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　齊

在上海南京西路一座潔靜幽雅的公寓里，我拜訪了著名古典文學家、語言學家，復旦大學教授郭紹虞先生。郭老已經(jīng)是八十八歲的高齡了，又身患多種疾病，但他依然寸陰不廢、分秒必爭。他潛心治學、著書立說，取得了累累碩果。這位在書林學海辛勤耕耘了七十多個春秋的老學者，回憶起自己漫長而曲折的治學生涯，禁不住感慨萬千，浮想聯(lián)翩。

一八九三年，郭紹虞生于蘇州。從小就酷愛文學，喜歡寫詩，中學時代就曾組織過詩社“東社”。十六、七歲時，正趕上辛亥革命。中學還沒念完，因家境清寒，只能半途輟學，在鄉(xiāng)間當小學教師。稍后，他來到上海，一面在中、小學教書，一面在書局當編輯。他任教的尚志小學，是當時全國最大的出版中心商務印書館的子弟學校；因為這個緣故，使他有機會接觸到商務印書館的藏書樓——涵芬樓豐富而珍貴的藏書。時至今日，這座名揚中外的藏書樓在郭紹虞的腦海里還留著鮮明、親切的印象。

在這里年輕的郭紹虞劃出了揚帆啟航的第一槳。他如饑似渴地讀著，抄著，搜尋著，思考著。一九一六年，他的處女作《戰(zhàn)國策詳注》由上海文明書局出版。接著，第二本書《清詩評注讀本》也問世了。這時的郭紹虞只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

不久，他又應邀在上海愛國女校和東亞體育學校任職，專授“中國體育史”課程。可是，當時還沒有一本系統(tǒng)的體育史專著，給教學帶來困難。郭紹虞下決心自己編寫一本中國體育史。憑借著涵芬樓的藏書以及自己對古代文獻的諳熟，他旁征博引、援古證今，對中國幾千年來的傳統(tǒng)體育項目細加考定，于一九一八年寫出中國第一本體育史專著——《中國體育史》，次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本三萬字的專著一出版，立刻受到歡迎，曾多次再版，收入商務印書館的“萬有文庫”。

本來，按照計劃，郭紹虞還要寫一本《中國體育學史》，作為《中國體育史》的續(xù)篇，專門論述“古人關于體育之學說”?？上?，后來因為環(huán)境變化，這本有關中國古代體育理論的著作未能寫成。

在現(xiàn)代一些青年人的心目中，郭紹虞只是一個學者。其實，早在五四時代，他就是文壇上的活躍分子了。

郭老告訴我說：“五四過后不久，我離開上海來到北京，在北大旁聽，參加了有影響的‘新潮社，并成為《晨報》副刊的特約撰稿人。五四時期，國難當頭，青年們大都有股正氣，積極向上，進取心特別強。他們一方面關心國家和民族命運，反帝反封建；一方面抓緊時機，腳踏實地，發(fā)憤讀書，以充實自己。當時，我要聽課、寫文章，還要見縫插針，奮發(fā)學習英文、日文、德文。”

正因為郭老勤奮好學，他在文學、哲學、史學等一些領域內(nèi)，都有建樹。他翻譯過日本高山林次郎的《近世美學》，武者小路實篤以及其他日本思想家、作家的作品。一九一九年十一月，杜威在北京大學做的《思想之派別》的講演，就是由胡適口譯、由郭紹虞筆錄整理發(fā)表的。他還譯介過歐文、圣西門、傅立葉和拜倫、莎士比亞、別林斯基等外國哲學家、文學家的傳記。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一九一九年底，他在《晨報》上發(fā)表了《馬克思年表》，這是中國現(xiàn)代出現(xiàn)較早的介紹馬克思生平的材料。在學術研究上，他的長篇論著《藝術談》從一九一九年七月開始，在《晨報》上連載達半年之久。當時還是新文學運動的初期，現(xiàn)代文藝理論還處于草創(chuàng)階段，這樣一部十多萬字的藝術論著的出現(xiàn)，無疑是很有歷史價值的。目前，郭老正在對這部六十多年以前的舊作進行整理。在創(chuàng)作方面，郭紹虞寫過一些新詩。一九二○年十月，瞿秋白等人作為《晨報》駐俄國記者前往蘇聯(lián)，郭紹虞很羨慕，專門寫了《流星》一詩贈別。一九二二年文學研究會編印的鄭振鐸、朱自清等八人詩集《雪朝》中，就收有郭紹虞的詩作十六首。

