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
姑娘臨出嫁的時候,總要有個突然變化,秋蘭卻好象例外。村里的婦女們,誰見了誰說她:“秋蘭吶,你該藏在家里給自己想想,給自己安排安排了;怎么還象個沒星秤的樣子,一天到晚站不住錘兒!”
明天就是喜期,秋蘭接受了伙伴們的好言勸告,不參加勞動,那兒也不去,老老實實地在家里陪媽呆一天。
大娘格外的高興。老早就把早飯吃了,把上學(xué)的、下地的都打發(fā)走了,家里光剩下娘兒倆。大娘端個瓢子站在院子里喂雞,雪白翎毛的母雞,圍在她腳跟前,歡樂地搶食吃。她那兩只慈祥、深情的眼睛,總是跟著閨女的身上轉(zhuǎn)。閨女正在掃院子。那把大竹于掃帚在她手里掄著,象春風(fēng)搖擺著柳樹稍;掃過的地方、留下條條縷縷的波痕,如同描畫的團花圖案,手多巧!閨女又去喂豬,兩桶流滿的豬食,不用扁擔(dān)挑,一手提著一只,蹬蹬地往前沖,腰不彎,腿不晃,好大的勁兒!媽媽看著,看著,好象越看越看不夠。平時,支書老白一夸獎秋蘭,她就怪支書寵壞了她.她說秋蘭“野”,她怪秋蘭好跟她抬杠,好象她的閨女一點兒好的地方都沒有??墒乾F(xiàn)在,她怎么看,怎么覺著閨女好,一點兒毛病都沒有了。這幾年日子過的火爆,多虧閨女出力呀!戶主是她,里里外外由她挑,于起活來賽過男子漢,家里全年的勞動日,多半是她做的。她不爭吃,不挑穿,把好的東西都讓給妹妹們,連頭上那塊紫花頭巾。都是揀妹妹的“剩落”。結(jié)婚是一輩子的大事情,大娘要借機會給閨女添補一下,不能讓閨女受委屈。多給閨女做幾頓好吃的,多給閨女做幾件“裝新”的衣服。做媽的心都放在這上邊了,只要閨女高高興興的,割她身上的肉也舍得。
這當兒,排子門“吱扭”一聲響,有一個灰頭發(fā)的老太太走進來了。她一手拄棍、一手托著個小紅紙包,老遠就笑嘻嘻地說:“大妹子,秋蘭在家里嗎?”
大娘熱情地迎上去說:“后院喂豬吶,她還閑得?。〈笊┳?、屋里坐吧?!?/p>
“不啦。昨晚上我才聽說,閨女明兒個就過門了?這幾年里,秋蘭可是咱隊里的大功臣。那群閨女、媳婦,讓她帶動的,都出息啦!”
“看大嫂子說的?”大娘謙遜地笑著,又忍不住說:“要說這閨女,家里外頭都不算賴。高級社那年,你大兄弟沒了,你大侄子又參軍走了,跟前是三個緊該上學(xué)的閨女,我心里真是有點發(fā)愁。你猜秋蘭怎么著?她說:‘媽,讓妹妹念書吧,我留在家里生產(chǎn)。我聽了還有點納悶兒,就說她:‘你不是鐵了心,一定要上中學(xué)嗎?她可會說哩:‘家里沒人參加勞動,隊里又缺識字的人,還是我留下好。說得人心里怪熱呼,我還是有點不放心地叮問她:‘過后,你可不要怨我偏心眼呀!她說:‘我自愿嘛!你聽聽,這孩子多干脆!”?“老莊子這回娶個好媳婦去了,難怪人家那頭總是催著結(jié)婚。”老太太又感嘆地說。?”可不是嘛!去年秋天,那邊把新房都刷了,這閨女總是設(shè)法推。今年她二妹子中學(xué)畢業(yè)回家參加生產(chǎn)了,她對我說:‘媽,家里有人幫您了,我要走了。你看這孩子多有心數(shù)!”
