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鴻森
在反復校閱《金瓶梅詞話》的過程中,我逐漸形成這樣一個概念:我無法使自己相信這書是出自某一位文人“名士”的手筆,無論是有較多人信從的王世貞、李開先,還是只有少數人主張的薛應
《金瓶梅詞話》的主體部分卻又絕不是拼湊和沿襲。就其反映社會生活狀態(tài)的鮮明時代性,就其故事情節(jié)的完整周密,特別是人物形象及其語言的高度寫實,生動真切,富有個性,它又只能是個人獨創(chuàng)性的產物,無愧為天才的創(chuàng)作。它一出世就震撼了許多文士名流的心靈,藝術魅力始終不衰,原因不在搬湊,而在獨創(chuàng)的主體部分。
一個藝人獨出心裁地口頭創(chuàng)作了近百萬言的長篇故事,這可能嗎?我無以自信,希望找到什么來打破這個悶葫蘆。從種種蛛絲馬跡看,此書極可能與李開先其人有不同尋常的因緣,于是懷著幸求一遇的心情細檢《李開先集》。讀到《贈濟寧劉九》詩時,怦然心動,眼前恍惚露出了一絲光亮;進而讀到《瞽者劉九傳》時,不禁大喜過望,雀躍而起,自以為得之。反復循覽審思,心以為非此奇人莫作此書,此一奇書亦非此人莫屬。古人已矣,九原不作,固難強眾心必從一己之獨見。又安知獨見之非妄臆。現將此一詩一文
閑居集之四
贈濟寧劉九二首
世上心盲目不盲,目明不若此心明。
劉郎歌比張司業(yè),博記人稱虞伯生。
(原注:張籍官司業(yè),盲而善歌古詩,韓昌黎謂其不亞吹竹彈絲,敲金擊石。虞集博學善記,以文宗代草事喪明。九官人目雖盲,善記誦,善歌南北詞曲。)
門第原來是世家,不徒鼓吹善琵琶。
推占內養(yǎng)兼醫(yī)藥,百試曾無一試差。
閑居集之十
瞽者劉九傳
劉九乃濟寧都御史澤之遠族,自謂是其第九子。其藝能足以名世,不必假此可也。名守,號
予素不延接瞽者,而一二友人尤甚焉,以為與其聽善瞽歌謳,不如受丑婦怒罵。兩次相訪,友人不一薦,門者不一通,乃使一小童傳言,愿一相見,有可采則少留,否則長往,不苦求也。因棋士吳橘隱在座,托之試其何如。吳謂拒之則失人,遂館之城中閑第及城外小園,自恨得之晚,惟恐去之速也。曾于酒后口出大言:“吾世習先天之學,腹羅列宿之圖,三教九流,百工眾技,無一不通,有目者惟讓山東李中麓,無目者惟讓在京徐惟霖耳。”予實無他長,霖乃淮之子,而維楫之弟,果是該博無雙者也。
予嘗以劉九、雪蓑并論之:劉九則戀戀不舍,油油與偕,一言之合,親如膠漆,一事之差,勢如冰炭;雪蓑則麾之不去,招之不來,釜中注水燎
…………
從來評論人物學藝,有所謂遺貌取神,貌合不如神合之說,試將《詞話》全書、欣欣子序和這篇《劉九傳》周覽通觀,神合殆不我欺。神合難可盲詮,只說貌合。傳所謂“市語方言,不惟騰之口說,而且效其聲音”,“劉九于二事(歌彈)有出于瞽者之外矣”,當即序所謂“此一傳者,雖市井之常談,閨房之碎語,使三尺童子聞之,如飫天漿而拔鯨牙,洞洞然易曉”,亦即《詞話》純用口語白描人情世態(tài)的主干部分,袁宏道稱之謂“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與董思白書》)魯迅評為:“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中國小說史略》)。傳所謂“博雅記誦”,“歌長套詞”,“卜算符咒,醫(yī)藥方術,天文地理,內養(yǎng)外丹”,“三教九流,百工眾技”,《詞話》書中觸處皆是,更仆不盡,無待縷數。如此知深言切,周悉無遺,“一曬忘憂”之與“解郁之藥”、“忘憂之草”,猶一聲之響。序與傳之出自同一人手筆,豈非如繹樹兩歌,黃華二牘,發(fā)自一喉一腕?
設身處地稍一設想便不難理解,李開先這樣的
化名原為隱沒真名。文人之起化名又必有其思理寓意?,F在大體已明,不妨猜一猜化名上的啞謎。
“笑笑生”,似明白易解:其技令人歡“笑”;常言道“盲人面?!Α保幌壬?、后生都是“生”,就其瞽目,則系徇俗的“先生”,李長劉二十四歲,口語稱之謂“官人”,文語稱之謂“生”,卻是“后生”。合成“笑笑生”,堪稱語妙。
“蘭陵”,盡人皆知是嶧縣的古稱。既然為避惡名聲而用了笑笑、欣欣的諧謔性的化名,他就必不會反署真正的鄉(xiāng)貫郡望,讓人得以詢里老、查方志,尋斑索瘢。對此,我有三種設想。唯其有三,不知是莫適一中,還是義取兼關:一、李白《客中作》:“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佳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痹任乙詾橹i底就是這首名詩的末句“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用來逆堵并調謔尋根索隱者的;現在我以為又關乎李白的姓和詩題,隱含“李客作”三字;二、嶧縣與濟寧州當時同屬兗州府,明初濟寧置府時,嶧縣即屬濟寧。劉九既是都御史劉澤的遠族,且曾假冒為其第九子,劉氏乃濟寧之勢要望族,忌避而推遠之,因托為嶧縣之古名;三、“劉九
“欣欣子”無疑與“笑笑生”相偶,既已“欣”悅其技,又復“欣”悅其人(“恨得之晚,恐去之速”),“子”猶老人之自稱“老子”。這是李開先就其與劉九的關系,起的即興式的化名。
“明賢里之軒”:“里”字必非坊里、道里之“里”,《說文解字》:“里,居也。”猶言明賢居住之軒。李開先家在章丘城內,離城二里有一別墅(“城外小園”),“松柏之間,有一草廬,歲久敝漏,不蔽風雨,且卑隘如坐
劉守,號
這位畸人似的獨一無二的盲藝人,要果真能被確定為那部籠罩在神秘紗幕里的奇書的創(chuàng)作者,四百多年的啞謎得解,豈非猶如盲目重光,云開見月,令人不勝喜幸之至?學術是科學,科學問題來不得虛誑和輕脫,我竭誠希望得到廣大研究者的嚴格鑒別和過細審核。
一九八五、二、八
〔注〕《詞話》第七十回《正宮·端正好》套曲,出自李開先《寶劍記》傳奇第五十出,《寶劍記》始刻于嘉靖二十六年(一五四七),見徐朔方《金瓶梅的寫定者是李開先》專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