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國古代小說的集大成者,《紅樓夢》可謂包羅萬象,讓其他小說望塵莫及?!都t樓夢》人物各有特色,不僅“金陵十二釵”群像生動鮮活,就連偶爾出現(xiàn)的人物也能令讀者印象深刻。同時,小說還浸潤著濃郁的詩情,其中不乏豐富的民俗、宗教、戲曲、花文化等知識,所以歷來評論家都對《紅樓夢》評價甚高?!都t樓夢》編述的是“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的一段故事”。王國維先生在《〈紅樓夢〉評論》中有如下評價:“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紅學研究者對《紅樓夢》的探索范圍之廣泛,著實令人驚嘆,而隨著可深入探討的空間日益縮減,本文僅從植物的角度去淺探《紅樓夢》中的芙蓉花文化,以期一探幽玄。
“《紅樓夢》書中共引述植物237種”(潘富俊《紅樓夢植物圖鑒》),囊括植物種類之廣,是其他小說所無法比擬的?!都t樓夢》中之所以寫花如此之盛,自然與小說主體中的眾多大觀園的女兒們息息相關。大觀園與賈府構成了整個社會的微縮景觀,它們通過四家人物的悲歡離合,觸動讀者對人類共同命運的深切同情,使讀者淚水不禁為之一灑,這正是“千紅一窟”“萬艷同杯”。這一描繪深刻地揭示了即便身處榮華富貴的大觀園中的女子們,亦如同花朵般絢爛而脆弱,易于凋零?!都t樓夢》中的植物也多有隱喻,如果要論及植物對人物的映射之深遠,不可不論芙蓉花。
一、芙蓉之辨
芙蓉自古以來分為水芙蓉和木芙蓉兩種。荷花,即人們常說的水芙蓉,亦稱“芙蓉”或“芙蕖”。早在屈原《離騷》中就有“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的記載,其中“芙蓉”一詞首次出現(xiàn),漢代王逸在《楚辭章句》中對此進行了解釋:“芰,?也。秦人曰薢茩。荷,芙蕖也。”自屈原創(chuàng)造了“香草美人”的比興傳統(tǒng)后,中國古詩詞中以植物作為寄托情感的依憑的例子不勝枚舉。而木芙蓉則是指一種是陸生的錦葵科灌木或小喬木,常于八九月開放,別名拒霜花。此花卉的汁液色澤瑰麗,在古代常被用作優(yōu)質的染色材料。以芙蓉花汁浸染的絲綢織物,色澤絢爛,美輪美奐,被譽為“芙蓉帳”。白居易于《長恨歌》一詩中,細膩地刻畫了唐明皇與楊貴妃之間纏綿悱惻的宮廷韻事,其間所述:“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宋應星在《天工開物》這部典籍中還明確指出,傳世的名紙“薛濤箋”,其制作原料正是取自木芙蓉的枝莖。
在《紅樓夢》中,無論是出現(xiàn)在祭奠晴雯的《芙蓉女兒誄》里的“芙蓉”,還是黛玉所抽取題有“風露清愁”的花簽上的“芙蓉”,究竟為荷花抑或木芙蓉,至今仍為紅學研究領域懸而未決的議題。林維純在《古典詩歌中的“芙蓉”辨析》中寫道:“至于《樂府詩集》的《碧玉歌》‘芙蓉凌霜發(fā),秋容故尚好’以及高蟾的‘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上高侍郎》)中的芙蓉,均指木芙蓉?!饺厣谇锝稀痪洌Э此剖撬饺?,其實也是木芙蓉,因為有‘秋’字限制了它。從季節(jié)來判斷,這是最準確的區(qū)別方法。”俞平伯在其著作《紅樓小札》中論及:“芙蓉又為夭折之征……按《芙蓉誄》稱‘蓉桂競芳之月’,即九月也。”晴雯和黛玉應該都逝于抽簽之后。上述說明木芙蓉有其獨特的文化氣節(jié),不畏風霜之嚴寒,與《紅樓夢》中的孤高自許的黛玉以及晴雯的品格正好相契合,又因其與女性美的體現(xiàn)緊密相關,故筆者傾向認同《芙蓉女兒誄》及花簽上可確認為木芙蓉。
二、芙蓉花文化在《紅樓夢》日常生活中的存在
(一)芙蓉花文化在居家生活中的體現(xiàn)
《紅樓夢》作為一部有巨麗之美的小說,其中家居生活之中多用植物造景,且起居飲食之中也多用植物。
第七回中周瑞家的向寶釵探詢關于冷香丸之炮制方法,其間詳述其制程細節(jié):
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
王夫人視寶釵為理想的兒媳典范,因其性格溫婉且能體恤他人,認為她能對寶玉的仕途發(fā)展有所裨益。遺憾的是,寶釵自幼便身患一種頑疾,需定期依賴那機緣巧合下制成的冷香丸來緩解。四樣花蕊皆為白色,而白色又有純潔之意,且為四季代表之花,不僅符合寶釵冷美人的脾性,也暗合寶釵在賈府的地位。
