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
其實我們的視野并不開闊,
如果我們理解了本文中的人和他們的事業(yè),
也許我們會以新生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
今年5月,我在大興安嶺采訪了武警黃金部隊一總隊三支隊。這支部隊響當當?shù)拿至钊松裢?。跋涉在冰雪猶存的大興安嶺之中,夜晚同戰(zhàn)十們一起躺在灶火熊熊的帳篷里,聽風聲蕭蕭,雨聲淅瀝,我以為我足可以寫出感奮人心的通訊來了??墒牵斘襾沓龃笈d安嶺,從黑龍江畔回到繁華的都市,晚上,在臺燈下重新打開采訪本時,我猶豫了。那些曾令我激動不已的人和事,現(xiàn)在看來卻如此平淡無奇。我發(fā)覺此時我(我們?)與大興安嶺之間的距離如此遙遠,盡管我昨天還身在其中,可那山野中單調(diào)的生活與這都市的喧鬧反差如此巨大,我很難一下子找到其中的聯(lián)系。此時我如果對身邊的青年朋友講述昨天的見聞,他們會不會在幾秒鐘的驚訝和感嘆之后便忘得一干二凈呢?當然可能?,F(xiàn)在我們整日被什么包圍著?四周高樓林立,豪華的出租汽車在大街上穿梭,各種時裝同時領導著世界潮流,電視中播放著五花八門的廣告兩伊戰(zhàn)爭,貝魯特打打停停,第十三屆世界杯足球大賽,切爾諾貝利核電站事故……人們有的是話題,但都與大興安嶺無關。
我告訴我見到的人:我到了大興安嶺。
——是嗎?大興安嶺來勁嗎?
于是我講述了大興安嶺的神奇。并告訴他,我在大興安嶺中采訪了黃金部隊。
——黃金部隊?干什么的?
黃金部隊是屬于武警部隊的一支特殊的部隊,她的任務就是勘探和開采黃金。我說。
——嗬,那你沒帶點兒金子回來?
我知道這是玩笑。不過我真的帶回來一些,就是不知你是否識貨。我說的卻不是玩笑。
于是我還是忍不住要講一些黃金部隊的故事。
冬季或夏季,淘金者結(jié)伴而來,他們走進大興安嶺,扎下簡單的營寨(用樺木條搭起的塑料棚),然后首先在樹上掛一塊三尺長的紅布,虔誠地向其燒香跪拜,以求神靈保佑淘金成功。
1986年3月,大興安嶺北端依然白雪茫茫。這里朔風凜冽,冰天雪地,古人用“墮指裂膚,人死馬僵,積雪沒脛,堅冰在須”來形容這里的寒冷??蛇@時,有8個小伙子蹚著厚厚的積雪走進山中。此時到這里來的,當然是為了尋找黃金。他們拖著工具,在森林中辨認著方向,一步步艱難地走著。拖拉機壞在黑龍江沿上了,包括帳篷在內(nèi)的大部分東西無法運進山中,領頭的小伙子挑了七個人,二話沒說,拖著幾件工具就鉆進山來。大雪茫茫,山深林密,誰都知道將要吃多大的苦。既使有黃金的誘惑,哪個淘金人愿如此舍命?
他們不是來發(fā)財?shù)?,他們是黃金部隊三支隊的戰(zhàn)士,領頭的小伙子是副連長,叫李國利。
山里有時靜靜的,連風聲都加劇著深山的寧靜。白天他們搭帳篷架,清理施工點,砍樹,干得熱氣騰騰。一天,兩天,三天,幾天下來,八個人就拖下了14行鼻涕,只有一個人沒感冒。晚上,他們睡在淘金人留下的破棚子里,點一堆火,沒有鋪蓋,就在樺木條搭的架子上蜷縮著和衣而睡。半夜,火滅了,于是又全被凍醒了。七天七夜,李國利和他的伙伴們沒脫一次衣服,沒洗一次臉,“象小鬼兒一樣”(李國利后來頗為驕傲地自我形容)在山里折騰,最后終于按時開了鉆。
拖拉機手賈應成,人稱“黃金戰(zhàn)線一只虎”,是四川來的老兵。拖拉機壞了,急得他心里冒火,他帶上一瓶酒,早晨5點多就鉆到拖拉機下面,躺在冰面上干,一直干到晚上9點,硬是一句苦不叫!關節(jié)炎?早就落下了。
天寒地凍。十幾名戰(zhàn)士全上山了,于是山林中響起了鉆機的響聲。施工點上樹木參天,漂礫(山水沖下的大石頭)堆積,200多斤重的石頭隨處可見。要打鉆,就要伐木,摳石頭,搬石頭。石頭凍在了土里,要先燒熱水,燙化了,才摳得動。腳凍木了,穿著膠靴踩到熱水桶里,焐熱了,拔出來接著干。這里的東西全是大塊頭,大樹干,大石頭,連工具也全是又笨又重的。一根加重桿200來斤,山東兵劉法清一個馬步蹲襠,右手一提,左手一托,“咳”的一聲,便扛到了肩上,那架勢,有人愣說他是海燈法師的徒弟。從早晨6點半開工,中午輪流吃飯,一直干到晚上9點,16個小時!收工了,大伙返回駐地,剛走了二十多米,有的戰(zhàn)士竟累癱了………
開飯,吃什么?有米,有面,菜呢?有豆角,韭菜,但全是脫了水的干菜,吃時用水一泡,再下熱鍋,吃起來沒菜味,倒象嚼干草。可這就算不錯了,等這點東西吃完了,就吃鹽水煮黃豆,夏天就挖野菜,野菜鮮。連野菜也挖不著了,就用醬油下飯,還用面和鹽拌在一起炒著吃,這些都是常事。每天一人一塊錢伙食費,這兒的帶骨頭肉還兩塊錢一斤呢,能買多少?再說鉆到山里一呆起碼就是半年,無法儲備更多的鮮菜鮮肉。刮大風天,還不能起火,四周都是老林子,一個火星就可以要大命,只好吃冷飯,有時到半夜風停下來才開火做飯。冷飯我們可能誰都吃過,可是在零下三十度的野山里就著冰雪吃冷飯的,在中國能有幾人?