“嘻嘻。如今的閨女們真開通。咱們那會兒,一聽到信兒,頭半個月就吃不下飯,誰要一提,就哭??茨慵仪锾m。好象沒那么一回事兒!”老太太說著笑起來,又把手里的小紅紙包遞給大娘,說:“我也沒有別的給閨女添箱,買了兩塊小手絹。東西少,拿不出手去,總算咱娘們的一份心意?!?/p>
“看大嫂子,你費這個心干啥呢?”大娘接過禮物,一面笑著說。客人擺著手走了。她送到門口回來,抖落開紅紙包,把兩塊印著牡丹花的四方方小手絹,托在手掌上,就如同那年替兒子接過立功獎狀一樣地高興。仿佛現(xiàn)在她才感到一個當媽媽的榮譽,她生下秋蘭這樣一個值得自豪的好閨女。她怔怔地站了好久,直到見閨女喂完豬到屋里去了,才收拾了東西跟進來。
媽媽的心就是最明亮的眼睛,只有媽媽才能看出閨女的“突然變化”。盡管閨女總是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從內(nèi)心發(fā)出的喜悅是掩藏不住的。這個二十一歲、身材豐滿的姑娘,這幾天頭發(fā)顯得那么黑,臉蛋顯得那么紅,兩只細長的眼睛顯得那么亮,就如同雨過天晴留在石板上的兩窩水。干起活來,比平時更有勁兒,更爽快、利索;吃過早飯之后,不大工夫,鍋刷了、豬喂了,里里外外都打掃得干干凈凈;不一會兒,又把水缸挑滿了。媽媽看著閨女這個樣子,抿著嘴兒笑,就心滿意足地坐在炕沿上做起針線活來。
秋蘭是個火勃勃的姑娘,兩片薄嘴唇、一天到晚都是咭咭喳喳地不消停,今天倒變成個扎嘴葫蘆,從早至今沒說幾句話,就連二妹臨走的時候,扯著她的圍巾叫她“新娘子”,也只是自瞪一眼,沒有追打??匆妺尶偸浅蛑?,她也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來,那張圓臉蛋憋得象一顆熟透了的西紅柿。媽媽做活兒,她就靠在炕沿上愣著。一天到晚,她在場上、地里、民校、隊部跑慣了,冷不防閑在屋,實在有點兒蹩扭,手腳都沒地方放。要做的事情,媽媽早替她料理好了,連明天要穿的嫁衣,都替她仔細地檢查一遍,平展展地放在柜櫥上。在她看來,一切都是滿足的、如意的。那條黑嘩嘰被褲,是南莊二姨給做的,那件本底兒本花的綠色被襖,是東街老姑給做的;二姨、老姑都是兒女滿堂的福人,媽媽就是為取這個“吉利”才求她們的。衣服做好之后,媽媽還特意在袖口、褲腳給她鑲上了花絲絳子。放在衣服上的一雙紅鞋,是媽媽戴著老花鏡親手在上邊繡了兩朵水仙花;她老人家二十八年沒摸繡花針了,因為用心,那風(fēng)采不減當年。媽媽說,提起她出嫁,到現(xiàn)在還覺著傷心。頭天晚上,屋里黑下來的時候,她才關(guān)了門,脫下身上的衣服洗干凈,天不亮就趕緊起來補上窟窿,剛拜完天地,要賬的就來了,公爹被逼得喝鹵水死了,第二天夫妻雙雙就被趕到財主家的深宅大院,成了長工和老媽子。真的,秋蘭生在好時代,長在好時代,她是最幸福的人中間的一個,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心里越喜,越是坐不住,又不知做點什么好。她在屋子里走動一陣,又到院子里轉(zhuǎn)了個圈子。
秋高氣爽,早晨的太陽,光線格外柔和,飽和著新翻開泥土香味兒的涼風(fēng),把樹上那金黃葉子掠動得不住響,那聲音就象從有喜事兒人的心里發(fā)出來的歡笑。不遠的地方,傳來嘩嘩啦啦的聲音,接著是人們的咯咯笑聲、鞭子的乒乓聲和吱吱扭扭的碌碡響。這些聲冒勾住了姑娘的神,她偏著頭聽著,她的心跳起來了。她的眼前,立刻又出現(xiàn)了打谷埸上的熱鬧情景。
