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以鑄
今年春天,我在路上遇到史枚同志,我們在人行道上立談了半個多小時,這中間他向我提出是否能給《讀書》再寫點什么,并特別建議要我寫點“實”的東西,比如說,結(jié)合我比較熟悉的古希臘、羅馬的歷史、文學介紹一下有關(guān)古代西方的書籍、出版的情況。我答應(yīng)他試一下……
不料才過個把月,忽然接到史枚同志的噩耗!對于這一突如其來的消息,我簡直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他倒在第一線的工作崗位上,彌留之際還想著工作的事情,沒有一語談及私事,真可以說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了。正在國家亟需大家為四化出力的時候,出版界失去了一位實干的老前輩,而我個人則失去了三十年來素所敬重并且共過患難的老首長。他的逝世使他的話在我心頭增加了極大分量,成了他親自交給我的一項工作。這篇文章最后寫出來了,但已不能由史枚同志親自審處了。謹以這篇文章紀念出版戰(zhàn)線的這位老戰(zhàn)士!
在古典古代,地中海世界的以紙草紙為主要材料的“出版”中心是按著雅典、亞力山大里亞和羅馬的順序轉(zhuǎn)移的。羅馬文明是希臘文明的繼承和發(fā)展,從“出版”業(yè)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這一角度來看也是如此。羅馬人起初只能到雅典和亞力山大里亞去購求書籍,直到共和末期和帝國初期,羅馬才開始建立自己的“出版”業(yè)并成了當時的一大“出版”中心。這之間,公元前86年蘇拉攻占雅典,曾把那里的大量書卷掠奪到羅馬,寫下了不光彩的一頁。此外,隨著羅馬之日益集中地中海世界的財富而興起的私人藏書之風,對書卷的“出版”和販售的繁盛也有促進作用。
在古代羅馬,“出版”書籍的地方,其實就是抄書的手工作坊。過去學者私人的書卷除了從外地購求之外,大都是借別人的書卷親自過錄或利用奴隸來抄寫。但專業(yè)的“出版者”卻擁有一批經(jīng)過專門訓(xùn)練的、有時甚至可以說是有學問的(eruditus)奴隸①,可以把任何古老的名著或新寫出的作品及時抄錄成“書”。抄錄的辦法或是一人直接從原本抄錄(有如后來中世紀的僧侶),或是由一人朗讀,多人同時過錄,最后再經(jīng)專人加以訂正,把誤漏改正或注明在天地的空白上。還可能用輪班的辦法連續(xù)抄錄。例如我們在古典著作的后世抄本上就看到過同上下文都不相干的Hic intermisimus字樣(如瓦羅:《論農(nóng)業(yè)》第二部引言末尾處),這顯然是抄寫人當時注上的話(“我們到這里為止”),給接抄的人看的,但被后人沿襲下來,混入正文了。
這樣,人們就可以做到在很短時間內(nèi)復(fù)制多卷,幾乎達到嗟咄立辦的程度,簡直可以同后世的號外比美了。
古時在書卷成為商品之前,當然談不到什么版權(quán)(copyright)問題,也不存在注明出處的問題。相反,古人在自己作品中往往成篇成段地照錄別人的作品,中外的情況都一樣。今天看來,這一點很難理解,但這無寧反而是對被引用者的一種特殊方式的尊敬。原來古時流傳的書(特別是有代表性的名著)為數(shù)有限,當代學人對這些作品大都一清二楚,背誦如流,知道哪些話出自哪些書,這樣引用、照錄整段文字,連帶也正好說明作者對該段文字的欣賞和對原作者的重視,而不是像今天這樣,引文非注明出處不可,以回避掠美之嫌。
羅馬作家在較早時期可以把自己的作品用各種辦法重錄若干份贈人,以征求意見或擴大影響,但如果作者不是顯貴或豪富,單憑自己的力量是無法“自費出版”的。因此他們只能把“出版”和推銷作品(在羅馬和在行省)的任務(wù)交給“出版”商。比如,偉大的羅馬唯物主義哲學家和詩人盧克萊修和著名羅馬抒情詩人卡圖路斯就遇到過不得不把自己的作品交付“出版”商的情況。從現(xiàn)存的文獻來判斷,撰述雖然被認為是古羅馬人的大事,但那時要單靠寫作來維持生計卻是十分困難的。書商既然要用書來牟利,當然要支付作者一些代價,然而這并不能保障作者的生活。在共和末期和帝國初期,作家如果他們本身不是權(quán)貴或豪富的話,那他們主要只能是以自己的作品為手段以求依附權(quán)貴,然后從他們那里取得豐厚的酬報。②
