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捷
一
我住樓上,他住樓下。
我們是兩代人。
在我還是一個很小的女孩時,就知道他是個老紅軍。再大點,知道了他們那代軍人的軍銜大多是和參加革命時間的年限有關(guān),便又知道了他是“二九年的”。當(dāng)然,他應(yīng)該參加過長征。
可我從來沒去問過他有關(guān)長征的事。
長征對于我,就是那全部能唱下來的《長征組歌》和一本本漸已淡忘的《紅旗飄飄》。
長征,畢竟很遙遠了。
二
我沒想到會去采訪他。
從全國被“紅海洋”淹沒以后,我很久沒見到他——這個臉上總是堆著和善笑意、身材矮小的老人。
再見到時,他頭發(fā)全白了,身材更加矮小,而他卻很驚訝于我的外表:“喲,長這么大了!”我便認(rèn)真地告訴他我多大了。以后每次見到,他便永遠是這一句:“喲,長這么大了!”
三
我們側(cè)面坐著。
望著這位78歲的老人,剛毅、深沉……所有關(guān)于長征留給我的詞,在他臉上都不存在。
被“紅海洋”淹過之后,我也和許多人一樣,時不時地愛產(chǎn)生逆反心理。由此,長征——被寫到歌里,詩里、文章里的長征,在我面前模糊了。
我想聽到一些真實的故事。
錄音磁帶A面
我在四方面軍參加長征的。
(紅軍為什么長征?)1934年底,中央紅軍沒有能粉碎五次“圍剿”,打了敗仗,只好被迫撤離蘇區(qū),北上抗日。(那時知道去哪里嗎?)前后是國民黨軍隊的圍追堵截,只是走走瞧瞧,邊打邊走。這時,中央命令在川北的我們四方面軍也開始長征。當(dāng)時四川軍閥和陜西軍閥搞川陜會剿紅軍,加上張國燾右傾,我們在35年3月過了嘉陵江。那時軍事行動保密,我們下面并不知道干什么去,只是覺得越走越向川西北了,一直到了西康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一直沒搞清去哪兒建立根據(jù)地嗎?)一直到毛爾蓋會議,中央最后決定北上到陜北建立根據(jù)地,與當(dāng)時在陜北的劉志丹紅25軍會
(你們?nèi)^雪山草地?)是啊。先是進去,到了阿壩。張國燾野心冒出來了,他率左路軍南下,和中央分裂。后來毛主席他們右路軍到了吳起鎮(zhèn)。這是35年的10月。而我們到了川西北雅安地區(qū)的蘆山縣。一進一出來回兩過雪山草地,最后36年3月我們又北上,第三次過雪山草地。
(您的命真大。)啊,我是不錯,命大,幸存者。(什么地方死人最多?)草地。一般身體不好的都過不去。過一次草地前后要三個月的時間。(你們過了三次!)那時一天只能走三四十里,根本走不動。最要命的是一個多月的水草地。特別是最后一次過草地,剛進去一個星期就沒糧吃了。野菜、樹皮、槍帶,什么都吃。野菜中毒使嘴、臉腫得老高。那時身體弱的背糧少,個別的吃完了就去偷別人的,一被發(fā)現(xiàn)就槍斃。(槍斃?!)誰有糧誰就能過草地。(那么,戰(zhàn)友之間不團結(jié)友愛了嗎?)還是團結(jié),把糧勻著吃。特別是那些女同志,帶孩子,背藥箱,比男同志還能吃苦。草地里一會兒雨一會兒雹,文工團里那些才十二三歲的小娃娃本來就餓得站不住,硬是給雹子打死了。
(你們覺得苦嗎?)當(dāng)然苦?。。菚r一天能吃上一頓飯嗎?)在草地就無所謂頓不頓的了,有什么吃什么。那個餓呀!記得35年在毛爾蓋,我們團機關(guān)槍連有一個排,夜里餓得實在不行,就摸黑采了蘑菇吃,結(jié)果到天亮,吐啊,幾乎全被蘑菇毒死了!20多人哪!我去善后,心里悲傷極了,咬著牙把他們埋了。(你們那時老看戰(zhàn)友死,心里怎么想?)心里只是想,走吧,要勝利到達目的地,有時根本不去看走著走著就倒下去死了的戰(zhàn)友,只是往前走。(你們當(dāng)時穿什么?)穿什么的都有,白的、黑的、有的干脆只披一條毯子。有些地方連老百姓都見不到,哪兒來的供給?我當(dāng)時就穿著一件在臘子口撿的不知男穿女穿的小馬褂。
