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
大約在一九五六年冬天,荒井健先生首次和我通信,我模糊記得信上談到清末民初的一兩位詩人。他在以后的信里,講起讀過《圍城》,愿意譯成日語。我對這本書,象一九八○年重印本《前記》所說,早已不很滿意了,然而一位嶄露頭角的青年漢學家——荒井先生那時候剛?cè)_外——居然欣賞它,我還是高興的。我也自憾東西不夠好,辜負他的手筆。漸漸彼此音問疏隔,差不多有二十年,我約略知道他成為中晚唐詩歌的卓著權(quán)威,又是近代中國文學的敏銳的評論家。隨著年齡和學識的增長,他對這本書的翻譯計劃,也許就象我本人對它的寫作經(jīng)歷,只看成賈寶玉所謂“小時候干的營生”,懶去重提了。我偶爾回憶到那番通信時,曾經(jīng)這樣猜想過。
一九七七年冬天,有朋友給我看日本京都出版的《飚風》雜志三期。一九七五年十月號刊載荒井先生的《圍城》譯文第一章,這夠使我驚喜了。又看見一九七七年十月號第三章譯文的《附記》,我十分感愧。一九七五年左右,國外流傳著我的死訊?;木壬鷦邮址g《圍城》,寓有悼念的深情;他得知惡耗不確,特地寫了《附記》,表示欣慰。在我故鄉(xiāng),舊日有個迷信:錯報某人死了,反而使他延年益壽?!罢f兇就是吉”原屬于古老而又普遍的民間傳說。按照這種頗有辯證法意味的迷信,不確的死訊對當事人正是可賀的喜訊。但是,那謠言害得友好們一度為我悲傷,我就仿佛自己干下騙局,把假死亡賺取了真同情,心里老是抱歉,因為有時候真死亡也只消假同情就盡夠了。荒井先生準覺得他和我有約在先,一定要實踐向亡友的諾言。他獲悉我依然活著,大可以中止翻譯,而專心主持他的《李義山詩集釋》。他依然繼續(xù)下去,還和后起的優(yōu)秀作家中島長文先生合作,加工出細貨,把《圍城》譯完,了卻二十余年前的宿愿。和日、中兩國都沾邊的蘇曼殊曾稱翻譯為“文學因緣”,這一次的文學因緣也標志著生死交情呢。
十九世紀末德國最大的希臘學家(Ulrich 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f)在一部悲劇(Euripides Hippolytus)譯本的開頭,討論翻譯藝術(shù),說:“真正的翻譯是靈魂轉(zhuǎn)生”,譬如古希臘語原著里的實質(zhì)換上了德語譯文的外形。他用的比喻是我們中國人最熟悉不過的,而且我們知道它可以有形形色色的涵義。幾千年來,筆記、傳奇、章回小說里所講投胎轉(zhuǎn)世和借尸還魂的故事真是無奇不有;往往老頭子的靈魂脫離了衰朽的軀殼而假借少年人的身體再生,或者丑巴怪的靈魂拋棄了自慚形穢的臭皮囊而轉(zhuǎn)世成為美人胚子。我相信,通過荒井、中島兩先生的譯筆,我的原著竟會在日語里脫去凡胎、換成仙體。
兩位先生要我為譯本寫篇序,我沒有其它的話可說。關(guān)于這部書本身呢,作品好歹自會說它的話,作者不用再搶在頭里、出面開口;多嘴是多余的。一九八一年七月四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