著名羅馬詩人賀拉斯和味吉爾在蓋·麥凱納斯(G.Maecenas,公元前69年~公元前8年)這個著名富豪的慷慨資助下,就分別取得了整座莊園和相當八萬英鎊(三十年代的)的巨額贈款。麥凱納斯的名字后來就成了文學藝術(shù)保護人的象征。當然,經(jīng)濟上有保證的作家只求出版商傳播他們的作品,不會計較報酬。據(jù)說小普利尼·列古路斯的未成年的兒子死后,他竟寫了整整一本有關(guān)死者生平的書,通過出版商之手成千卷地傳播到帝國各地。
在羅馬文獻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些著名“出版”人的名字。在古代羅馬乃至世界的出版史上,阿提庫斯雖不是最早的,但肯定是最杰出的“出版”人之一。提圖斯·彭波尼烏斯·阿提庫斯(T.P.Atticus,公元前110年?~前32年)出身富有的騎士家庭,他雖然同當時羅馬的許多上層人物有聯(lián)系,但他始終注意保持中立,把重點放到經(jīng)濟活動上,不肯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為了逃避政治斗爭,他從公元前八十五年起移居雅典二十余年,這就是他取得“阿提庫斯”這一稱號的原因。他具有極大的事業(yè)心,擁有巨額財富,又極善經(jīng)營。他從事多種商業(yè)活動,其中包括“出版”業(yè)。他自己就是一位淵博的學者,寫過一些沒有傳下來的歷史作品。他還以著名的羅馬政治家作家西塞羅的親密友人而知名,傳世的西塞羅的《致阿提庫斯書》使我們能對他們之間的友誼有較深的認識。阿提庫斯和一般出版商不同,他并非因經(jīng)營“出版”業(yè)而致富,相反,他是以富豪的身分致力此業(yè),加上他自己又是學者,故而能做到不專以營利為目的而能保證書卷的高質(zhì)量。他手下有一個高水平而又嚴肅認真的“編輯部”,這使得“阿提庫斯抄本”的名著在當時享有極高的信譽,可以同亞力山大里亞的精抄本比美甚且超過之。而且他的“出版”機構(gòu)不僅羅馬有,各行省也都有它的分支機構(gòu),可見他的經(jīng)營規(guī)模是十分龐大的。
上舉羅馬政治家、作家西塞羅的許多作品是由阿提庫斯負責“出版”的。西塞羅在給阿提庫斯的一封提出今后要把自己的全部作品交給他發(fā)表的信里(《致阿提庫斯書》,xiii,12,2)有三個詞Ligarian-am praeclare vendidisi常常被學者們引用來證明阿提庫斯因出售西塞羅的作品而獲厚利。其實這里的意思不過是說,他給西塞羅為里加里烏斯辯護的演說作了出色的宣傳,未必有獲利的含義。還有人根據(jù)塞內(nèi)加的話(“在我們說到‘西塞羅的書時,書商多魯士說它們是屬于他的。兩種說法都對。前者指的是作者,后者指的是買主?!?,指出西塞羅也曾把手稿交給多魯士“出版”。但所謂買主,也可以指書商買入現(xiàn)成的書卷,不一定就是手稿。
有關(guān)文獻表明,“出版”業(yè)的利潤看來不算低,是一種合算的買賣。詩人賀拉斯在他的《詩藝》(345)里表示過,他的作品遠銷海外,使黃金流入他的“出版”人索西烏斯兄弟的私囊,而他本人只落得個遠播四海的虛名而已。在他之后的瑪爾提亞里斯也對他的讀者說,他的小冊子Xenia(即現(xiàn)存《警句詩》第十三卷)賣給讀者謝斯特爾提烏斯,但如果讀者只給賣這書的特律波(Trypho)一半的價錢,他依然有利可圖(《警句詩》,第13卷第3首)。這就往往使那些唯利是圖的出版商同文丐、剽竊者勾結(jié)起來,按照當時的愛好,放手粗制濫造?,敔柼醽喞锼乖凇毒湓姟?第二卷第8首)就表白說,他的詩集里的含混不清和不很好的地方并不是他的過錯而應(yīng)歸咎于草率不負責的抄手。
據(jù)德國古典學者比爾特的估計,羅馬的書每“版”一般在五百到一千卷。這個數(shù)量在古代應(yīng)當說是相當可觀的,更何況還有爭取“出版”時間的問題。我國明朝是坊間印書最濫的一個時期,據(jù)專家估計,每版一般也不會超過五百部。書商出版如此大量的書卷,而且又不止一種,想見需要一個龐大的機構(gòu)來組織這一工作。可惜由于文獻不足,每道工序如何,我們已不得其詳了。
當然,在利用奴隸勞動來復(fù)制的“出版”業(yè),其成品在一般情況下肯定質(zhì)量不會很高。特別那些追求時尚的流行作品更是如此。出版商要搶時間的書,幾乎原稿到手就得趕快復(fù)制出來販售?,敔柼醽喞锼咕驼f他的《警句詩》第二卷,在一小時就能抄出來。估計這是多人同時抄錄,然后粘合成卷的。
粗制濫造之風必然使陳詞濫調(diào)的作品充斥市上,引起有識讀者的厭惡,這樣的書往往一開卷即被人棄去或根本無人問津。優(yōu)維納利斯的《諷刺詩》一開頭就對他當時涂滿書卷之上的那些陳詞濫調(diào)③作了尖銳的諷刺:
“我給招搖撞騙的科爾杜斯的《提賽伊德》④折磨了多少次!
