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明

莊生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輕盈地飛來飛去。醒了以后，倒弄不清自身為何物。莊生是醒，蝴蝶是夢嗎？抑或蝴蝶是醒，莊生是夢？他是莊生，夢中化作一只蝴蝶呢？還是他干脆就是一只蝴蝶，只是由于作夢才把自己認作一個人，一個莊生呢？

張思遠，一個參加革命幾十年的老干部，在飽經(jīng)人世滄桑，遍嘗生活甘苦之后，竟然產(chǎn)生了這樣一個“有趣的，聽來卻有點悲涼的想象”——這是我們在王蒙的中篇小說《蝴蝶》里讀到的。

多么奇異的想象！

心理學的原理告訴人們，想象作為人類的一種意識活動，總是由于客觀的社會生活作用于人的感官而造成的。張思遠的這個想象，正是在三十年間廣闊的生活土壤里孕育、萌發(fā)的。

在那唱著“解放區(qū)的天”，扭著秧歌進城的歲月，生活向張思遠展示的是玫瑰般的色彩，“他就是共產(chǎn)黨的化身，革命的化身，新潮流的化身，凱歌、勝利、突然擁有的巨大的——一簡直是無限的威信和權(quán)力的化身”，“愛情和革命都在灑滿陽光的大道上迅跑?！钡畈⒉槐M是玫瑰色，在那個“看重信仰和熱情遠遠勝過現(xiàn)實和理性的年代”，他“不可避免”地丟下了嬌妻——海云；而在以后那個史無前例的革命中，他又失去了愛子——冬冬。夫妻離異、父子反目，而這又恰恰是在“革命”的名義下進行的，張思遠只剩得孑然一身，他失去了理解、同情，失去了“魂”，一切都變得陌生了。而這，難道不是值得人們深長思之的嗎？難道不值得人們探索嗎？

《蝴蝶》寓意警深地揭示了這樣一個問題：極度膨脹的“革命熱情”、“階級斗爭觀念”使我們的領導干部一度失掉了賴以生存的“魂”——與人民群眾的血肉聯(lián)系。

失“魂”后又找“魂”，構(gòu)成了貫穿全篇的主題。然而作品的意義遠不止于此。且看張思遠本人，歷史仿佛在捉弄他一樣，使他由“一個鉆山溝的八路軍干部，化成了一個赫赫威權(quán)的領導者、執(zhí)政者，又化成了一個被革命群眾扭過來、按過去的活靶子，又化成了一個孤獨的囚犯，又化成了一只被遺忘的、寂寞的蝴蝶?！本瓦@樣不斷地“化”著，而他作為一個人的價值似乎無足輕重，無怪乎他“倒弄不清自身為何物”，產(chǎn)生那個奇異的想象了。

處境和人，這二者的關(guān)系究竟是怎樣的呢？我們?nèi)绾魏饬恳粋€人的價值？《蝴蝶》通過張思遠幾十年間經(jīng)歷的張思遠——張書記——老張頭——張副部長的曲折迷亂的變異過程，真實地反映了我國社會主義階段幾個重要時期急驟變幻的社會面貌及其在人們生活中激起的波瀾，提出了一些引人深思的問題。

社會在前進，人類也在不斷發(fā)展變化。馬克思說過：“全部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類經(jīng)過人的勞動創(chuàng)造人類，是人的本性的生成?！边@意味著人類身上還生存著與人的本性相悖逆即非人性的東西。因此，人類培養(yǎng)自己身上“可愛的人類個性”的過程，也就是與各種背離人性的思想、行為作斗爭的過程。過分夸大階級斗爭，就有可能否認人的價值，有助于非人化的現(xiàn)象產(chǎn)生，從而使自己脫離群眾，背離黨的要求。《蝴蝶》比較早地觸及到了這一方面的內(nèi)容。

