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佳
從全球范圍著眼,二十世紀與十九世紀的世界歷史迥然不同。如果說后者是在法國革命的旗幟下度過的(列寧語),那么,本世紀以來的各種現(xiàn)象則表明了歷史的走向已不再那么單一、直線,而是呈現(xiàn)出多軌、多元的面貌了。
不同的時代需要不同的哲學觀念。歷史運動的變更必然導致歷史觀念的更新。歐洲大陸思想家在本世紀初期對十九世紀史學的批判,對新的歷史哲學的嘗試性表述,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點??肆_齊是這一趨向的主要代表之一。繼他之后,英國哲學家、史學家喬治·羅賓·柯林武德(一八八九——一九四三)不僅承襲了克羅齊理論的主要基點,而且提出了自己獨特新穎的觀點。他的這些觀點集中反映在他身后出版的《歷史的觀念》一書中。
歷史學——第三種東西
所有歷史哲學,都必須回答歷史是什么這一問題,而所有對傳統(tǒng)史學觀念的詰難,也首先要對這一本質(zhì)性的問題作出自己新的解釋。結(jié)束了中世紀的漫漫長夜以后,以伏爾泰為首的啟蒙思想家極端蔑視基督教神學史觀,竭力想把史學從神學的奴婢這一狀態(tài)下解放出來,提出了“歷史哲學”這一概念。十七世紀以降,自然科學的蓬勃發(fā)展,促使歷史學家力圖將歷史學擠進科學的殿堂,這固然帶來了不少明顯的進步,但與此同時,人事活動作為歷史研究對象的難以捉摸、無法確定又使得歷史學家萌生了一種自卑的心理。于是,又有一些思想家如狄爾泰、李凱爾特、文德爾班等人,另辟蹊徑,力求劃分歷史學與科學的界限,擺脫實證主義、自然科學的樊籬??铝治涞略谠瓌t上同意這些人的想法,但對他們的具體論證,則不無嘲諷。譬如,在書中柯林武德對李凱爾特的工作作出了這樣的評價:“乍看起來,這似乎是對實證主義的一次決定性的反擊。……但是這種revanche(報復)不僅沒有能對自然科學做到公正,它也誤解了歷史。李凱爾特追隨著實證主義的辦法,把自然看作是分割成各個獨立的事實的;他接著以同樣的方式歪曲了歷史,把歷史看作是個體事實的堆集,它們被解釋為與自然事實之不同僅僅在于它們是價值的工具。”(《歷史的觀念》,中譯本,第192頁,以下只注頁碼)也許,李凱爾特等人反對實證主義,但又離不開實證主義立場的悲劇,恰好體現(xiàn)了文化環(huán)境、歷史條件對思想家思維模式的制約作用。
柯林武德是不甘于此的。在書中,他幾乎逐個批評了自康德以來不少哲學家的歷史思想。這一批評工作最后以對克羅齊觀點的介紹而告結(jié)束。對于柯林武德來說,他贊成將歷史學與自然科學相分離,他更想證明,歷史學研究的是人類心靈的知識,這是其他學科無法替代的。因此,歷史學有著自己獨有的性質(zhì)和獨特的研究方法。
在柯林武德之前,對歷史學性質(zhì)的探討要么被拉入科學的軌道,要么局限于哲學家的零敲碎打。克羅齊企圖拔高歷史學的地位,其途徑是將哲學與歷史相等同??铝治涞掠肿髁诉M一步的大膽超越,他提出歷史學是“第三種東西”,既類似于科學,又近似于哲學。但是,“它是第三種東西,具有著這兩種每一種的某種特征,但是以一種這兩者都不可能做到的方式,而把它們兩者結(jié)合起來?!?第266頁)柯林武德的論證是:歷史研究對象的過往性使人難以運用知覺的手段來加以哲學認識;而歷史事件的個別性又使它不能為科學抽象所概括。這種說法尚待分析。但是,柯林武德重新界定歷史學性質(zhì)的作法的目的,卻是為了徹底消除實證主義思潮所帶給歷史學家的自卑心理,導出這樣一個鼓舞人心的結(jié)論:歷史學家的思想是“自律的,自我-授權的,享有一種他所謂的權威們必須與之相符的、并且據(jù)之而受到批判的標準?!边@一結(jié)果被柯林武德自己自豪地稱為史學理論中的“哥白尼式的革命”。(第268頁)
這的確是一個具有“革命”意義的論點,這也是本世紀西方史學飛速革新、姿態(tài)紛呈的一個理論基點。十九世紀的傳統(tǒng)史學,拘泥于所謂“客觀的”態(tài)度,迷信史料的權威性,似乎唯有不偏不倚,不冷不熱;唯有用詞刻板,剔除想象;唯有檔案文獻、書信日記才能構(gòu)成“科學的歷史學”。于是,一代又一代的歷史學家沉溺于故紙堆中,以為只有檔案文件才具有真實性。這樣做的結(jié)果便是把歷史研究的領域愈弄愈窄,成了政治、軍事史的一統(tǒng)天下。因為很顯然,這一部分的內(nèi)容擁有豐富的檔案記錄。
