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亮
我的老師朱澤吉先生遽然逝去,他是感到如釋重負,為解脫了自我與自我周旋久的折磨,解脫了過量的違心外物的擠壓?還是留戀這盡管殘酷卻時有溫馨,盡管他本人慘遭野蠻地摧殘,但還竭誠地為之去建設文明的世界?他的心是甜美的,還是嚴峻的?是幸福的,還是絕望的?他沒有告訴這個世界,閃電就熄滅了。遺體告別儀式是莊嚴隆重的,堪稱死也榮哀了。
然而,我深深知道命運對先生的殘酷和不公!知道先生活得是多么苦!
似乎一切都很正常,其中的個別“章節(jié)”還是令人羨慕的。先生早年就讀于輔仁大學,頗受陳垣、余嘉錫、孫楷第等著名學者的賞識與器重,在畢業(yè)即失業(yè)的年代,留校執(zhí)教,并成為余先生的研究生,繼續(xù)從事國學研究。這自然成就了他淵博的學識、深厚的國學根基,但那不是個“做學問”的年頭,先生是“輔仁的狀元”,也是全民抗戰(zhàn)民眾土壤之中的一粒熱沙。隨后就是解放戰(zhàn)爭,他做過掩護地下黨員之類的工作,曾用筆名發(fā)表過時評和雜文,都早已湮沒無聞了。建國后,先生以他的才學和勤奮在民間文學研究領域創(chuàng)獲甚夥,受過毛主席的接見,留下合影一張。然后就是眾所周知的風風雨雨,尤其在十年浩劫中度過了難以言狀的凄慘歲月,從事學術研究便成了天方夜譚。以后,老馬踏上新途,任重道遠的行政職務、榮譽性的、實務性的社會兼職紛至沓來。整理先生遺物,看見各種兼職的聘書、證件等紅皮、藍皮的小本本就有十四、五個。先生又陷入光榮的無可奈何之中。盡管如此,他在這十年間,仍發(fā)表了關于馮夢龍、吳敬梓、目錄學等兼具精深考證與理論建樹的文章將近二十篇。還寫就十九萬字的《馮夢龍研究》,而且這期間一直沒有脫離教學第一線,同時他的老朋友還都知道他是個“苦吟派”……。但這一切在一九八六年九月二日的一剎那都成了先生的“生前”!年僅六十五歲。
生命的流程不可逆轉,每天都有平庸或悲壯的結局與開始。表面看來,先生與他同時代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走著相同的道路,世間當然有比先生更不幸的人。先生不但有活過來的幸運,還有一個“光明的結尾”,似乎算不上悲劇。然而這卻正是一種深而思之就令人壓抑黯然、怵目驚心的悲劇。正象朱先生的歷程比較普通一樣,這個隱蔽的悲劇模式恰恰是那一代知識分子比較普遍的格局:負面因素假自己之手將自己否定了一半,所有的外在的桎梏與摧殘都“內化”成了自律要求。只有在布景倒塌之后才洞見了悲劇的深淵。
從舊中國過來,這一點就使先生那一代人犯了“原罪”,以后的道路只是虔誠地贖洗這原罪的歷程。那是個改造的時代,是存心要毀掉強者,要挫折他們的銳氣,要把他們的自豪的信心轉化成焦慮和苦惱,讓強者利用自己的力量反對自己,一直到強者由于過度自卑和自我犧牲而死亡。先生的知識與明銳使他不難感到這種改造的“重大意義”,然而他無法、也沒想抗絕這種超個人的思潮,甚至還自覺地、認真努力地把這種改造的“指標”內化為一種進入感性層次的價值觀念。僅從一件極普通的事中,就能看出這種改造的威力:我們從來不知道也不相信先生年輕時曾經是一位詩人。一些老人說穿這一點時,我們請先生寫個條幅掛在客廳,先生漠然地說:“我覺得沒什么話可說”。當時這是個誰也不在意的細節(jié),現(xiàn)在才感受出那是一份多么凝重的悲涼、一個沙漠般的總結。
我現(xiàn)在還常常能回想起先生的目光,目光中有幾分以忍耐為前提的明哲,但因其忍耐而又抵消了明哲的亮度;很深沉,但那是被歲月抹上了無可奈何色彩的深沉。無話可說的荒漠感與克盡其責的責任感的雙重變奏,至少是先生后半生的主旋律。不是旋風,不是海嘯,這是一顆流血和沉默的魂靈。