苦,真苦。李國利講到那寒冷的七天七夜,總是禁不住流出帶著驕傲的感嘆:“長這么大了,沒受過這罪!”這時我喝著熱茶,很難全部體會這一番感嘆,而李國利周圍的戰(zhàn)士們,則都在微笑著輕輕地點著頭。
這些苦,戰(zhàn)士們講出來就象講故事。
去年夏天,四個搞地質(zhì)填圖的戰(zhàn)士在山里跑了一天。天氣悶熱,四個人跑得口干舌燥,只盼著哪兒咕嘟咕嘟冒出水來,可那是做夢。四個人找到一個大草團,在草根旁挖了一個坑,四個人八只眼睛盯著那坑里一點兒一點兒滲出一口水來,四個人還沒來得及想好怎樣分這點寶貴的水,他們帶來的狗卻竄上去撅著屁股喝了起來,四人大驚,揪著狗尾巴拽,竟拽不動!
苦,戰(zhàn)士們說,在這深山老林里,動就是苦??赡墙馉N燦的寶礦誘惑著他們。他們沒有掛紅布,他們不用祈求神的福佑,他們有一副鮮紅的領章,那是軍人的驕傲。
二連長樊家林早晨走出帳篷,手在空中一揮,然后張開手一看,一把抓了二十多個小咬!
戰(zhàn)士們說:夏天山里有三“寶”,瞎蠓、蚊子和小咬。早上是小咬成群,中午大瞎蠓嗡嗡亂撞,晚上蚊子揮趕不盡。這三種寶貝誰也不是好惹的,“三班倒”輪流出動,個個都要吸你的血。
去年夏天,三個外出畫圖的戰(zhàn)士在山里迷了路,一直到晚上,大山里漆黑一片,天還時不時下著小雨,沒有半點光亮。三個戰(zhàn)士走了一天,又餓又困,后來連半尺高的倒樹都邁不過去了,只好爬,最后累得睡了過去,等醒來一抹臉,競?cè)茄?,臉上爬了一層蚊子,臉都叮木了?/p>
小伙子劉成利,今年虛歲才27,可他站在我面前,說他40,我也信。在這兒,風吹你,雨淋你,太陽曬你,蚊蟲咬你,火烤你,凍你……待上半年,挺精神的小伙子也叫你老上好幾歲。第一次進山的戰(zhàn)士,有的人臉被叮咬得變了形。累不怕,餓不怕,寂寞不怕,可蚊蟲叮咬,卻叫人難忍難熬,有的戰(zhàn)士被咬得直掉眼淚。
為了那點黃金,可真不容易。
按規(guī)定,在每一噸沙中,如可提出0.17克黃金,便具備了開采價值。0.17克,這是一個多么小的數(shù)字,可為了千千萬萬個0.17克,黃金戰(zhàn)士需付出用黃金也無法衡量的代價,那是青春的代價。
在呼瑪河畔的大興安嶺中,有一條誘惑著采金者的山溝——余慶溝。1888年,清朝政府就曾在此外開采過黃金,但這里倒底有多少黃金,卻一直是個謎。一支地質(zhì)隊來到呼瑪河旁,但不幾天便拔寨返回了。如是三次,終未進去。太苦!山里有的艱苦,這兒全有,再加上呼瑪河春化時放冰排,25天左右過不去人,到了五六月,山里一片泥濘,120馬力的拖拉機都開不出去。大山溝子,誰進去誰倒霉。
1985年大年初四,樊家林和工程師李文路走過冰封的呼瑪河,蹚著沒膝的雪走進山來。雪上面結(jié)了一層冰,他們走著進來,晚上9點多才爬著出去?;厝ズ螅麄兞⒓聪蛑ш牬蛄藞蟾?,三月,一聲令下,戰(zhàn)士們冒著呼呼北風蹚進大山,奮戰(zhàn)三個多月,完成了全年的普查評價任務,上報的實地黃金儲量占全支隊的一大半,打了個漂亮仗,全連立了三等功。
山?jīng)]變,苦沒變,二連的小伙子們也是普通人,別人不愿受的苦他們受了,為什么?就為一聲令下,他們是軍人!