第二十八回寫到丫頭送來元春所贈的端午節(jié)禮:
說著命小丫頭子來,將昨日所賜之物取了出來,只見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
此芙蓉簟為雕繪荷花圖案之涼席,文中屢見“褥設芙蓉”的描繪,足見以芙蓉花為飾的器物,在當時權貴之家中頗為風靡。但芙蓉簟的意義遠不止于裝飾擺設,它還蘊含著更深層的寓意。在禮遇上,寶玉與寶釵相等,而黛玉則與三春無異,均未獲贈鳳尾羅與芙蓉簟。相比之下,紅麝香珠所蘊含的祝福較為普通,主要用以辟邪。清代徐珂的《清稗類鈔》記載:“香珠,一名香串,以茄南香琢為圓粒,大率每串十八粒,故又稱十八子。貫以彩絲,間以珍寶,下有絲穗,夏日佩以辟穢。”在后續(xù)的篇章,再度論及金鎖與通靈寶玉之間所締結的“金玉良緣”之說,借由贈禮這一世俗行為為載體,細膩且含蓄地折射出賈府上下對于寶玉與寶釵結成秦晉之好愿景的深切期盼。
第五十三回描繪元宵夜宴的盛景時:
兩邊大梁上,掛著一對聯(lián)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燈。每一席前豎一柄漆干倒垂荷葉,葉上有燭信插著彩燭。這荷葉乃是鏨琺瑯的,活信可以扭轉,如今皆將荷葉扭轉向外,將燈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戲分外真切。
《紅樓夢》對各類宴會的刻畫堪稱精妙至極,不僅來賓的衣著裝扮講究,飲食安排精致,就連宴會布置亦經過匠心獨運,處處體現(xiàn)著顯赫家族的尊貴風范。元宵佳節(jié)之宴更是璀璨奪目,其間燈火的映襯自是不可或缺。那玻璃芙蓉彩穗燈上纏繞著荷葉,影影綽綽之間又是另一番動人的美景。
(二)芙蓉花文化在休閑娛樂活動中的內涵
第三十八回提到藕香榭的對聯(lián):
湘云念道: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
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
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么好的被我掣著方好?!币幻嫔焓秩×艘桓?,只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莫怨東風當自嗟。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北娙诵φf:“這個好極。除了他,別人不配作芙蓉?!摈煊褚沧孕α恕?/p>
“莫怨東風當自嗟”一句選自宋代文學家歐陽修的《再和明妃曲》一詩,原詩中寫道:“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耧L日暮起,飄泊落誰家。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边@里說的是昭君因為被畫工毛延壽故意抹黑,導致美貌隱沒于深宮多年而不為漢元帝所識的故事。之所以抽到這根簽,是因為她們倆命運相似,所以把黛玉比作明妃王昭君。天子因畫工的欺騙而錯失美人,寶玉也因被欺瞞而錯娶寶釵。黛玉亦如那“枝上花”,難以承受“東風”的侵襲,輕易地便香消玉殞了。紅學家蔡義江認為:黛玉為寶玉不惜自身安危的言行,暗含著一種犧牲精神,表面上似在責備黛玉缺乏養(yǎng)生之道,實質上則是對其高尚愛情的頌贊與肯定。寶釵所抽之簽為牡丹,其上題有“艷冠群芳”四字。古人于花卉品鑒之際,援用了魏晉時期所行的九品之制,據張翊所著《花經》記載,牡丹被賦予了“一品九命”,荷花則位列“三品七命”,木芙蓉則處于“九品一命”之位。牡丹歷來被譽為“富貴之花”,其雍容華貴之態(tài),足以超越群芳,傲視百花之上。而黛玉身處“風刀霜劍嚴相逼”的賈府,自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內心卻有一份執(zhí)著的孤高,對一切保持著天真的渴望,難以融入這污濁的泥潭中。經霜才有風露,與上文寫到木芙蓉有拒霜的氣節(jié)相符,而木芙蓉生長開花的季節(jié)又在秋天,并且與黛玉處境相似,故而芙蓉所暗示的一定是黛玉。
三、芙蓉花文化體現(xiàn)在《紅樓夢》中的人物映射中
第七十八回寫道:
讀畢,遂焚帛奠茗,猶依依不舍。丫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聽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倍寺犃?,不免一驚。那丫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
當寶玉得知晴雯離世,心中悲痛萬分,目睹芙蓉花時,憶及丫鬟所述晴雯升天為芙蓉花神之事,為緬懷晴雯,創(chuàng)作了《芙蓉女兒誄》。未曾料到,黛玉仿佛自“芙蓉花中走出來”,旁邊的小丫鬟誤以為真乃鬼魂顯現(xiàn)。緊接著,寶玉與黛玉攜手對這篇祭文進行了修訂,當黛玉聽聞寶玉吟誦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陡然變色。脂評說,誄文“明是為阿顰作讖”(《紅樓夢》庚辰本),“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紅樓夢》靖藏本)。此論已被廣泛認可。俞平伯在《紅樓小札》中也認為《芙蓉誄》所祭為黛玉而非晴雯,根據只是小丫頭一時詢不來的胡謅,癡公子信以為實,遂大作《芙蓉誄》,所以回目說“杜撰芙蓉誄”。
在第七十七回寶玉與襲人的對話中,晴雯含冤被逐,寶玉說到晴雯病重生命難保,傷心地提起:
“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異事,果然應在他身上。”
寶玉以海棠花“無故死了半邊”作為不祥之兆,悲嘆晴雯病重難愈,實則體現(xiàn)了人與花之間的情感共鳴,此乃移情作用之體現(xiàn)。在版本比對中,庚辰本記為“海棠預老”,而甲辰本與程本則表述為“海棠預萎”?!昂L念A老”之意象,與庾信《枯樹賦》開篇哀嘆庭槐“此樹婆娑,生意盡矣”之境相契合。在現(xiàn)實生活中,晴雯身世凄涼,十歲被賣入賈府,父母姓氏皆無從知曉,十六歲便因冤屈而死,留下了“千金難買一笑”“勇補孔雀裘”“抱屈夭風流”等傳奇事跡。然而,曹雪芹卻在誄文中將其重塑為自“白帝宮中撫司秋艷”降臨凡塵,最終重返天庭掌管芙蓉秋花的芙蓉女神。曹雪芹借鑒屈原《離騷》的筆法,運用“悲秋”這一古典意象,將故事背景巧妙地設定于秋日,采取“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王逸《楚辭章句補注》)的方式,深刻表達了他對這位不幸女子的哀悼?!盾饺卣C》將一名卑微丫鬟構想為自天界翩然而至的司秋芙蓉女神,進而將其因冤屈而消逝的肉體生命升華至超越時空的“恒久之靈”。曹雪芹汲取了宋玉《大言賦》中所蘊含的崇高美學意蘊,另辟蹊徑塑造了一位以精神人格彰顯崇高的柔弱女性形象。晴雯本為柔弱女子,《芙蓉誄》卻放棄吸收楚辭《湘君》《湘夫人》《山鬼》等對女性之美的描繪,而以《大言賦》中的男性巨人形象為藍本,旨在突破傳統(tǒng)女性柔美形象的窠臼,展現(xiàn)男權社會壓迫下女性所具備的獨特人格魅力?!靶谋忍旄?,命如紙薄”恰似晴雯的風骨寫照。自女媧等母性神話以降,崇高美逐漸演變?yōu)槟行缘膶俦硎觯盾饺卣C》則在弱女子身上成功實現(xiàn)了崇高美塑造的突破。
“大旨談情”“昭傳閨閣”乃《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宗旨,“金陵十二釵”正冊構成了該小說敘事結構的核心框架,而晴雯—這位“心比天高,命如紙薄”的女子,正是冊中率先亮相的人物形象。在現(xiàn)實中,晴雯的肉體生命備受壓抑,最終不幸夭折,然而其作為芙蓉女兒的“恒久之靈”卻獲得了永恒的解脫與自由,最終達到“生前與蘭蕙并肩,死后主宰芙蓉”。在此情境中,晴雯的形象被精妙地融入,從而更深層次地強化了黛玉與芙蓉花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脂硯齋批注載“晴有林風,襲乃釵副”,后世紅學則衍生出“晴為黛影,襲為釵副”的說法,此觀點在紅學界贏得了普遍的認可。具體而言,晴雯身上映射出黛玉的清高氣質與美麗容顏,且二者對寶玉皆懷有純真無瑕的情感。
《紅樓夢》因其浩渺廣博的內容,在歷史的長河中即使過了多年,還是有很多值得探尋的奧秘。本文從花卉文化處著筆,認為芙蓉應為經霜的木芙蓉,從芙蓉花探究《紅樓夢》中對于人物生活的影響,以及對于黛玉、晴雯清高孤冷形象塑造的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