場上光剩下最后一場豆子了。人們大概是正拆垛,有用權(quán)于挑的,有用二齒拉的,那個“挑皮精”一一支書的老婆,一定又被誰推倒在豆子垛上了,又跟誰打著,鬧著,滾著。女隊長可能又手舉著權(quán)子,趕她們,笑著罵她們是“一群瘋子”。兩頭小毛驢可能又拉著碌碡在攤開的厚厚的豆秸上跑著,銅鈴在她們脖子下響著,那個“黑尾巴頭”毛驢,也許在人們不留神的工夫鉆了空子,掠了一口豆秸吃……也許今天沒有往日那么熱鬧。因為隊里正突擊秋耕,搶著在上凍前把所有的土地都翻過來,大批人都被抽去了,不扶犁的人也去打圪垃。場上的人手少了,能忙得過來嗎?今年的豆子收上來可真是不容易,光是抗旱點種那一場戰(zhàn)斗,人們花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累!心血花了,累受了,豐收了也把人鍛煉了,這以前,女莊的婦女都是按著習(xí)慣被特殊照顧的。種地的時候,她們選種子;鋤地的時候,她們拔草;收秋的時候,她們在場里打軋。今年,這個習(xí)慣被秋蘭和女隊長給打破了。當時豆子種不上,秋蘭真叫焦心。她是技術(shù)員。這地,是她領(lǐng)著婦女平整的,這豆種,是她領(lǐng)著婦女們一顆一顆挑選的,種不上,一切都白費了,全隊人家的飯碗就端不住了。她一天不斷地揚著脖子嘆氣:“唉,挨刀的老天就是不下雨!”支書帶領(lǐng)社員抗旱搶種,秋蘭心里高興、勁足。她刨坑、封穴,兩手擰出血泡,她背著人用酸棗針挑破,依舊咬牙干;別人休息,取飯、取水全被她包下了,她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來!那天晚上女隊長對她說:“秋蘭吶,地越種越離著泥河遠了,水渠伸不到,支書說明天要選棒勞力挑水種,人不夠怎么辦呀?”秋蘭說:“人不夠把咱們算上!”女隊長說:“咱們婦女從來沒有挑過水呀!”秋蘭說:“沒干過的事多哩,咱們什么沒干出來?一人挑不動,咱們兩個人抬,倆頂一個,多種幾分是幾分吶!”隊長笑著說:“對,我也是這個心思。”她們挨門挨尸串連,說服眾姐妹,她們象火種一樣,到處點燃著別人的心。第一天,挑水的大隊里,摻合著許多穿著花衣服的婦女。有的男子漢說她們瞎逞能,說她們一定趴在泥河坡上起不來。她們以牙還牙,一邊吵嘴一邊干。把牙咬緊,力氣也有了,雖說肩膀子都腫了好高,她們總是堅持到勝利,除了“挑皮精”一一支書的老婆摔了一跤,沒一個趴在河披上。如今,她再不用讓媽媽或是小妹妹跟她到井沿上抬水吃了,流滿的一擔(dān)水,挑起來一溜風(fēng)。渾身的力氣是鍛煉出來的,滿場的豆子是用汗水換來的。豆子豐收不容易,得趕快打下來;不然,來一場秋雨,那可糟糕了!
秋蘭想到這兒,把一切都忘了,她的兩條腿不由自主地走出家門。媽媽趴在窗戶鏡上叫她兩聲,說了句什么,她一概沒有用耳朵聽。同樣是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場上。
場上的人手的確不多。兩頭小毛驢,拉著碌碡,放開蹄子歡跑。婦女們正從一邊翻場 。青葉末子和細土屑,象煙霧在人們頭上飄浮。女隊長手拿紅纓長鞭抽牲口?!疤羝ぞ惫辉谀抢锔鷦e人嘻嘻哈哈地鬧,她故意把豆秸翻在別人的身上。
秋蘭用花頭巾罩上頭發(fā),從大垛那邊拿過一把木權(quán)子,一句話沒說就參加進去了。
“挑皮精”眼睛尖,她頭一個發(fā)現(xiàn)了秋蘭,就大聲喊:“嗨,放下!放下!”
人們都給她這突然的喊叫嚇的一愣。
“都要當新媳婦了,還能干這種土氣狼煙的活兒!”“挑皮精”說著,跳過來奪秋蘭手里的木權(quán)子。
“為什么?”秋蘭一閃身子,跳到一邊,一面舞動著權(quán)子,一面歪著頭,笑眉笑眼地反問:“好厲害,誰給你們的權(quán)力?誰敢限制人家勞動!”
“你明天就是客人了,我們不能讓客人干活兒。”“挑皮精”說。
“我今天還是主人吶!”秋蘭也抿著嘴兒,蹦著臉兒說。
“我是向著你,怕你搞個土臉,見不得新郎?!?/p>
“搞個泥臉、包公臉也能見他,他不認識我,還是我不認識他?”
場上的人都給她倆逗笑了。
還是女隊長會體貼人,她停住鞭子,走過來打圓場 ,說:“你們高抬貴手,就讓秋蘭干一會兒吧。她不是個閑得住的人兒;再說,從播到收她都出了力,流了汗,光剩下最后一場豆子了,不讓她伸伸手,就是到了老莊子,心里也得覺著委屈!”