這種自縛手腳的作法,在我國的歷史研究中亦不少見。建國以來,我國史學工作者在開拓新領域、采用新方法等方面的工作進展甚微,大部分人(包括年輕一代的研究生)在撰寫論文和專著的時候,仍然在前人的著作和文獻堆里孜孜
柯林武德強調(diào)歷史學家的自律性,是想說明,歷史研究必須包含歷史學家的思想,這種思想絕對地是自己的。提出這一點,是為了證明他的一個著名論點——
“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
看到這一提法,人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克羅齊“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說法??肆_齊認為歷史之所以是“當代的”,是因為歷史研究離不開當代人的精神或思想??铝治涞碌奶岱ǜ鼮橹苯亓水敗H绻f克羅齊的論點是想模糊歷史研究中主客體的界限(參見拙文《歷史的精神,精神的歷史》,《讀書》一九八六年第六期),柯林武德則根本不承認歷史學中存在著主客體。在他看來,歷史學的核心是歷史思想?!皻v史的過程不是單純事件的過程而是行動的過程,它有一個由思想的過程所構(gòu)成的內(nèi)在方面;而歷史學家所要尋求的正是這些思想過程。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思想史,并且因此一切歷史都是在歷史學家自己的心靈中重演過去的思想?!?第244頁)
所以,歷史學家的主要任務不是單單為了敘述、記錄史實,而是要領會歷史人物的思想,通過重行思想來加以重演。這種工作一旦開始,就將歷史學家和歷史人物的思想合在一起了。因為人們發(fā)現(xiàn)了某一事件,實際上已經(jīng)了解了它的重要性,因而就用不著探究其原因了。具體一點說,歷史是一個過程,它是以往的,又是無限的,如果歷史學家運用自己的思想將這一過程的幾個環(huán)節(jié)聯(lián)系起來,那就證明他已經(jīng)獲得了對這一段歷史的某種理解。他的工作本身就是對歷史發(fā)展的一種解答,一種重演。因此,柯林武德論證說:把歷史思想“設想為主客體兩者都實際存在而且相互對立和共存的一種事情或關系的一切知識理論,即把認識作為是知識本質(zhì)的一切理論,就使得歷史學成為了不可能?!?第265頁)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柯林武德確實發(fā)展了克羅齊的論點,相當徹底地批判了把歷史學實證化、“科學化”的作法,從而把歷史研究納入了主觀想象的范圍。這與柯林武德在美學研究中強調(diào)想象、表現(xiàn)是真正的藝術頗為一致。在同屬于他的晚期作品的《藝術原理》一書中,柯林武德反對把藝術僅僅看作是對自然的模仿和再現(xiàn),而是重視藝術家主觀情感的表現(xiàn)。如何表現(xiàn)?便是要通過想象。顯然,這一思想影響了他的歷史哲學。
在《藝術原理》中,柯林武德承認,想象無所謂真實與不真實。對藝術創(chuàng)作來說,這的確不甚重要。但對于歷史研究,則是至關重要的了。在《歷史的觀念》中,柯林武德同樣承認,“想象的東西,單純地作為想象,既不是不真實的,也不是真實的。”(第274頁)但他認為,對于歷史學,這并不是一個致命的缺陷。因為,歷史必然需要想象,人們不可能完全明了所有的歷史過程,這就必須由想象來彌補。歷史學家的想象,表現(xiàn)為一種“想象構(gòu)造的網(wǎng)”。只要他掌握了歷史過程的主要脈絡,他就能用想象來填補其中的細節(jié),使得這張網(wǎng)變得真確可靠。甚至,因為歷史只能通過歷史思想來研究和重演,因此,“想象的構(gòu)造那張網(wǎng);乃是比我們迄今所認識到的要堅固得多、有力得多的某種東西。遠不是它的有效性要靠給定事實來支持,它實際上是充當了我們用以決定所聲稱的事實是否真實的試金石”。(第277頁)換句話說,歷史事實之所以正確,并不是由于有權威的史料加以證明,相反,它是由歷史思想、歷史想象來作出證明的。至此為止,柯林武德已經(jīng)完全破除了史料的權威,取消了史料作為歷史研究基礎的傳統(tǒng)觀念,而把歷史思想提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即既把它看作歷史研究的起點,又把它視作歷史是否真實的標準。
