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一聲再見，會開啟一個新空間

如果每做一個夢，是時空偶爾的重疊

你好嗎？離開的人啊

請幫我

相愛到劇終

一

“小阮，小心別栽進田里面去??！快看，風箏飛起來嘍！”田埂上，老人手中握著一捆線，不停地放出去，腳步不緊不慢，剛好能讓跟在后面的我屁顛屁顛地趕上。

早春三月，田埂旁的稻田里雜草叢生，但兩個月后，這里將翻騰起碧綠的稻浪。雨過天晴，輕風掠過剛浸潤了春雨的土地，帶來一陣幽香。風箏隨風扶搖直上，變成青空中一個若有若無的小點。

年齡尚小的我興奮地沖上前去，抱住老人的腰。老人默契地蹲下身子，一手將我抱起，一手仍牢牢地抓著風箏線。

老人便是我的外公，他腳下的這條田埂是宅基村327條田埂中毫不起眼的一條。

宅基村的名字可以追溯到民國初年，施族的幾家大戶攜鄉(xiāng)人搬遷聚居于此。雖然村口那塊石碑上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但村民們的驕傲依舊。我曾似懂非懂地聽太爺爺說過：“宅者，房也；基者，墻也……”大概對于從風雨飄搖年代走過來的祖輩來說，有一方遮風避雨的小屋，有一塊養(yǎng)家糊口的土地，便足以稱得上是家了吧。

宅基村的巷子四通八達，每一條巷子都有我的足跡。從巷子里跑出來，站在村口朝著田埂望去，可以一眼望到天邊。村子散發(fā)出無盡的生機，這些巷子和田埂像是村子的筋脈，夾雜其間的房屋就是血肉——只要筋脈暢通，血肉便不會腐爛。

二

外公抱著哭號的我回到家中。

我的小叔公首先走了出來。不知道是什么緣故，他的智力有些問題。小叔公口齒不清地喊著外婆。

“怎么啦？搞得哭著回來？”外婆聞聲從廚房里快步走出來，連圍裙、袖套都未摘下，手上還沾著面粉。她一把抱過我，用方言大罵外公沒用。

我喜歡外婆風風火火的樣子，相比之下，外公就顯得太老實巴交了。只見他訕訕地賠著笑，主動請纓去廚房幫忙，很快那里便傳來了柴火在灶膛里爆開的噼啪聲。

晚飯應該是外婆做的肉麥餅，我聞著香氣暗暗猜測，漸漸停止了哭泣。

太爺爺從樓上下來，問我：“摔疼了沒有？”

“摔”字并不準確，實際上是我貪玩，一不小心滾進了田里。但我不敢說真話，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趁著還沒開飯，太爺爺帶我去村里閑逛。我已記不清當時的路線了，只記得我們停在一棟坍圮的殘屋旁。它的屋頂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只留下四面夯土的斷壁殘垣，房梁半截插入土中，屋內(nèi)荒草叢生，狗尾巴草輕輕地在風中搖晃著，長得比斷墻還高。

太爺爺告訴我，以前這是村里的糖廠，在他年輕時叫“公社”。那時候，年輕的太爺爺常常來這里賺“工分”。

“公社”和“工分”都是我不能理解的，但當時的我光顧著玩墻根下的野草，忘了問太爺爺那是啥東西。

晚風撩起太爺爺?shù)陌装l(fā)，斜陽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我爬上斷墻，興奮地展示比他還長的影子。太爺爺笑了：“好，小阮長大了，影子比我還長了?！?/p>

歸途中，太爺爺問我長大了想干什么。

“當老師。”我說。

太爺爺是教師，外公是教師，父母也都是教師，然而子承父業(yè)并不是我的理由。真正吸引我的，是太爺爺在案前揮毫潑墨的模樣，猶如一棵巍然挺立的勁松。墻上掛著的都是他的字畫，書架上的詩詞小說排列整齊，一張又一張獲獎證書在相框里一塵不染。時光仿佛回到30年前，我突然看見那個飽讀詩書的儒者，在講臺上激情澎湃地傳道授業(yè)。