秋蘭笑著看了女隊長一眼,心里很感激她。于是,她又朝“挑皮精”那群人扮了個鬼臉,就熟練而有力地掄起權(quán)子。細碎的豆秸,在她手里的權(quán)子上舞動著,圓圓的豆粒,在她腳跟下跳躍著。那糧食散發(fā)出來的香味兒,隨著空氣,吸進肺腑。她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自在,她朝著這些熟悉的伙伴們掃一眼,心翻翻騰騰,好象是長了小翅膀。明天就要離開這兒了,離開這個場院,這些土地,和那個閉著眼也能摸到的黑門樓。迎著她的,是另一層天地,另一群陌生的人,那是一個迷茫不清楚的新環(huán)境。想到這兒,她心里是甜絲絲的,又隱隱有一股惆悵。是對熟悉的一切留戀呢?還是對未來一切擔(dān)心呢?她說不清。記不得是什么的候,或是什么樣的人跟她講過這樣的話;多進步的婦女也怕出嫁,一出嫁就會變得落后。當時,秋蘭是不同意這種經(jīng)驗之談的,她反駁說:“女隊長也是媳婦,人家怎么還是一個勁兒進步呢?”人家也反駁她:“咱全女莊有幾個女隊長呢?你看那些扯著孩子的婦女,你叫她們開個會都難吶!”盡管秋蘭不同意這套話,還是不知不覺地受了影響,這以后,她見到那些朝氣減退,熱心家務(wù)的同伴時,她總是習(xí)慣把罪過歸結(jié)在她們結(jié)婚、她們的孩子、她們的公婆和丈夫身上……現(xiàn)在呢,自己的生活路子上,面臨著一個變化,一個非常之大的變化……
“挑皮精”又在跟人打鬧了,女隊長又在大聲吆喝她們;小毛驢更歡騰地跑起來了。秋蘭被卷在一切聲浪中間,心頭那一絲莫明其妙的不快之感,也象煙似的飄散了,她那兩只有力氣的手,越加靈活。
太陽正午,滿場打下來的豆粒都堆起來了。秋蘭忽然想到,自己從家里跑出來還不曾對媽媽說一聲。于是,她扔下手里的家什,從頭上解下花頭巾,一面拍打著身上的土屑,趁別人不注意,一轉(zhuǎn)身就跑了。家里人都已經(jīng)吃過飯 了,媽媽把飯給她留在鍋里。
“媽,她們呢?”秋蘭揭開鍋蓋,笑眉笑臉地問。
“家里留得住誰?我這兒是你們睡覺的店,吃飯的棧!”媽媽說著,轉(zhuǎn)過身去,噘嘴生氣了。
“媽,你生氣了?”秋蘭一步跳到媽媽跟前,兩手搭在媽媽的肩頭上,歪著頭問。
“快吃飯去吧!”
“你笑一個我才吃吶!笑啦,笑啦!”
“你呀,還是孩子氣兒!”媽媽果然笑了:“有你這樣的嗎?這是啥日子口,還不能落架,還不踏下心來收拾收拾?”
“媽呀,有你還用我操心。你看著,吃了飯,我就在家里收拾東西,哪也不去了。”
下午,秋蘭果真要在家里收拾東西了,可是收拾什么呢?她滿屋子掃一了眼,到處都是干干凈凈,媽媽連明個早晨吃包餃子的餡都剁好了。她在屋里兜了個圈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昨天晚上開團支部會議,補選一名宣傳委員代替她的工作,家里還存著一些文件,應(yīng)當移交。于是,她打開了柜蓋,拉下抽屜,把一篇一張的文件都摟起來,分門別類地放在一起。她挑選著,翻看著,這里邊有宣傳婚姻法講話,有貫徹總路線提綱,有談人民公社優(yōu)越性的材料,還有植樹造林須知。挑著、揀著、看著,姑娘那顆心,又隨著每一張發(fā)黃的紙片飛來飛去。就是宣傳婚姻法的時候,她跑到區(qū)公所,把父母從小給她包辦訂下的那門
親事退掉了;就從那一夫起,她那小小的心靈里認識到,這個政府是自己的,天下是自己的了,她解開身上的枷鎖,又擔(dān)起主人的擔(dān)子。就是宣傳互助合作那年,她跟一群伙伴進了學(xué)校,她們是女莊第一批女學(xué)生,文化的大門,朝著她這樣一個拾柴掠菜的貧家閨女打開了;就是農(nóng)業(yè)合作化高潮那年,她打開了自己的眼界,選下了終生的道路,她投身到農(nóng)業(yè)建設(shè)的戰(zhàn)線上。就是公社化開展植樹造林那功夫,她認識了老莊子的植樹模范,一個比她大三歲的小伙子,一個甜蜜的、多彩的、對未來充滿夢想和希望的日子開始了……每一張紙片都是一道階梯,她踏著它登高前進;現(xiàn)在她回過頭來,看到了自己那一個個結(jié)實的腳印。
這時候,街上響起老隊長那高昂宏亮的聲音,他喊叫社員們快去分蘿卜。這聲音又把姑娘的神勾引走了。她匆忙地把所有的文件都捆好,跳起身來,笑著說:“媽,你再放我一會兒假吧?!?/p>
“又干什么去?”媽媽不高興地問。
“街上不是正喊分蘿卜,東頭三奶奶……”
“你二妹子還不會替她搞?”