“聽說那時你與鄭振鐸交往很深，你們是怎樣認識的？”我問。

郭老說：“到北京不久，鄭振鐸就來找我。他當時是鐵路學校的學生，正與瞿世英、瞿秋白、耿濟之等一起辦刊物。我們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一九二○年下半年文學研究會醞釀成立時，我住在北大旁邊的春臺公寓，我們之間的過往更加密切。我記得，我們時常在紫禁城的護城河邊散步，商討辦刊物、成立文學社團的事，還不止一次在耿濟之家里開過會。”

談起中國新文學運動中第一個也是最大一個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的成立，雖然事隔整整六十個年頭，但有些片斷還能依稀辨記。作為這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深有影響的文學組織的發(fā)起人之一，郭老告訴我，在該會的十二個發(fā)起人中，眼下大多數(shù)已經(jīng)謝世，還健在的只有葉圣陶和他二位了。這些人當時多數(shù)都是他的摯友，只有周作人、朱希祖、蔣百里三人年紀較大，是社會名流。他們所以能與一般窮學生一起，成為文學研究會的發(fā)起人，主要是因為這些愛好文學的青年把他們視作長者先輩，對他們加以尊敬傾慕的結(jié)果；而他們的聲望和地位，也確實給這個文學團體增添了號召力和權威感。

文學研究會的籌備工作，郭紹虞是一直參加的。只是到了一九二一年初，他接受了濟南第一師范學校的聘請，離京南下，未能參加成立大會。在濟南作了短期逗留，不久，他又成為美國教會學校福州協(xié)和大學第一任國文系主任、教授。雖然遠離京滬，但他與文學研究會的聯(lián)系仍然十分密切。他的許多作品不斷見于會刊《小說月報》、《文學旬刊》和《詩》等刊物上。而文學研究會的另一個發(fā)起人、他青少年時代的密友葉圣陶，也在他的介紹下來到福州協(xié)和大學任教。

在大革命中，文學研究會發(fā)生了劇烈的分化，很多會員轉(zhuǎn)向政治活動。一九二七年初，在大革命的高潮中，郭紹虞由河南的中州大學來到革命中心武漢，在第四中山大學工作。他與當時在武漢的沈雁冰、吳文棋、樊仲云、傅東華、孫伏園等人一起，組織了“上游學社”，辦了刊物《上游》。這個團體的絕大多數(shù)成員都是文學研究會的骨干分子，可以說是文學研究會在大革命時期派生出來的一個“外圍”組織。在研究文學研究會的發(fā)展史和郭紹虞的個人經(jīng)歷時，這個團體是不能不提到的。

大革命失敗以后，郭紹虞應馮友蘭的邀約，到燕京大學當教授。用他自己的話說，開始鉆進了“象牙塔里，故紙堆中”。象文學研究會中一些成員，如他的老朋友朱自清、俞平伯等一樣，他走進了書齋，過著學者生活。三十年代是郭紹虞著述的豐收時期，他致力于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撰寫了《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陶集考》、《宋詩話輯佚》(上下集)、《國故概論甲輯》(文藝理論部分)、《近代文論》等一系列重要著作。特別是寫于一九三四年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連同出版于四十年代的下冊，是中國比較完備系統(tǒng)的文學批評史專著。書內(nèi)材料豐盈，引證博繁，體例完備，立論新穎，被學術界視作中國文學批評史的權威之作。