然而,柯林武德在這條道上無疑是走得太遠了。他自認為自己已經(jīng)解決了歷史學的真實性問題,事實上,他的論證是缺乏說服力的。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就是,不管是歷史學家的思想抑或是想象,都只能是個別的,難與旁人分有的。這也就表明,他的工作別人無法驗證。對于一個歷史學家來說,他經(jīng)過自己的深思熟慮而完成的歷史著作,其真實性如何唯有在他自己所構(gòu)造的想象之網(wǎng)中進行檢驗??铝治涞碌倪@種闡述,等于把問題重新放回到了原來的起點。不過,他的論述卻是與他的整個思想體系相一致的,這就是一種主觀唯心的思維方式。從這個角度來認識,柯林武德對歷史真實性的闡述,實際上是取決于歷史學家治史態(tài)度的誠信與否和他思想水平的高下,認為這些主觀標準才能決定歷史真實性的程度。
由上可見,柯林武德的歷史哲學由于帶有濃厚的主觀唯心色彩而具有很大的片面性。但是,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他的這種觀點卻是一種有益的矯枉過正。他的所有努力是希圖使歷史學家加強其主觀能動的方面,這對于過分迷戀史料、推崇事實而貶低哲學思辨的十九世紀實證史學,無疑是一次有效的沖擊。柯林武德強調(diào)歷史思想的重要性,撇開其主觀唯心主義這一面,對我們也是不無啟發(fā)的。這提出了歷史研究的一種較高的標準,即歷史學家不能單單滿足于平鋪直敘地記錄歷史過程,還要深入認識貫穿歷史之中的思想,領會其精神,然后加以生動的再現(xiàn)。也許,真能做到這一點,歷史著作便也會象文學作品那樣有吸引力,從而擁有更多的讀者了。
剪刀、漿糊、鴿子籠
柯林武德歷史哲學的突出特點是,十分重視歷史學家展開研究時的主動性,其方法是運用思想來貫穿歷史活動。顯然,這種思想活動的一頭盡管通向著過去,但另一頭必然聯(lián)系著現(xiàn)在。對此,柯林武德并不忌諱,相反,倒認為是必要的?!拔覀兪怯矛F(xiàn)在作為它自己過去的證據(jù)而做到這一點的。每個現(xiàn)在都有它自己的過去,而任何對過去的想象的重建,其目的都在于重建這個現(xiàn)在的過去,——即正在其中進行著想象的活動的這個現(xiàn)在的過去,——正象這個現(xiàn)在在此時此地被知覺到的那樣?!?第280頁)易言之,歷史學家在重行思想歷史人物的思想時,并無必要(似乎也不可能)將它們原封不動地重演,而是要在現(xiàn)在的立場上開展這項工作。因此,柯林武德重申“每個新的一代都必須以其自己的方式重寫歷史”。(第281頁)
與此相反,如果歷史學家缺乏這種基于現(xiàn)在立場的主動性,只是想依賴現(xiàn)存的資料作為著作的證據(jù),那么,這種歷史學就是所謂“剪刀加漿糊的歷史學”。而在柯林武德看來,“它實際上根本就不是歷史學”。(第292頁)他的這一觀點,在當時是驚世駭俗,相當大膽的。因為,柯林武德自己也承認,直到他那個時代,人們所讀的和寫的大量的歷史書,都是屬于這種類型的歷史學(同上)。然而,存在的并不一定就是合理的??铝治涞抡J為,這種歷史學之所以不是歷史學,因為它只是摘抄和編排著前人的東西,缺乏個性特點,缺少主動思維。而一旦前人所提供的東西互相