錄音磁帶B面
(我從小就以為紅軍長征是舉著紅旗,排著整齊的隊伍,雄赳赳地走呢。)哪里可能呢?(這么苦,你們當(dāng)時覺得革命還能成功嗎?)那有信心,革命一定能成功。(為什么呢?)再苦,再死人,人總不會死光。共產(chǎn)黨就象柳樹似的,栽在哪兒就能活。只要有共產(chǎn)黨人革命就能成功。(你們那時覺得革命成功后是什么樣?)也不明確,只是知道革命成功就沒有富人,大家過好生活。(人民的天下。)對,人民當(dāng)家作主,不再受壓迫。(你們就是靠著這個信念走完長征的?)是的,沒想到活到現(xiàn)在。那時我們幾個老同志總在一塊說。(您那時多大?)二十二三歲。(老同志?)一般戰(zhàn)士才十七八歲。槍一響,誰知道誰能回來?革命就得有犧牲精神。(反正不革命也沒法活。)對啊,不得活。到長征結(jié)束時,我們四方面軍死了五六萬人,只剩下兩萬多人了。
(您革命這么多年,是不是覺得長征最苦?)長征最苦。(大凡長征熬下來的,今后再也不會當(dāng)逃兵了。)可長征一結(jié)束,就有人跑了。一聽說要八年抗日,我們軍有個團級干部就騎著小騾子跑去給地主當(dāng)兒子了。(長征時有逃兵嗎?)沒人跑。那時沒有個人的什么想法,革命信心倒也堅決。到了平原,條件好了,有些人反而經(jīng)不起考驗。人哪,環(huán)境優(yōu)越了,想法也就多了。
(您后來的幾十年常常想到長征嗎?)念念不忘。我希望你們這些孩子能知道長征,記住長征。青年是我們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你小時候不也老唱“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嗎?我仍舊相信,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一定能夠成功。
想到長征,就想到艱苦的日子。可現(xiàn)在艱苦奮斗很少提了,這是不對的。(咱們中國并不富。)是啊,還很窮啊。一些發(fā)達國家家家有小汽車,南斯拉夫工人奮斗三年可以買到一輛。我們國家還窮呀,還得艱苦奮斗。
我看現(xiàn)在有些青年的革命事業(yè)心差了,只想吃好、穿好。有的連黨票、團票也不要了,人不能光想到為自己。還有一些青年干部,一上臺就以權(quán)謀私,安排親屬,行賄受賄。從北京到地方都有這么一些干部,要給這些人敲敲警鐘。
現(xiàn)在青年有意見,說黨風(fēng)不正。兒子回來講了好多,我開始不信,還訓(xùn)他:你別瞎說。他說:你別不相信,看好了。結(jié)果,不錯,真是有。黨的好傳統(tǒng)任何時候都不能丟呀!
長征過去50年了,我希望不要總是我們這些老家伙念念不忘長征。你們,所有的人都應(yīng)該記著長征精神,我們國家才能搞好??!
四
他象許多老人一樣,遠期記憶極好。幾十年前發(fā)生的事情,時間、地點、人名都記得非常清楚??刹虐l(fā)生的事,他卻忘得干凈。剛剛給我找出的戰(zhàn)爭年代影集,一轉(zhuǎn)臉便死活找不到了。
“找到了!”不是那本,而是一張他和周恩來同志的合影。
“老百姓叫他‘人民的總理。我們現(xiàn)在的干部也該是‘人民的干部?!?/p>
五
夏日正午的強烈陽光照著他,他瞇起雙眼又一次向我揮了揮手。我回頭,看到他的襯衣背上一塊醒目的補丁。
沒有人再穿補丁衣服,我也是。他還穿著,已幾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