太爺爺笑了：“無論以后想當什么，只要自己喜歡就好?！?/p>

時候不早了，巷子上空已經(jīng)飄出裊裊炊煙。不知為何，我一想到那片斷壁殘垣，心里就冒出一種莫名的不安感。我不知何謂“平地高樓”，不知何謂“大廈將傾”，也從未思考過自己的未來。我是如此矛盾，一面想著讓美好的時光永遠停駐，一面又想著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那時的我想要擁有一切，但我并不知道，成長的過程就是一邊得到，一邊失去。

我們在家門口撞上了來接我的母親，她對我說：“你要回去上學了?！?/p>

三

關(guān)于宅基村的記憶封存在腦海深處的小冊子里，被我不時地拿出來翻閱，但細節(jié)不可避免地變得模糊不清。我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有多少個“記不太清”代替了往日的鮮活記憶。但好在我與宅基村至少還藕斷絲連。這些童年記憶就像小時候外公手中的那根風箏線拉著我，提醒我不管走多遠，都別忘了回去。

至少，春節(jié)的時候還能回去一次。

母親開車載著我，慢慢駛進村口。路旁玩耍的小孩已經(jīng)換上了過年新買的羽絨服，他們甩了甩手，壞笑著跑開。鞭炮爆炸聲響起，刺鼻的硝煙味灌進車子。我只好捂著鼻子關(guān)上車窗。他們像極了小時候的我，但他們卻又不是我。

這幾年村子的變化真大，母親每年回來都會這么說。事實確實如此：新的大會堂、新的廣場、新的道路、新的房子……我想，清一色的白墻紅瓦終究比不上高低有致的泥墻黛瓦。狗吠雞鳴一如既往，拄著拐杖的老人們臉上又添了幾道皺紋。

熟悉的大紅門吱呀作響，似乎比以往更難推開。太奶奶在搖椅上打著瞌睡。“小阮！”太爺爺高興地從里間迎了出來。

他們都比以前更加蒼老了。我曾經(jīng)不可思議地站在同樣的位置打量著他們。那個溫文爾雅、精神煥發(fā)的太爺爺，如今變得如此瘦小，以至于皮帶的最后一格也拴不住他過于肥大的褲子。于是他把褲子提得更高，然后翻到皮帶外面。滿頭的白發(fā)也漸漸稀疏。他的臉上已經(jīng)毫無光彩，更確切地說，那張臉好像被剝離了血肉，松垮地蓋在面骨上，添上了許多暗淡的老年斑。

太奶奶過去總是熱切地回應我的問候，她會走到屋里，拿出幾包餅干或一包牛奶，手里還攥著一個分量極重的紅包。即便我不收，她也要塞進我的懷里。她日復一日地等待了多久，才等到那個曾經(jīng)被她抱在懷里的孩子又站在她面前呢？然而，如今的我等待了很久，看她囁嚅著，嘴巴里卻吐不出一個字來。我不知道她是累了，還是忘了，或者兩者兼有。

至少我那個傻叔公仍是樂呵呵的。即使蓬頭垢面、衣冠不整，但他仍滿頭黑發(fā)，還比去年胖了一點，看來時光并未在一個超脫于世間的人身上留下太多痕跡。

二樓的那間書房仍然一塵不染，那里是老人對抗時間的最后陣地。我悄悄走進去，取下一個相框，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浮塵。相片上，一位老人在給另一位老人簪花，笑得燦爛。

我太爺爺就愛養(yǎng)花。

最后，我近似逃離般地離開了這里。

母親在車上用一種毫無波瀾的聲音向我講述：外公的另一個弟弟，大叔公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來探親了。那個太爺爺最疼愛的大叔公，未曾真正關(guān)心過他的父親。當太爺爺在電話里，以近乎哀求的語氣對他說“哪怕就回來一次吧”，電話的那一頭，回應的仍是忙音。