三十年代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多事之秋。在那風云變幻的歷史關頭，在國難時艱一天深似一天的歲月，郭紹虞不可能也不愿意過著真正超脫政治的隱居生活。他是一位治學嚴謹?shù)膶W者，更是一位富于正義感的愛國教授。當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踐踏著北京的時候，他表現(xiàn)出了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可貴的民族氣節(jié)。在完全背瞞著他的情況下，日偽華北作家協(xié)會把他列入了委員會名單。郭紹虞發(fā)現(xiàn)后立即去信責問，當事人曾為此回信道歉。在“文化大革命”中，因為敵偽報紙上的這一條消息，他還受到“審查”。費了好大的周折，郭老翻箱倒篋，從紛雜的書物舊稿堆中尋揀出當年的這封道歉書信，才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那時，在日本帝國主義統(tǒng)治下，不要說研究學問，就連起碼的生活條件都難以維持。盡管日偽大學有著優(yōu)厚的薪金，但他也絲毫不為所動。寧愿守著清苦的日子，也不肯向敵人屈膝，同流合污。因此，有些人曾用“唱高調(diào)”來譏諷他；他當即寫了題為《高調(diào)歌》的詩，作為回答，表明自己的愛國心跡和對敵人的蔑視。后來，實在被逼得走投無路，只能攜家?guī)Э?，南走上海，到開明書店做了編輯。

日本投降后，郭紹虞任同濟大學中文系主任。雖然他已經(jīng)是一個知名的大學教授了，但因政治腐敗，物價飛漲，加之學校常常欠薪，為了養(yǎng)活一家之口，他不得不同時在光華、東吳、之江、大夏等好幾個大學兼課。特別使他難以容忍的，是國民黨反共反人民的法西斯獨裁統(tǒng)治。他接觸了地下共產(chǎn)黨人和進步人士，積極投身于民主運動的洪流中去。他參加了黨領導的“大學教授聯(lián)誼會”，擔任了這個組織同濟大學分會的主任。因此，他被國民黨特務機關列入了黑名單，遭到通緝。即使在這種動蕩險惡的環(huán)境里，郭紹虞從來也沒有放下案頭的書，沒有擱下手中的筆。四十年代，除了完成《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以外，還出版了《學文示例》、《語文通論》、《語文通論續(xù)編》等幾部學術著作，為中國文學和語言的研究作出了貢獻。

這位在舊社會苦苦掙扎奮斗了半生的教授，當旭日在中國地平線上升起的時候，已經(jīng)年過半百了。躬逢盛世，他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上海剛解放，陳毅市長就接見了包括郭教授在內(nèi)的一批文化界著名人士。一九五四年，他重病纏身，組織上關心他的健康，為他精心治療，又送他到風景幽美的華東療養(yǎng)院休養(yǎng)一年，使他獲得了第二次生命。一九五六年，他加入了共產(chǎn)黨，從此，生活目標更加明確。親眼看到了黨領導下的新中國一天天走上了繁榮富強的大道，他從六十年的生活經(jīng)歷中深切體會到，只有共產(chǎn)黨才能救中國，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他對黨和社會主義的感情更深了。郭紹虞認真地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努力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去評價分析中國古代紛繁復雜的文學現(xiàn)象。正如他在一首詩中說的那樣：

猶是當年筆一枝，

卻從舊說換新知。

固應學問無窮境，

真信馬恩是我?guī)煛?/p>

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指引下，他多次修改自己的舊作，新的著作也一本本產(chǎn)生出來。寫于五十年代末的《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史》(上冊)，就是試圖以馬列主義文藝觀點來闡述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的發(fā)展。他還校釋了《滄浪詩話》，輯注了《詩品》。一九六二年，他主編了《中國歷代文論選》，這套篇幅浩繁的巨著，收集了從上古到近代兩千多年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重要論文，成為高校的基本教材和研究中國古典文學極有價值的參考書。