“這猴丫頭恐怕靠不住?!鼻锾m這樣說著,已經(jīng)走出門口。
東頭三奶奶是個五保戶,沒人沒手,這幾年都是秋蘭照顧她。她要走了,昨晚上便把這個事情移交給二妹妹。她很擔(dān)心妹妹對這事情不用心,躺炕上睡覺的時候還囑咐她一遍。現(xiàn)在她要到泥河邊上找二妹妹,領(lǐng)二妹妹到三奶奶家里去,除了當面給她交代一下,再幫三奶奶把蘿卜分到家,刨個坑埋上,好留著過冬吃。
泥河的清水,歡樂的流著,兩岸披滿掛著果實的枯草,一群雪白的羊群在那里游動。
“喂,小來子,見你二姐了嗎?”秋蘭把手卷成喇叭形,放在嘴上,朝放羊的孩子喊。
“見了,她背著蘿卜到三奶奶家去了,還借了一把鎬……”小來子一面搖著鞭子回答說。
秋蘭心里一陣高興,她仿佛看見二妹妹正用力氣掄著鎬頭,給三奶奶刨蘿卜坑,汗珠子從她那鮮紅的臉上流下來;三奶奶拄著棍子站在一邊,笑得抿不住嘴,一個勁催妹妹歇氣兒再刨。
“嗨,你的羊啃小樹了!”秋蘭突然喊了一聲,彎腰從地下拾起一塊石頭,朝羊群投過去,羊跑了。秋蘭見那棵小果樹被小羊撲倒,搖晃幾下才站直,怪心疼地,皺了皺眉頭,又繃著臉說:“小來子,我告訴你,我走了之后,你可不能讓羊啃樹哇!”
“你到那兒去呀?”小來子歪著腦袋挑皮地問。
“你管不著!”秋蘭大聲吼著。不論是誰,只要你損害大伙兒一點利益,秋蘭算對他黑眼了,村里那些落后分子最怕她。她紅著臉,咬著下嘴唇,瞪了小來子一眼,又是聲色懼厲地說:“反正你再讓羊啃了樹,我不會輕饒了你!”
