擊不僅發(fā)生在本世紀初中國文學開始在世界文學的總體結構中確定自己的位置的時刻,同時也正巧發(fā)生在西方讀者開始對甜膩的后期浪漫主義厭倦的時刻。龐德端來的一碗中國清湯給習慣了面包黃油的西方人帶來一陣驚喜。
把《神州集》看作一組基于中國素材的英語詩歌而不把它看作翻譯作品,這仍是大多數(shù)龐德評論家們的一致態(tài)度。其中最具權威的肯尼爾(HughKenner)就說過:“與其說《神州集》是中國產品倒不如說是美國產品更令人注目。”難怪人們對龐德在漢語上的無知并不在意,他們是根據自己的西方口味來品評龐德的湯的,而不是根據中國食譜。大詩人艾略特(T.S.Eliot)甚至說,《神州集》的風格“與中國靈感無多大關系,它是龐德先生自身風格的發(fā)展。”盡管艾略特的評論頗嫌武斷,至少可以說明龐德的意象主義風格和趣味與中國詩歌或詩學趨于一致。事實上中國詩歌一直是龐德本人創(chuàng)作的一個誘因(occasion)。在他的作品中我們常能看到中國詩的影子,如他的《詩章》第四十九:
“雨;空曠的河,一個旅人……
凍云之火,夜半豪雨……
秋月;山臨湖而起……
小船頂篷上一盞孤燈……
蘆葦沉沉,低著頭;
竹子在喧響,象在抽泣。”
自《神州集》這碗中國湯大受歡迎之后,龐德對中國“烹調”興趣日增,以至于研究起其成份來。二十年代他開始學習漢字。這位大詩人發(fā)現(xiàn)每個漢字都是蒙太奇式的藝術佳構。當他在字典上看到“旦”字后,在旁邊寫道:“多么精采的形象符號——詩之魂?!彼吹降氖翘枏牡仄骄€上升起,故意為清晨。自從在“旦”字中發(fā)現(xiàn)了“日”后,他每次在漢字中見到“日”都想象到有太陽存在的圖畫,如太陽在萌發(fā)的樹木之下——“春”,太陽從纏結的樹枝后升起——“東”。有時他想象的圖畫也真讓人目瞪口呆,比如他這樣解釋“凡”字:“‘凡字中的‘幾是小桌子(茶幾),該扔到桌子下面去的小東西都是平凡而無用的?!彼选墩撜Z》中的“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反用入詩:
學習,而時間白色的翅膀飛走了,
這并不是令人高興的事。
——《詩章》第七十五
這個“白色的翅膀”是他從“
農婦們把蠶繭藏在圍裙下
而可以拉長的太陽之絲,“
卻
顯然龐德從“
龐德對漢字如醉如癡到了崇拜的程度。在他的后期代表作《詩章》中,如撒了一把金豆子一樣漢字到處可見,有的在詩中,有的在書頁的空白處,好象是具有魔力的畫符。到了三十年代,龐德認為自己的中文已經爐火純青,于是獨自動手譯起《論語》來。他這樣回憶當時的情形,“當我對拙劣的注釋本大不以為然或對詞意感到困惑的時候,我的辦法就是盯著那個漢字看上三遍,以偏旁部首中推敲出意義來?!薄坝行┳值囊饬x不能靠字典找到,其內涵是該字的各個部分的意義的總和。有些部分扭曲如惡蛇,有些部分如生長受到壓抑的矮樹,有些則光彩四射?!边@真讓詩人達到了一個出神入化的境界。他已不再把漢字看作是某一民族使用的文字,而是對普遍真理的一種詩性表述。古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認為詩歌比歷史書籍更真實、更科學,因為它揭示的是最普遍的事實(theuniversal)??峙慢嫷卤е愃频南敕?,所以才“肆無忌憚”地改造漢詩、拆解漢字。對他來說,詩學、美學比語意學、辭源學更為重要。結果好便一切全好。龐德的大拇指的確在湯里,也許他無意識,也許他不在乎,總之他只關心湯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