十年浩劫中，郭紹虞也身受迫害。就是在這種時候，他還是不忘寫作，準備修改《中國文學批評史》。在“四人幫”喧囂一時的“儒法斗爭”聲中，他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不愿歪曲歷史真相，只能把《中國文學批評史》的修改暫時擱筆，而開始撰寫《漢語語法修辭新探》，保持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應有的本色。

當“日出冰消”“風吹霧散”的春天來到時，郭老雖然年已老邁，但仍然精神振奮，每天努力工作，即使臥病在床，還要倚靠床頭，膝上放塊木板，照常寫作。在最近三四年內(nèi)，郭老又修訂和撰著各種著作十幾種，近二百萬字。他為原來主編的三卷本的《中國歷代文論選》充實內(nèi)容，又與助手一起，增添新篇，增訂成四卷本；還另外編輯付印了一種適合大學生用的一卷本的“簡本”。他的《宋詩話考》考證了宋代多種詩話的作者、版本、內(nèi)容體例和優(yōu)劣得失，是研究宋代文學理論的重要史料。五十八萬字的長篇巨制《漢語語法修辭新探》是郭老數(shù)十年研治語法修辭的結(jié)晶之作。他周密地論證了漢語具有的簡易性、靈活性和復雜性的特征，著重說明了漢語語法必須結(jié)合修辭的特點，指出過去漢語研究和教學將語法和修辭分割開來的錯誤，希望語法界一反舊時的語法研究方法，來一番改弦易轍。這些新穎而大膽的論點，已引起了學術界的重視。

“愿盡吾學，高下定程，先后竣工；愿畢吾生，星長拱北，川長向東。”這是郭紹虞先生在一首《自述》詩中表達的心愿。在經(jīng)過了七十多年的長途跋涉之后，在他的治學計劃一一“竣工”之后，他又在忙著選編自己的文集。這位可敬的老人還在繼續(xù)不斷地努力，創(chuàng)造新的精神財富，要把自己最后一份力量獻給祖國和人民。

記郭紹虞教授

在上海南京西路一座潔靜幽雅的公寓里，我拜訪了著名古典文學家、語言學家，復旦大學教授郭紹虞先生。郭老已經(jīng)是八十八歲的高齡了，又身患多種疾病，但他依然寸陰不廢、分秒必爭。他潛心治學、著書立說，取得了累累碩果。這位在書林學海辛勤耕耘了七十多個春秋的老學者，回憶起自己漫長而曲折的治學生涯，禁不住感慨萬千，浮想聯(lián)翩。

一八九三年，郭紹虞生于蘇州。從小就酷愛文學，喜歡寫詩，中學時代就曾組織過詩社“東社”。十六、七歲時，正趕上辛亥革命。中學還沒念完，因家境清寒，只能半途輟學，在鄉(xiāng)間當小學教師。稍后，他來到上海，一面在中、小學教書，一面在書局當編輯。他任教的尚志小學，是當時全國最大的出版中心商務印書館的子弟學校；因為這個緣故，使他有機會接觸到商務印書館的藏書樓——涵芬樓豐富而珍貴的藏書。時至今日，這座名揚中外的藏書樓在郭紹虞的腦海里還留著鮮明、親切的印象。

在這里年輕的郭紹虞劃出了揚帆啟航的第一槳。他如饑似渴地讀著，抄著，搜尋著，思考著。一九一六年，他的處女作《戰(zhàn)國策詳注》由上海文明書局出版。接著，第二本書《清詩評注讀本》也問世了。這時的郭紹虞只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

不久，他又應邀在上海愛國女校和東亞體育學校任職，專授“中國體育史”課程?？墒?，當時還沒有一本系統(tǒng)的體育史專著，給教學帶來困難。郭紹虞下決心自己編寫一本中國體育史。憑借著涵芬樓的藏書以及自己對古代文獻的諳熟，他旁征博引、援古證今，對中國幾千年來的傳統(tǒng)體育項目細加考定，于一九一八年寫出中國第一本體育史專著——《中國體育史》，次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本三萬字的專著一出版，立刻受到歡迎，曾多次再版，收入商務印書館的“萬有文庫”。