在作者勾勒的色彩斑斕的時代風云圖上，我們看到“荒唐變成現(xiàn)實，現(xiàn)實變成夢魘”，一切都在變，人也在自己身上產(chǎn)生著異己的與本性迕逆的東西。職位的高低本不能決定一個人價值的高下，但是張思遠呢，多年來，“他到處受到尊敬，但這尊敬在一夜之間變成了誣陷、強暴、摧殘”，多么驚人的變化！當他復職時，“正象他當初一下子變成了形影相吊、孑然一身，不可接觸一樣，他一下子又成了人們的希望，人們注目的中心”，多么微妙的急轉(zhuǎn)！這里，人物地位的升降，成了人物顯隱、尊卑的支點，權(quán)力——人創(chuàng)造的東西成了一種異己的力量，凌駕于人之上，反過來支配了人的命運。人們看重的并不是張思遠這個人的價值，而是他的權(quán)！權(quán)具有了至高無上的威力。連張思遠也悟出了“位置，位置，位置好象比人還要重要”，你被揪斗了，丟了權(quán)，而“這簡直是一種魔法，一種絲毫不遜于把說謊的孩童變成驢子、把美貌的公主變成青蛙、把不可一世的君王變成患麻瘋病的乞丐的法術(shù)”。更觸目驚心的是，作品中一個五六歲的男孩，竟象小霸王一樣驕橫，原來他倚仗的是在餐車上當炊事員的父親手上有著“不給你開飯”的權(quán)，毒氣已經(jīng)熏染了下一代幼小的心靈。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是那樣隔膜、敵視，僅僅是一次旅行，便感受到那女列車員的冷漠、“汽車司機對待旅客就象對待一群豬玀”，生活中這些現(xiàn)象也許因為司空見慣早已不引人注目了，但這恰恰說明了問題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不容忽視的地步。作者以冷峻的社會解剖學的筆鋒，“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作品并不是消極的解剖乃至譏刺，而有著促人警醒的教育力量。

身為領導干部的張思遠也有思想問題，就拿張思遠微服下鄉(xiāng)這段過程說吧。在幾千里的旅途上，他扮演了一個普通旅客的角色，但是我們看到，在人民群眾中間，他顯得那樣不和諧。忍受不禮貌的對待和惡劣的條件，在一個普通旅客是不足為奇的，但是，張副部長就難以忍受了。在現(xiàn)實面前，在群眾之中，他常常想到他的副部長的身份及其帶來的優(yōu)惠，他是那樣念念不忘自己是個特殊公民，總是想著“如果在軟臥……”、“如果當?shù)厥∥尚≤噥斫印保€有個安慰：“這幾天的生活，對于張副部長來說，不過是客串罷了。”這和我們黨密切聯(lián)系群眾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和一個人民公仆的要求是多么格格不入??！

張思遠不同于許多作品中描寫的那種重新工作后雄心勃勃、大刀闊斧的老干部的形象，他身上閃爍著“這一個”的奇光異彩，這是王蒙這一作品的一個特點。

但是，不論如何，中國的人民大眾積自己多年的經(jīng)驗、體會，是始終熱愛我們的黨，熱愛黨的干部的。他們了解，“只有共產(chǎn)黨才能救中國”。在《蝴蝶》中，我們看到了黨的干部身上流露的一些毛病，看到他們一度失掉了“魂”，但我們更看到了人民大眾的對黨的熱愛，看到他們的思想光芒。不管他是張思遠、老張頭、還是張副部長，山村的鄉(xiāng)親們“對待他沒有變”，而且“相信他沒有變”。當他成了老張頭煢煢孑立時，“農(nóng)民們同情他，信任他，有什么事都來找他，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確實正派，有覺悟，有品德，也不笨、挺聰明也挺能關(guān)心和幫助人?！倍斶@位張副部長重返他勞動改造的山村時，“它的歡迎的姿態(tài)就象張思遠壓根兒沒有離開過，沒有當上什么書記或者副部長一樣”，鄉(xiāng)親們沒有勢利的眼眶、庸俗的偏見，沒有落井下石、趨炎附勢，而是以心交心，以誠待人。張思遠在這里感受到的是“一樣的鄉(xiāng)音，一樣的鄉(xiāng)情，一樣的人心”。在這些鄉(xiāng)親們身上，閃耀著中華民族淳樸、善良的美德的光芒。正是在這群鄉(xiāng)親們中間，在平凡的勞動中，張思遠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人的價值，找到了自己的“魂”，懂得了領導干部就象飛機一樣“不管飛得多高，它來自大地和必定回到大地”，“無論人還是蝴蝶，都是大地的兒子”。