難道我就總是這么聽著?長此一言不發(fā)?!”
被丟掉的或長期賣不掉的書,可以運到外地或行省去賣,或干脆淪為廢紙,送到市場上去包東西。而為了避免這一命運,作者或書商往往事先設(shè)法請些有名望的人為之造輿論,做廣告,以利推銷,就像瑪爾提亞里斯在他的一首詩(《警句詩》,第四卷第86首)中說的:
如果你想得到阿提卡⑤耳朵的贊同,
小書喲,我奉勸、告誡你
要取得有教養(yǎng)的阿波利那里斯⑥的歡心。
……
如果他記得你,提到你,
那你就既無需害怕嫉
也不致可悲地變成包鯖魚的廢紙。
如果他咒詛你,
你就會立刻到咸魚販子的抽
并且等著叫頑童用筆在你背后亂畫亂寫。
如果不是名貴的書卷,那當然沒有收藏的價值,況且看的人多了,紙草卷易于磨損、剝落,終致漫漶不清,最后還得作為廢紙?zhí)幚恝?。且看賀拉斯是怎樣說的⑧:
……我的書!
你被他們靈巧的手用浮石壓磨得光光的,
你希望在索西烏斯兄弟的架子上占一席地位。
你因為被封鎖而惱火,
你抱怨人們幾乎看不到你
并渴望給人們讀到,
讀到你這一充滿異想的書卷。
好啦,現(xiàn)在隨你什么時候到什么地方去吧,
可是這一去你就休想回來。
“我真蠢!我為什么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當你有些地方破損了,
過了時并且不討人喜歡了,
人們就把你揉搓成團,拋到角落去。
下面這幾句對看舊了的書卷的命運講得更具體了:
當你盛年時羅馬喜愛你,
但粗鄙的手很快就把你翻閱得破爛不堪,
使你失掉最初鮮麗的服裝,
你將任憑蟲子吞蝕
或者被送往荒遠的地方去作包裝紙。
“出版”者既然有利可圖,當然書店并非一家,可惜此中詳細情況我們已無從了解了。此外,書卷既然是傳播文化知識的重要手段,“出版”者的店鋪很自然地就成了文人學士的社交場所。作為一種社會活動,當時的作家往往在這里朗誦自己的作品,讀者可以自由參加。這種活動方式可以給即將“出版”的書起一種廣告作用,同時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止作品受到剽竊。但有意思的是,這種朗誦仍然可以被人把內(nèi)容默記了去,搶先發(fā)表!古人主要的必讀書為數(shù)有限,又幾乎沒有工具書,學習主要靠口授和記憶,因此能背得下若干部大書的人絕不是個別的。而用這種辦法鍛煉出來的很強的記憶力,竟也成了進行剽竊的工具。
古羅馬的書店(taberna 1ibra-ria)的具體情況如何,我們沒有專門文獻,也看不到文物的遺存。我們只是根據(jù)瑪爾提亞里斯和蓋里烏斯的資料,大體上知道,羅馬的書店主要集中在阿爾吉列圖姆(Argiletum)和桑達拉里烏斯街(Vicus Sanda1arius)一帶。阿爾吉列圖姆從北面經(jīng)過元老院會堂通到羅馬廣場,是一條相當繁華而又重要的街道。前面提到的索西烏斯兄弟的書店也在這附近。書店門口柱子上從上到下都標出出售的書名。書店里的書架上(有時是格子里)堆著一卷卷的書,標簽向外,上面注出書名和卷次。請看瑪爾提亞里斯《警句詩》第一卷第117首里是怎樣描述的:
在愷撒廣場對面有一家書店,
那店鋪門柱上滿都是書名。
你很快就能看到所有詩人(作,家)的名字。
到那兒去找我吧。無需再去問阿特列克圖斯(這是書店主人的名字),
他會從第一或第二個格子里
把用輕石壓光并把背面染成紫色的瑪爾提亞里斯賣你五狄納里烏斯……
①羅馬作家塞內(nèi)加就諷刺過他當時的那些不學無術(shù)的藏書家,說這些人還不如他們自己的奴隸有學問。
②羅馬作家本身大多是政壇上的重要人物,這樣,著述就成了他們的余事。比如,在歷史學家中,像李維那樣不從事政治活動的人,幾乎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
③當然,即使在古典名著如荷馬的史詩或李維的《羅馬史》中我們也往往看到不少作為民間文藝一種特點的套語,和我們舊小說、戲詞、鼓詞中的情況差不多。
④從書名來看,這應(yīng)是一首以雅典的民族英雄提賽烏斯為主人公的史詩。
⑤指“雅典風格的”也就是“趣味高雅的”、“有鑒別力的”。
⑥此人當系瑪爾提亞里斯信任的、有影響的評論家,其他不詳。參見《警句詩》,第7卷第26首。
⑦羅馬有無舊書店,這一點于文獻無征,不敢確定。估計紙草紙一經(jīng)殘損即無法再用,故不可能作為舊書再在市場上流通。
⑧《詩簡》,第20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