應該指出的是,柯林武德對所謂“剪刀加槳糊”歷史學的批判,其目的是為了清除實證主義思潮對史學的影響,這是他的歷史哲學的主要方面。十九世紀中期以后,實證主義哲學在歐美思想界影響甚大,其分支流派也頗多,但核心思想則主要表現(xiàn)為如下兩個方面。一是強調(diào)確定、實在的知識,即尋求所謂“事實”;二是要求發(fā)現(xiàn)這些事實之間的相似關系和因果關系,歸納為“規(guī)律”。實證主義的始祖孔德曾把人類的思維發(fā)展分為神學、形而上學和實證主義三個階段,與此相對應,他也把人類歷史分為軍事時代、過渡時代和工業(yè)時代。實證主義的這樣兩大特征對十九世紀的歷史研究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如果說那些以尋找史料、追求事實為己任的歷史學家寫作的“剪刀加漿糊”的史學,只是體現(xiàn)了實證主義的一個方面的影響,那么那些歷史哲學家對人類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概括,在柯林武德看來,則體現(xiàn)了這一影響的另一個方面,他譏之為“鴿子籠方式”。
所謂“鴿子籠方式”,柯林武德認為這只是“剪刀加漿糊”史學的又一種表現(xiàn),其代表人物是康德、黑格爾、孔德、施本格勒和湯因比。在柯林武德眼里,他們這些人只是將歷史劃分成某幾個圖式,建立了一種鴿子籠式的體系,活生生的歷史被驚人地馴服了,各個歷史時期按照一個模式在時間之中一一相續(xù)(第299頁)。這種歷史理論的結(jié)果就是取消了歷史研究的自律性和創(chuàng)造性。因此,這種歷史學并不是科學的歷史學,而只是“剪刀加漿糊”歷史學的垂死時期。
由上可見,對實證主義的批判構(gòu)成了柯林武德歷史哲學的主要內(nèi)容。在我們看來,這種批判是利弊互見的。在思想史的遞嬗中,任何一種新理論的出現(xiàn),都意味著間接或直接地批判或拋棄舊的理論。從這一點看,柯林武德有著超過前人的貢獻。他對十九世紀考據(jù)史學的批判,盡管刻薄,卻不乏真知灼見。任何一種科學研究工作,其研究者都必須充分運用其思維,經(jīng)過獨立思考才能得出結(jié)論,而強調(diào)在歷史研究中讓史料說話,實際上也就限制了歷史學家自身的思維創(chuàng)造,只能在前人的遺物里亦步亦趨,照此下去,歷史學必然要走向死胡同??铝治涞箩槍@種現(xiàn)象而提出“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有其積極意義。
然而,他把黑格爾等人的歷史哲學譏為“鴿子籠”體系,卻有待討論。的確,黑格爾乃至湯因比的歷史哲學有著將歷史發(fā)展圖式化的傾向。這種傾向自然會損害歷史的真實。如果只是滿足于在浩瀚的歷史事實中擷取幾個有利于自己理論的片段作為論據(jù),這勢必會有片面、偏頗、極端的地方。因為歷史運動本身的多樣性與人們知識的有限性之間的差距是難以彌補的。然而,柯林武德的批判并不僅在于反對這種歷史理論的結(jié)論,而是從根本上反對對歷史作這種研究,這就太過分了。難怪有些西方評論家說他“故作怪論”,挑起爭論。綜觀他的歷史哲學,確實讓人感到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感覺。
歷史哲學的命運
實際上,柯林武德用“鴿子籠”這一稱謂來批判黑格爾等人的歷史哲學,也就是想否定自維科以降整個十八、十九世紀歷史哲學研究的思維模式。這一行動并不只是他個人的,而是本世紀以來西方歷史哲學的主要趨向。易言之,從上世紀到本世紀,歷史哲學在西方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一個轉(zhuǎn)變,即從思辨的歷史哲學轉(zhuǎn)到分析的或批判的歷史哲學。當然,湯因比作為本世紀的思辨歷史哲學大師,是一個例外。這一例外并不否定上述宏觀概括。綜觀現(xiàn)今西方的歷史哲學著作,已經(jīng)很少見到類似湯因比的那種氣魄宏大、“不拘小節(jié)”的體系或構(gòu)想了。人們集中討論的是歷史認識論的問題,諸如歷史和真實,歷史能否客觀,歷史學的功用等。也就是說,歷史哲學的研究重點已經(jīng)從歷史轉(zhuǎn)移到歷史學了。