作品中，不愿做“部長夫人”的秋文說出了鄉(xiāng)親們的心里話：“別忘記我們！心上要有我們，這就什么都有了……我只希望你多為人民作好事，不作壞事……您們作了好事，老百姓是不會不記下的?！弊x到這里，誰能不心撼情動呢？這是多么純樸可敬的鄉(xiāng)親，多么美麗崇高的靈魂，多么曠達無私的胸襟！該怎樣掂出這些話的分量呢？懇切的言詞、質(zhì)樸的話語里有殷切的期望，也有婉轉(zhuǎn)的批評。我們的人民從來都是這樣多情、務實、含辛茹苦，要求得甚少，但是這點“不過如此”的希望的提出，不正說明了他們對我們的黨、黨的干部在未來歲月里的作為期望甚殷嗎？說真的，要中國的勞動大眾不期望共產(chǎn)黨的干部又期望誰呢？秋文寥寥數(shù)語，真是淡淡一番話，悠悠寸草心?。?/p>

在人民大眾這種崇高的思想感情面前，種種官僚主義現(xiàn)象顯得多么黯淡。這么可親可敬的群眾，我們能夠忘記他們嗎？《蝴蝶》在真實的土壤上，開掘人民群眾的美好感情，它并不直接對紛紜的社會現(xiàn)象進行主觀的評判，而是讓作者的傾向性，通過自然冷峻的對比，“從場面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這正是作品的思想力量和藝術(shù)魅力之所在。

《蝴蝶》表現(xiàn)了王蒙在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上的新的探索和追求。

作者運用時序交錯、空間跳躍、人物轉(zhuǎn)換的方法，把現(xiàn)實和夢幻，主人公的回憶、悵惘、反省、自責等種種心理活動交織在一起，似乎有意不作什么加工，而讓張思遠直接的、片斷的感覺和思維匯成暢流無阻、回旋往返的“意識流”，周圍的環(huán)境也由人物當時的感覺折射出。很明顯，作者吸取了西方現(xiàn)代派、“意識流”的某些手法，但又有自己獨到的匠心和獨辟的蹊徑。

在結(jié)構(gòu)上，《蝴蝶》具有“心理小說”的特色，以心理時間構(gòu)思全篇，打破了情節(jié)發(fā)展(事件或思想活動進程)的時空限制，甚至很難說作品有什么情節(jié)，看上去只是描寫了人物心理的自然流程，筆墨馳騁恣肆，橫無際涯，但通篇行文卻是緊扣失“魂”和找“魂”這一基線而展開的。

《蝴蝶》在五萬字的篇幅里反映的生活橫跨幾十個年頭，這就決定了作品的節(jié)奏很快。作品主要描寫的是張思遠乘車途中的心理活動，而又簡化了轉(zhuǎn)換銜接的筆墨，這就給讀者造成了神采飛動的藝術(shù)效果，同時作品中又穿插了莊生夢蝶這樣一個神奇的故事，給作品抹上了撲朔迷離的色彩。

作者調(diào)動了多種表現(xiàn)手法，有自然的聯(lián)想，有象征的隱喻，有漫畫式的勾勒，也有酷似諷刺小品的連綴；有冷峻的針砭，也有奔騰的抒情，色彩紛繁，令人目不暇接。

近幾年來，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大為旺盛，說明粉碎“四人幫”以后文學藝術(shù)的豐收。在一片春光之中，《蝴蝶》正在我國當代文學的百花園里“輕盈地飛來飛去”，愿王蒙為社會主義文壇帶來更新更美的春色。

一九八○.十二.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