先生曾說:“沒有個性就是我的個性”,然而,“沒有個性”的先生有痛苦。痛苦成了他生命的存在方式。對于先生這樣的學者,他洞察歷史的深度與他所受的痛苦是成正比的。然而,在先生所經歷的特殊歷史時期內,痛苦很難成為生命的刺激和動力,很難變成創(chuàng)造文化的代價,僅僅是被剝奪的痛苦,痛苦被剝奪,只有殘酷沒有節(jié)日。當然,先生本人也要負一份責任,那就是先生視人太重,視己太無情!屈己從人是先生的美德,更是他的不幸,它使先生太重那些荒謬的評判、那些個短暫人生中的小事件。先生只有在深心的孤獨之中才會體味這種不幸。先生的孤獨是無話可說的、盡在不言之中的孤獨,是大部分被掠奪去后的清醒的自我確立。無言的孤獨是嚴酷的、凄涼的。我有一種不能抹滅的感覺:先生的精光被自己掩蓋過半,示世者僅是余緒,象冰山一樣,浮出水面的只是十分之二、三。先生生前死后,我常常想:若是先生換一個活法呢?那也許會失去若干所謂的美德,但會有更多的、與他的博學和才華相符的建樹,更主要的是先生會活得輕松愉快一些。先生活得認真的要命,這認真便規(guī)定了他的悲劇命運:“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阮籍詠懷詩)?我曾對先生說您是悲劇,先生當時什么也沒說,過后師母說他頗受刺激、良多感慨,但一直也沒跟我說什么,五年后,在我結束研究生學業(yè)時,先生才舊話重提,且戒我勿再言。今日,當他卸掉了塵寰的觀念枷鎖時,或不會再責我直肆,會頷首以為弟子知先生。
先生苦了一生,而痛苦的意義又并沒有充分地體現(xiàn)為存在的意義,這是先生最后的悲?。?/p>
人絕不是萬物的尺度!從希臘哲人到今天還滿懷深情地重復它的人都是在補償性地文飾著人在自然面前的無能為力!人的真實的生存卻恰恰相反:“萬物”倒絕對是人的不二法尺。所有關于人是自由的童話都在一次性的、不可替代的終點面前顯得那么矯揉造作、蒼白無力!無論是西哲的理性自由、選擇自由,還是中賢的內心自由、“大丈夫”的自由,統(tǒng)統(tǒng)被最后的取消吹得煙消云散,象一個兩眼昏花的老人剛剛將一張碎幣精心補對完整卻被一個噴嚏吹得七零八落一樣!
垂下的眼簾終于徹底遮斷了所有的一切!
先生再也不必朝乾夕惕,再也不必謹厚寬容,他到了一個什么也用不著的世界。我不相信極樂世界,即使有,也與先生的風格格格不入。我也不想讓先生再入君子國,因為他在君子國里呆得太久了、呆得太累了。
沒有痛苦,只有靠非生存才能達到。“余痛恨先生之死之心可釋矣”。我愿摘李贄《羅近
“有柳士師之寬和,而不見其不恭;有大雄氏之慈悲,而不聞其無當?!尤崽幭?,非鄉(xiāng)愿也,泛愛容眾,真平等也。力而至,巧而中,是以難及;大而化,圣而神,夫誰則知?!?/p>
劍逝舟存,鴻飛爪在。這本論集選錄了先生在幾個領域里探索的足跡。它們大都是寫于別人早已憩息酣睡的深夜。是先生部分生命的凝結,不足以盡先生,但可以見先生了。
似乎先生只給世界留下這本文集,然而,這只是似乎,不是事實。且莫說先生還有文章我們未收入,且莫說先生還有手稿未刊,僅先生幾十年嘔心瀝血對學生們的學識學風的化育,就決不會在公元一九八六年九月二日那天劃了句號。
這二十幾篇精峻的文章,識者自然會嘆服。但,依據(jù)我十年來對老師的理解,我想先生會同意我說:希望這些文章速朽!因為這標志著先生為之獻身的學術事業(yè)迅速發(fā)展、更新?lián)Q代了。當了一輩子蠟燭的先生從來就有魯迅先生甘當“中間物”的情懷。
(《明清文學論集》,朱澤吉著。將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