這一轉(zhuǎn)變的產(chǎn)生,其原因既是內(nèi)在的,人們厭倦了那些疏漏百出的歷史“預言”;又是外在的,世界歷史在事實上的改變(如筆者在前面幾篇文章和本文開頭所一再重申的)也很難支持那種所謂的歷史“預言家”。但是,錯誤的哲學并不等于哲學的錯誤?;乇軉栴}并不等于解決問題。如果歷史學家、哲學家不想通過自己的研究對歷史的運動和方向作出概括,那么這又比“剪刀加漿糊”的史學高明多少呢?柯林武德在潑掉洗澡水的同時,也把孩子,即歷史哲學勢必要解答歷史運動的奧秘這一核心問題,一同倒掉了。而這樣做的結(jié)果,也與他自己“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的命題產(chǎn)生了某種矛盾。
應該說明的是,柯林武德理論的上述缺陷并不只是個人的,而是現(xiàn)代西方批判歷史哲學的共同的失誤。毫無疑問,對于歷史學理論問題的探究十分重要,也間接地有助于人們對歷史運動的認識。然而,為什么歷史學家、哲學家不能正面回答人類之過去、現(xiàn)實和未來,為什么他們要把這一任務讓給未來學家們?nèi)ネ瓿赡??無怪乎西方某些人在評論當代的歷史哲學家的工作時,嘲笑他們想演丹麥王子,卻沒有哈姆萊特,這的確是切中肯綮。
依筆者之見,歷史哲學的研究對象應該同時包括歷史和歷史學(詳見拙文《歷史學的發(fā)展需要歷史哲學》,《世界歷史》一九八六年第八期)這首先是因為歷史和歷史學之間密不可分的關系。在中文和大部分西方文學中,“歷史”一詞既可代表人類歷史的運動本身,又可代表人們對自己的歷史所作的記錄,闡釋和概括。這也就表明,在常識中,歷史和歷史學也是難以、抑或是說無需區(qū)分的。同時,歷史和歷史學又是互為基礎的。如果沒有人類的歷史(這是難以想象的),也就不會有歷史學。但反過來,如果沒有歷史意識,即人們追根溯源、保存業(yè)績、經(jīng)世致用的愿望,那種歷史也就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歷史在這兒決不只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體的,必定有所依托的。歷史哲學是對歷史的反思。這種反思,必然包含兩個方面,這看來是不言而喻的了。
余下的問題是,這兩者之間如何統(tǒng)一?要做到這一點,我們必須破除兩種絕對的觀念。一種是過分相信自己對歷史運動的構(gòu)畫,認為歷史絕對地就是這樣發(fā)展的,除此別無他途,與之不同便是異端邪說,旁門左道。這也即是說,要充分認識到理論和實際,史學和歷史之間畢竟,而且始終存在著距離。要想用理論來容括一切/反而難以自圓其說,落下笑柄。另一種則是,我們又不能把史學的功能的有限加以絕對化,因而放棄對歷史運動的規(guī)律性探求??铝治涞略趶娬{(diào)歷史學的自律性、創(chuàng)造性方面是有功績的,但他的學說的自然結(jié)論便是,似乎歷史就是由不同的人運用不同的思想而構(gòu)成的,只有思想中的歷史,而沒有歷史中的思想、行為、事件。這種理論表面上看起來是緊緊圍繞著歷史認識論的范圍而展開的,但實際上卻回避了歷史認識論的核心——歷史與歷史學的關系。
莊子嘗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有人說,這太悲觀,而我卻認為,我們與其對此作悲觀的理解,勿寧作悲壯的理解。也許,歷史哲學確實無法為世人提供精確無誤、清晰明,了的歷史發(fā)展軌跡,哲學也不能窮盡人與自然之間的奧秘,自然科學也不能解開天體運動、宇宙生成的謎團,但是,誰又能否認這些知識,這些學科所曾經(jīng)帶來,而且將來也還會帶來的益處呢?誰又敢于丟棄這些知識呢?自人類誕生的第一天起,人類就沒有放棄過對自身和對周圍環(huán)境的研究。人類并不因為所知有限而妄自菲薄,放棄這種努力。相反,正是這種悲壯的努力成為了哲學、史學、科學賴以建立的基礎,成為了人類延續(xù)的前提條件。因此,如果說與不斷變動的生活相比,理論是灰色的,那么,生成理論的思想本身,卻是永遠值得贊美的,永遠長青的。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七日
(《歷史的觀念》,〔英〕柯林武德著,何兆武、張文杰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四月第一版,2.9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