本來，按照計劃，郭紹虞還要寫一本《中國體育學史》，作為《中國體育史》的續(xù)篇，專門論述“古人關于體育之學說”?？上В髞硪驗榄h(huán)境變化，這本有關中國古代體育理論的著作未能寫成。

在現(xiàn)代一些青年人的心目中，郭紹虞只是一個學者。其實，早在五四時代，他就是文壇上的活躍分子了。

郭老告訴我說：“五四過后不久，我離開上海來到北京，在北大旁聽，參加了有影響的‘新潮社，并成為《晨報》副刊的特約撰稿人。五四時期，國難當頭，青年們大都有股正氣，積極向上，進取心特別強。他們一方面關心國家和民族命運，反帝反封建；一方面抓緊時機，腳踏實地，發(fā)憤讀書，以充實自己。當時，我要聽課、寫文章，還要見縫插針，奮發(fā)學習英文、日文、德文?！?/p>

正因為郭老勤奮好學，他在文學、哲學、史學等一些領域內(nèi)，都有建樹。他翻譯過日本高山林次郎的《近世美學》，武者小路實篤以及其他日本思想家、作家的作品。一九一九年十一月，杜威在北京大學做的《思想之派別》的講演，就是由胡適口譯、由郭紹虞筆錄整理發(fā)表的。他還譯介過歐文、圣西門、傅立葉和拜倫、莎士比亞、別林斯基等外國哲學家、文學家的傳記。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一九一九年底，他在《晨報》上發(fā)表了《馬克思年表》，這是中國現(xiàn)代出現(xiàn)較早的介紹馬克思生平的材料。在學術研究上，他的長篇論著《藝術談》從一九一九年七月開始，在《晨報》上連載達半年之久。當時還是新文學運動的初期，現(xiàn)代文藝理論還處于草創(chuàng)階段，這樣一部十多萬字的藝術論著的出現(xiàn)，無疑是很有歷史價值的。目前，郭老正在對這部六十多年以前的舊作進行整理。在創(chuàng)作方面，郭紹虞寫過一些新詩。一九二○年十月，瞿秋白等人作為《晨報》駐俄國記者前往蘇聯(lián)，郭紹虞很羨慕，專門寫了《流星》一詩贈別。一九二二年文學研究會編印的鄭振鐸、朱自清等八人詩集《雪朝》中，就收有郭紹虞的詩作十六首。

“聽說那時你與鄭振鐸交往很深，你們是怎樣認識的？”我問。

郭老說：“到北京不久，鄭振鐸就來找我。他當時是鐵路學校的學生，正與瞿世英、瞿秋白、耿濟之等一起辦刊物。我們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一九二○年下半年文學研究會醞釀成立時，我住在北大旁邊的春臺公寓，我們之間的過往更加密切。我記得，我們時常在紫禁城的護城河邊散步，商討辦刊物、成立文學社團的事，還不止一次在耿濟之家里開過會。”

談起中國新文學運動中第一個也是最大一個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的成立，雖然事隔整整六十個年頭，但有些片斷還能依稀辨記。作為這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深有影響的文學組織的發(fā)起人之一，郭老告訴我，在該會的十二個發(fā)起人中，眼下大多數(shù)已經(jīng)謝世，還健在的只有葉圣陶和他二位了。這些人當時多數(shù)都是他的摯友，只有周作人、朱希祖、蔣百里三人年紀較大，是社會名流。他們所以能與一般窮學生一起，成為文學研究會的發(fā)起人，主要是因為這些愛好文學的青年把他們視作長者先輩，對他們加以尊敬傾慕的結(jié)果；而他們的聲望和地位，也確實給這個文學團體增添了號召力和權威感。