一輪夕陽在大路盡頭落下，村莊又度過了它的一個生命周期?！罢婷??！蔽逸p嘆著?？赡赣H卻沉吟不語，面容因為路途的顛簸，在斑駁的光影中明明滅滅，模糊不清。

“其實我很討厭被夕陽籠罩的感覺。”

“為什么？”

“小時候，你外公外婆都要上班，留下我一個人在家。傍晚所有人家都亮起燈火，只有我們家沒有燈光，沒有大人，當然也沒有晚飯，我餓著肚子等待黑夜來臨?！?/p>

“都會忘記的?！蔽抑荒苷f。

我望著身后的萬家燈火沒有再說話。天氣很冷，空中飄起了雪。

四

如今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靈魂中屬于故鄉(xiāng)的那一部分正在逐漸被剝離。我傾心于杭州、上海這樣的城市，它們的光怪陸離、婀娜多姿，激發(fā)了我對未來的無限遐想。因此，我一方面努力構(gòu)建對宅基村的童年回憶，將它置于桃花源般的崇高地位；另一方面，我卻刻意回避著那段童年經(jīng)歷，有意無意地改變著自己略顯“土氣”的言行舉止。

曾經(jīng)熟悉的老鄉(xiāng)用方言招呼我，我卻帶著疑惑的表情問他：“您說什么？”我這才意識到，我正在親手割斷那根拉著我的風箏線。

后來，我的太奶奶在睡夢中悄然離去，來不及留下只言片語。

后來，我的太爺爺住進了醫(yī)院。病房雖然很干凈，但缺少了筆墨紙硯的氣息，沒有書架，也沒有太爺爺喜愛的那些花。他一直想回去陪他的老伴，我們不得不對他說謊，說她在調(diào)理身體，不能被打擾。太爺爺坐在病床上望著窗外的月亮，或許他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后來，他有些神志不清，甚至認不出我了。然而有一天，他突然恢復了清醒，變得更加依賴我們，對誰都非?？蜌?，他拉住我母親的手說：“我們回去吧，我想回家。”

母親忍住眼淚，輕聲安慰他：“好的，您先聽醫(yī)生的話，等您病好了我們就回去?！?/p>

太爺爺沉默了一會兒，擺了擺手說：“回不去了，我已經(jīng)回不去了?！?/p>

幾天后，太爺爺在半夜去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沒能回家。

小叔公因無人照料而精神失常，被送入了精神病院。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在故鄉(xiāng)沒有故人了。

一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又回到了小時候，站在那熟悉的大紅門前，太爺爺迎了出來。巷子里灑滿了陽光，巷兩邊依然是泥墻黛瓦。我們靠墻拉著家常，我突然指著墻上的兩個影子說：“我的影子比你的長?！?/p>

“那是當然，小阮長大了嘛?！?/p>

不知何時，我在夢里變成了長大的模樣。

太爺爺抬頭看著我，笑容依舊。

我未曾想到，會以這種方式與老宅告別。

那天，二樓的一個小插座短路引發(fā)了火災，首先吞噬的是那間書房，隨后火勢蔓延開來。人們或哭喊，或奔逃，或打水呼救，但都無濟于事。想來也真是荒誕，那時正值梅雨季節(jié)，房子竟然會起火；可也正是由于梅雨，火勢才沒有蔓延到其他房屋。

黎明前，大火終于被撲滅，老宅只剩下一片廢墟。

我站在田埂上，望著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此刻，這片土地就像一位即將分娩的母親，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天邊的云很快就被染成了紅色，隨著云層破開，一輪新生的驕陽正在冉冉升起。整個田野像在蒼穹之下奮力燃燒，我激動地向著太陽躍出的天邊奔跑。

或許多年后，這里的一切都將被時間抹去，所有的人和物都會被遺忘。但在我的夢中，這里始終佇立著一座其樂融融的老宅。

土地的記憶是永恒的，它雖無聲無息，卻在被人踐踏的同時，無私地奉獻著自己的一切。

陣陣輕風把田野里的稻香一層層地推過來。我再也抑制不住情緒，跌坐在地上，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