三月開鉆,天寒地凍,北風割面。必須先用開水化土,打鉆取樣也要用水,手套戴不住,一沾水就凍得硬梆梆彎不了手指頭,只好扔了。戴棉帽、口罩,穿棉膠靴,可手卻露在外面,工具全是鐵家伙,不一會兒,手就凍得煞白。
挨凍,在這兒是常事。
去年5月,拖拉機陷在河里了(我進山時也是5月,我知道這時山里的水有多么冰冷,這時山中還可見到一尺厚的冰雪),老兵楊賀臣二話不說,拿著掛鉤跳進齊腰深的水里,與拖拉機手輪流在水里干了近兩個小時,拖拉機被拉出來了,人也凍木了。
回想過來的事情,楊賀臣頗感驕傲:別人進不去的地方,我們能進去,我們有自豪感!
這就是黃金戰(zhàn)士!
一個戰(zhàn)士在施工中接到電報:父親去世,速歸。這個戰(zhàn)士跑到一邊大哭一場,把電報揣在兜里,回來接著干。
戰(zhàn)士王清明,一直未告訴家里自己在部隊做什么工作,家里人問起,他就說:每天訓練,站崗。愛人來探親了,臨走,他千叮嚀萬囑咐:可別把這兒的情況告訴咱媽。她點頭答應了,可回到家,她還是忍不住哭著告訴了媽媽。
許多戰(zhàn)士的家屬多少年一直不清楚他們在做什么工作,不是保密,而是因為太苦。戰(zhàn)士們不愿讓親人操心。他們在家信中不寫這里的風霜雨雪,不寫這里沒人深的漂筏(上面長著浮草的泥潭),不寫他們喝過漂著熊瞎子糞和爛樹葉的溝水,不寫他們進山時被蚊蟲咬得直流眼淚,不寫他們睡在潮濕的帳篷里,地下厚厚的落葉層一踩一個水窩……他們只寫上問候,當然,還有對親人的思念……
他們?yōu)榱耸裁矗?/p>
自稱大老粗的劉成利說:“咱沒多大文化,咱還有點體力吧?好,咱就用這點體力,為國家盡點忠!”
去年,一連一個班在大連某地打孔普查,當?shù)匕傩諏Σ筷犛悬c成見,開始對他們很冷淡,不給找房子,戰(zhàn)士們便住在帳篷里,但他們依然把周圍打掃得干干凈凈,幫老鄉(xiāng)挑水掃院子。有的姑娘晚上到戰(zhàn)士們的住處來扔紙條、約會。一個女廣播員幾次來敲門,見沒反應,最后竟一腳踢開門,沖著戰(zhàn)士嚷:“你們都是冷血動物?”戰(zhàn)士們不為所動。他們的所作所為感動了周圍的百姓,他們住了七天,臨走,老百姓殺雞宰牛,向戰(zhàn)士們賠禮致歉,并以酒餞行。
戰(zhàn)士們不是冷血動物,誰不愿在清風麗日中盡享青春?你到山里看看吧,在戰(zhàn)士們的鋪上,經(jīng)??梢钥吹揭驯环瓲€的雜志和書,戰(zhàn)士們渴望了解這個世界上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情,可他們每年在山中一呆至少是半年,與外面幾乎隔絕;他們進山時帶來了笨重的工具,但也不忘帶上收錄機。他們愛聽董文華的《十五的月亮》,也愛聽鄧麗君的《愛情更美麗》和王根林的《遲到》。戰(zhàn)士們愛喝酒,喝完了,把一束達萊香插在空酒瓶里,于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帳篷里便充滿了活力。收工了,吃完晚飯,天還亮,廣東兵小胡拉起了二胡,劉法清偏要唱京劇,一張口,卻“造”(東北方言,弄、搞、做等之意)出一口山東呂劇味兒。錄音機上裝好空磁帶,錄音,每人唱一首家鄉(xiāng)民歌,唱著唱著,歌詞兒變了,全變成思念家鄉(xiāng)和親人的詞兒了,放出來一聽,南腔北調(diào),好不樂……
這就是大興安嶺里的黃金戰(zhàn)士。
他們是普普通通的人,但他們也是不同于我們的軍人,他們有兒女情懷,也有鐵石心腸,只要一聲令下,他們便可以創(chuàng)造出驚天動地的奇跡。
現(xiàn)在,支隊長樊興猶把目光又移到了內(nèi)蒙的西口子地區(qū),那里無村落,無人煙,是一片原始森林,距離最近的公路也有130多里,但那里肯定有黃金!有黃金,就需要黃金部隊。“誰敢去?”樊興猶輕輕地問?!傍B兒能不能飛進去?”一個指導員大聲反問。
“當然能。”
“那我們也行!”
這就是黃金部隊!
故事講得零零散散,象沙子的金子。可我們應該知道,金山是怎樣聚成的。
(題圖:龔威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