文學研究會的籌備工作，郭紹虞是一直參加的。只是到了一九二一年初，他接受了濟南第一師范學校的聘請，離京南下，未能參加成立大會。在濟南作了短期逗留，不久，他又成為美國教會學校福州協(xié)和大學第一任國文系主任、教授。雖然遠離京滬，但他與文學研究會的聯(lián)系仍然十分密切。他的許多作品不斷見于會刊《小說月報》、《文學旬刊》和《詩》等刊物上。而文學研究會的另一個發(fā)起人、他青少年時代的密友葉圣陶，也在他的介紹下來到福州協(xié)和大學任教。

在大革命中，文學研究會發(fā)生了劇烈的分化，很多會員轉(zhuǎn)向政治活動。一九二七年初，在大革命的高潮中，郭紹虞由河南的中州大學來到革命中心武漢，在第四中山大學工作。他與當時在武漢的沈雁冰、吳文棋、樊仲云、傅東華、孫伏園等人一起，組織了“上游學社”，辦了刊物《上游》。這個團體的絕大多數(shù)成員都是文學研究會的骨干分子，可以說是文學研究會在大革命時期派生出來的一個“外圍”組織。在研究文學研究會的發(fā)展史和郭紹虞的個人經(jīng)歷時，這個團體是不能不提到的。

大革命失敗以后，郭紹虞應馮友蘭的邀約，到燕京大學當教授。用他自己的話說，開始鉆進了“象牙塔里，故紙堆中”。象文學研究會中一些成員，如他的老朋友朱自清、俞平伯等一樣，他走進了書齋，過著學者生活。三十年代是郭紹虞著述的豐收時期，他致力于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撰寫了《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陶集考》、《宋詩話輯佚》(上下集)、《國故概論甲輯》(文藝理論部分)、《近代文論》等一系列重要著作。特別是寫于一九三四年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連同出版于四十年代的下冊，是中國比較完備系統(tǒng)的文學批評史專著。書內(nèi)材料豐盈，引證博繁，體例完備，立論新穎，被學術界視作中國文學批評史的權威之作。

三十年代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多事之秋。在那風云變幻的歷史關頭，在國難時艱一天深似一天的歲月，郭紹虞不可能也不愿意過著真正超脫政治的隱居生活。他是一位治學嚴謹?shù)膶W者，更是一位富于正義感的愛國教授。當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踐踏著北京的時候，他表現(xiàn)出了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可貴的民族氣節(jié)。在完全背瞞著他的情況下，日偽華北作家協(xié)會把他列入了委員會名單。郭紹虞發(fā)現(xiàn)后立即去信責問，當事人曾為此回信道歉。在“文化大革命”中，因為敵偽報紙上的這一條消息，他還受到“審查”。費了好大的周折，郭老翻箱倒篋，從紛雜的書物舊稿堆中尋揀出當年的這封道歉書信，才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那時，在日本帝國主義統(tǒng)治下，不要說研究學問，就連起碼的生活條件都難以維持。盡管日偽大學有著優(yōu)厚的薪金，但他也絲毫不為所動。寧愿守著清苦的日子，也不肯向敵人屈膝，同流合污。因此，有些人曾用“唱高調(diào)”來譏諷他；他當即寫了題為《高調(diào)歌》的詩，作為回答，表明自己的愛國心跡和對敵人的蔑視。后來，實在被逼得走投無路，只能攜家?guī)Э?，南走上海，到開明書店做了編輯。

日本投降后，郭紹虞任同濟大學中文系主任。雖然他已經(jīng)是一個知名的大學教授了，但因政治腐敗，物價飛漲，加之學校常常欠薪，為了養(yǎng)活一家之口，他不得不同時在光華、東吳、之江、大夏等好幾個大學兼課。特別使他難以容忍的，是國民黨反共反人民的法西斯獨裁統(tǒng)治。他接觸了地下共產(chǎn)黨人和進步人士，積極投身于民主運動的洪流中去。他參加了黨領導的“大學教授聯(lián)誼會”，擔任了這個組織同濟大學分會的主任。因此，他被國民黨特務機關列入了黑名單，遭到通緝。即使在這種動蕩險惡的環(huán)境里，郭紹虞從來也沒有放下案頭的書，沒有擱下手中的筆。四十年代，除了完成《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以外，還出版了《學文示例》、《語文通論》、《語文通論續(xù)編》等幾部學術著作，為中國文學和語言的研究作出了貢獻。