“我知道,你要當新娘子,要入洞房去了!噓!”小來子怪模怪樣地說著,趕緊hong著羊跑了。滾動如云的羊群,消失在河彎的柳叢里。
泥河被晚霞燒紅了,碧綠的大白菜葉于上,也被涂了一層金子,小樹苗在晚風(fēng)里微微地搖曳著。她們又引起姑娘許多甜蜜的遐想。
就是到老莊子學(xué)習(xí)幼樹栽培經(jīng)驗,才跟他熟識起來,那次買樹秧子,還在他家里吃過一頓飯。她真正看透了小伙子的心,還是在一個偶然的事件里。那時候;小樹都栽上了,可是河邊的雜草、柴樹都是綠叢叢的了,這些小樹連個芽兒都不鉆 。秋蘭一天跑來著幾遍,盯著那小枝條,眼睛都看疼了。有些人說起風(fēng)涼話兒,他們說老莊子那邊是黃土地,這果樹能在那兒長;女莊是河邊黑土,移過來的苗子就是活了,也不能開花結(jié)果,這話傳到秋蘭的耳朵里,姑娘好焦心呵;就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小伙子在地里干活聽到信兒,沒顧回家吃飯,就跑到女莊來,親自動手幫著培育,還詳細地介紹了管理經(jīng)驗。慢慢的,她也記不清了,隨著小樹暴嘴、抽芽、生長,隨著一批批果樹苗的栽活,他們倆相愛了……
颯颯的秋風(fēng)飄過來,嫩枝上的紅葉子,象一面面小旗子似的抖動著。
“對,他說過。果樹比柴林嬌嫩,到秋后要給它們裹上草,不然要給風(fēng)把樹稍哨干?!鼻锾m想起這樣一件重要事情,怪自己一時把它忽略了,沒有跟別人交代一下。她決定立刻去告訴新技術(shù)員,要他明天帶上幾個人把這活兒做了。她走了幾步又想:技術(shù)員也是個剛從學(xué)校里畢業(yè)的學(xué)生,準沒見過裹樹啥樣子,不如趁這工夫,先給他們搞上幾棵,也好當樣兒,讓他們明天再照著做。
她走到打谷場。她沒有驚動那里的人,就從場邊上扯了幾個稻草個子,往胳膊肘底下一挾,又悄悄地折回泥河邊。接著,她一棵棵地捆綁起來,象給小孩字穿著新棉襖。她做的那么仔細、認真,又那么興致勃勃,象媽媽這幾日給她準備嫁妝一樣。她的兩只手動著,眼前不斷涌起一片燦爛的景象,如雪似霜的花團,嫩綠如翠的葉子,接著又變成滿枝累累的、鮮紅透亮的果實……
河對岸的樹叢索索地響了一陣,一個高大的壯年漢子出現(xiàn)在那里,他彎腰抓住河這邊一棵小樹,一縱身,跳過來了。
“秋蘭,你又忙啥呢?”那人站在秋蘭跟前,親切地問了一聲。
秋蘭抬頭一看,來人是支書老白。他那褪了色的藍制服上罩著彩霞的光芒,咧嘴笑著。就直起身來,用手掠了掠垂到眉毛上的一綹頭發(fā),含笑問:“支書,你有事兒嗎?!?/p>
“我找你哩,這兩天忙著搞分配方案,也沒有撈著工夫跟你呆一會兒。”支書說著,看看攤在地下的散亂的稻草,又看看剛被稻草纏梆起來的小樹,那炯炯的目光,爾后又落在秋蘭的臉上,親切地說道:“明天你走了,你的新生活開始了。起早我要城里去開會,不能送你?!?/p>
“你總是忙的。今天晚上我想到你家找你吶。你還有什么話要囑咐我嗎?”秋蘭誠懇地說,不覺臉上發(fā)燒,趕忙低下了頭。
“要說的話都說過了。雖說你這一走,好象從我手上摘下一個指頭,我心里還是高興的,就好象那年送走新軍一樣高興?!敝f著,停頓了一下,朝秋蘭掃一眼,又望著遠方說:“能給大伙效力的人,到那兒效力都是一樣,我們女莊多嫁出幾個能手我覺著臉上光彩?!?/p>
“你多給我提提缺點吧,今后我好改?!鼻锾m仍舊低著頭,兩手揉著衣襟說。
“希望你到老莊子跟在咱們女莊一樣,積極工作、勞動,熱心愛護集體;最重要的,要虛心向那兒的社員學(xué)習(xí),人要做到老學(xué)到老,是沒頭的;更不要動不動就搬咱們這兒的老經(jīng)驗,人家也是先進隊。記下了嗎?”
“嗯?!鼻锾m輕聲地答應(yīng)著。
“當然嘍,當媳婦跟當閨女不一樣,結(jié)了婚就是大人了,當個什么樣的人,全靠自己。你看它們——”支書伸手指指滿河岸上茁壯旺盛的小樹說:“它們是從老莊子移來的,它們不挑不揀,老老實實地扎下了根子……”
“是呀!”秋蘭驚悟地、輕輕地說了一聲。
“我們是一個大家庭,到那兒也是一樣,會有人幫助你,那邊的老隊長和老支書都是我的老同志,我也把你的情況對他們詳細地介紹了,它們會象你剛才愛護這些小樹那樣愛護你……”
他們說了很久,支書告辭走了。
秋蘭站在原地,目送那漸漸消失的背影,心里邊激動的很。此時,家里那些文件,那些她走過來的腳印,又都閃現(xiàn)在她的心頭。她一面往家里走,回轉(zhuǎn)身來,瞥一眼屹立秋風(fēng)中的小樹和紅霞,暗暗自語:
“扎下根,就能開花結(jié)果……”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日草于豐潤縣女過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