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克坤
《孟子·萬章上》云:“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笔裁词恰耙砸饽嬷尽??復旦大學中文系編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上)》解釋是:“說詩者不要拘泥于個別字句的表面意義,而應當根據(jù)全篇去分析作品的內容,去體會作者的意圖,這樣才能得到詩歌的本義。”(第115頁)這里,“意”被釋為作品的意義,即內容。這樣解釋目前較流行。如《中國歷代文論選》(郭紹虞、王文生主編)、《中國文學批評小史》(周勛初)、《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敏澤)、《先秦諸子的文藝觀》(張少康)等均作如是說。究其源,蓋出于清吳淇《六朝選詩定論》,云:“志者古人之心事,以意為輿,載志而游,或有方,或無方,意之所到,即志之所在,故以古人之意求古人之志,乃就詩論詩,猶之以人治人也。”(《六朝選詩定論·緣起》)
這樣解釋我以為不確。從訓詁上看,“志”、“意”一也。《說文解字》:“志,意也?!薄耙?,志也,從心察言而知意也?!薄渡袝に吹洹吩啤霸娧灾尽?,《史記·五帝紀》引作“詩言意”。在一篇詩作中,無法分清孰為“志”孰為“意”。自漢至清的經(jīng)學家趙岐、孔穎達、朱熹、焦循等人在注疏中,均將“以意逆志”釋為“以己之意逆詩人之志”,是深得孟子用心的。
《孟子》中說詩二十二處,引句去其復見,分出于二十九首詩:風詩六,雅詩二十一,頌詩二。其說有三個特點。第一,除《告子》篇與高子論《小弁》、《凱風》外,均為裂章斷句,非復全篇。第二都是引詩作證,論述政治、道德問題,非論詩藝。第三,除罕見的幾例外,均為
再看孟子與咸丘蒙的辯論。雖然師徒二人均在引詩,但是辯論的是道德哲學而不是詩學。孟子倡明忠孝合一,咸丘蒙存疑,引《小雅·北山》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以為舜已貴為王,其父即為王臣,從孝道來說,即不應有尊親。這反映了當日隨著社會變遷,君權與族權的矛盾。按“斷章取義”例,咸丘蒙引詩作證是有力的。面對詰難,孟子好辯有方。他從詩句推到全詩,將“莫非王臣”引申為“莫非王事”,割去“大夫不均”,歸結為“我獨賢勞”、“不得養(yǎng)父母”。這也是在“斷章”,只是“斷章”不同,“取義”不一,五十步與百步耳。因此他教訓咸丘蒙說詩要“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實際是不依文辭去“逆志”?!峨墓菲疲骸棒旐炘唬骸值沂氢撸G舒是懲,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敝祆湓凇端臅ⅰ分兄赋觯骸鞍唇翊嗽姙橘夜灒献右灾芄灾?,亦斷章取義也?!蓖凇峨墓菲?,上引二句增一句“則莫我敢承”,又被說為“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
至于孟子引“周余黎民,靡有孑遺”句,申述“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也不允冶。咸丘蒙引“普天”二句是實辭,此“周余”二句為虛辭,虛實本不可相較。錢鐘書先生云:“語之虛實與語之誠偽,相連而不相等,一而二焉。是以文而無害,夸或非誣?!?《管錐篇》第一冊,第98頁)單對于夸飾虛辭而言,孟子之說有一定道理。但據(jù)以類比,連實辭也要“以意逆志”,只能是害志了。
在孟子當日,《詩經(jīng)》被當作經(jīng)典,賦詩引詩,斷章取義已成風氣。孟子以思想家說詩,也不能脫逃其外。因而他提出的“以意逆志”,實是“斷章取義”的理論概括,或者說是迫于論敵的另一種說法。
清焦循作《孟子正義》已感到“以意逆志”有“斷章取義”之弊,引顧鎮(zhèn)《虞東學詩》語:“故必論世知人而后逆志之說可用之?!边@是對先哲遺產(chǎn)的改造,是與清代學風相貫的。后吳淇將“以意逆志”釋為“以古人之意求古人之志”,不過是用先哲語言敷衍自己的詩學主張?,F(xiàn)代諸學者又進一步說成是以作品之意求詩人之志,則又明顯受到現(xiàn)代文藝思潮的啟迪或暗中影響。近年來,又有新說,見《中國美學史》(《孟子的美學思想》,劉綱紀執(zhí)筆,《美學》第四期):“所謂‘以意逆志,就是讀者根據(jù)自己對作品的主觀感受,通過想象、體驗、理解的活動,去把握詩人在作品中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何以見得“意”就是“想象、體驗、理解”,論者忽略了。這一說是據(jù)經(jīng)學家解加以生發(fā),明顯地受到當前國內外文藝思潮的影響。
在文化遺產(chǎn)的世代詮釋中,必然包含著對于遺產(chǎn)的生發(fā)、改造。這種生發(fā)改造,既受到各代風氣的啟迪,又反轉來助長一代風氣。具體到中國古代詩論的詮釋也不例外,有些詮釋往往即是當代詩學的一部分。不過,我以為,在文學批評史、美學史這一類科學性著作中,還應該實事求是地評述古代詩論的內含及價值,從中引出固有的思維教訓,借此作為今天的借鑒,否則便會成為別一種“以意逆志”了。
一九八五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