這位在舊社會苦苦掙扎奮斗了半生的教授，當旭日在中國地平線上升起的時候，已經(jīng)年過半百了。躬逢盛世，他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上海剛解放，陳毅市長就接見了包括郭教授在內(nèi)的一批文化界著名人士。一九五四年，他重病纏身，組織上關心他的健康，為他精心治療，又送他到風景幽美的華東療養(yǎng)院休養(yǎng)一年，使他獲得了第二次生命。一九五六年，他加入了共產(chǎn)黨，從此，生活目標更加明確。親眼看到了黨領導下的新中國一天天走上了繁榮富強的大道，他從六十年的生活經(jīng)歷中深切體會到，只有共產(chǎn)黨才能救中國，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他對黨和社會主義的感情更深了。郭紹虞認真地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努力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去評價分析中國古代紛繁復雜的文學現(xiàn)象。正如他在一首詩中說的那樣：

猶是當年筆一枝，

卻從舊說換新知。

固應學問無窮境，

真信馬恩是我?guī)煛?/p>

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指引下，他多次修改自己的舊作，新的著作也一本本產(chǎn)生出來。寫于五十年代末的《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史》(上冊)，就是試圖以馬列主義文藝觀點來闡述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的發(fā)展。他還校釋了《滄浪詩話》，輯注了《詩品》。一九六二年，他主編了《中國歷代文論選》，這套篇幅浩繁的巨著，收集了從上古到近代兩千多年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重要論文，成為高校的基本教材和研究中國古典文學極有價值的參考書。

十年浩劫中，郭紹虞也身受迫害。就是在這種時候，他還是不忘寫作，準備修改《中國文學批評史》。在“四人幫”喧囂一時的“儒法斗爭”聲中，他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不愿歪曲歷史真相，只能把《中國文學批評史》的修改暫時擱筆，而開始撰寫《漢語語法修辭新探》，保持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應有的本色。

當“日出冰消”“風吹霧散”的春天來到時，郭老雖然年已老邁，但仍然精神振奮，每天努力工作，即使臥病在床，還要倚靠床頭，膝上放塊木板，照常寫作。在最近三四年內(nèi)，郭老又修訂和撰著各種著作十幾種，近二百萬字。他為原來主編的三卷本的《中國歷代文論選》充實內(nèi)容，又與助手一起，增添新篇，增訂成四卷本；還另外編輯付印了一種適合大學生用的一卷本的“簡本”。他的《宋詩話考》考證了宋代多種詩話的作者、版本、內(nèi)容體例和優(yōu)劣得失，是研究宋代文學理論的重要史料。五十八萬字的長篇巨制《漢語語法修辭新探》是郭老數(shù)十年研治語法修辭的結(jié)晶之作。他周密地論證了漢語具有的簡易性、靈活性和復雜性的特征，著重說明了漢語語法必須結(jié)合修辭的特點，指出過去漢語研究和教學將語法和修辭分割開來的錯誤，希望語法界一反舊時的語法研究方法，來一番改弦易轍。這些新穎而大膽的論點，已引起了學術界的重視。

“愿盡吾學，高下定程，先后竣工；愿畢吾生，星長拱北，川長向東?！边@是郭紹虞先生在一首《自述》詩中表達的心愿。在經(jīng)過了七十多年的長途跋涉之后，在他的治學計劃一一“竣工”之后，他又在忙著選編自己的文集。這位可敬的老人還在繼續(xù)不斷地努力，創(chuàng)造新的精神財富，要把自己最后一份力量獻給祖國和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