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老婆尋到老黃的時候,老黃已經抻著脖子在公園門口站了倆鐘頭了。
“等活?”
“等人!”
“啥人?”
“不認識?!庇窒駝傁肫饋?,老黃說,“一個小姑娘?!崩宵S老婆的癟嘴就更癟了。老黃趕緊又說:“她托我?guī)退窗??!?/p>
“不認識,咋托你看包?”
蹬了一上午的三輪車,老黃原本是想在樹蔭下歇歇涼的,剛站下,那小姑娘就來了,看模樣像個外地游客,說:“叔,我進去看看就回來,包放您這兒?!闭f完她就跑公園里去了。
“然后呢?”
“然后,就一直沒出來。”
老黃老婆也伸著脖子向公園里望。公園門口出出進進的都是人,公園里邊拉胡琴的、唱戲的,咿咿呀呀的聲響越過熙熙攘攘的人群飛到大街上。老黃老婆的癟嘴嘎巴了兩下,本鄉(xiāng)本土的,雖然就在公園邊上住著,兩人卻誰也沒進去過。又不是談戀愛的小年輕,也不是要遛娃的老頭老太,有那工夫多拉兩趟活不好?老黃永遠有他的道理。“看包的工夫還不知道能拉幾趟活!”老黃老婆的癟嘴說話的時候一點也不癟,老黃的眼珠子就瞪起來了,說:“人家信任我,比拉多少趟活都值?!崩宵S老婆就趕緊閉了嘴。
飯點都過了一陣了,老黃的肚子嘰里咕嚕響個不停,老黃老婆才想起來原本是來尋老黃吃飯的。兩人伸著脖子又向公園門口望了望,照舊是人來人往,只是沒有老黃要等的那個人。
“是啥呀?”老黃老婆向那個粉色的帆布包努了努嘴?!安粫缘??!崩宵S也望著帆布包搖了搖頭?!岸疾粫缘檬莻€啥,你看了那么久?”“人家信咱嘛,再久也得看著。”帆布包鼓鼓囊囊的?!耙欢ê苜F重,怕丟了才交給我看著。”“真要是那么貴重,放到公園的存包處不就行了。又不認識你,你拿走了怎么辦?”“咱是那種人嗎,做文明市民懂不?”老黃的眼睛瞪得溜圓,像是要和誰打架一樣。
公園門口依舊出出進進人來人往,老黃和老黃老婆依舊抻著脖子向公園里邊望。
“你說那娃為啥信你?”老黃撓撓腦瓜皮答不上老婆的問題?!盀樯??因為咱不像壞人唄,”老黃忍不住嘿嘿笑起來,“咱不知道她為啥信咱,但咱知道,既然人家信任咱,咱就得對得起人家的信任。要不還是個人?”
老黃老婆的眼睛拂過帆布包粗糙的布面,像拂過心頭粗糙的往事。
昏黃的路燈下,老黃舉著一張紅色的鈔票唉聲嘆氣,從城北到城南,三輪車上壓得像小山包,骨頭都散架了就只換來一張假鈔。醫(yī)院門口,老黃把被電車撞倒的老人扶起來,卻被老人拽緊胳膊不撒手?!罢也坏阶参业碾娷?,你就是肇事者?!崩宵S后悔,沒有長一百張嘴。
“還是好人多。你不是說你被人掏了兜,在火車站身無分文餓得頭暈眼花,要不是那位好心人給你一塊面包和一百塊錢,興許這會兒你還在路上討飯回不了家呢?!?/p>
老黃老婆就笑出了聲。
“不能因為有壞人就不做好人。都不做好人,好人從哪兒來?”老黃的肚子突然轟隆隆兩聲山響,像是給老黃鼓了掌。
“要不你回家去吃飯吧,我在這兒等?!?/p>
老黃搖搖頭,說:“那姑娘不認識你。”
老黃老婆沒了辦法,只得三步并作兩步地往家跑,從碗柜里抄起兩個大饅頭和兩根自己腌的酸黃瓜。老黃老婆趕回來的時候,老黃的脖子又伸長了一截。
“要不要進去找找?”兩個大饅頭下肚,老黃的眼珠子又亮起來了,老黃的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幾下,想了想說:“還是不要了,人找人急死人。就在這兒等吧,只當歇涼了,攢足了力氣,下晌多拉幾趟活就找補回來了。”
老黃老婆就坐在老黃身邊。
“喵!”帆布包動了一下,傳出一聲悠遠又悠長的貓叫。
老黃一激靈,唰啦一下拉開帆布包的拉鏈,一只伸著懶腰的橘貓出現(xiàn)在老黃面前。
貓。一只貓??戳税胩欤吹木尤皇且恢回??!
“耍弄人嘛。”老黃老婆的火氣騰地一下上來了。
咋會是一只貓?老黃也愣了。
就是一只貓,一只橘貓,一只臟兮兮的橘貓。
嗓子眼突然一緊。老黃覺著剛剛吃下去的饅頭沒有進到肚子里,而是都卡在了嗓子眼里,上不來也下不去。
“喵,喵。”
老黃的拳頭攥得緊緊的。
老黃老婆一伸手,連貓帶包就要往外扔,老黃趕緊胳膊一擋,拳頭就變成了巴掌。“別?!?/p>
“咋?”
“別扔,人家讓咱看的是包,不管包里是啥,都是人家信咱?!?/p>
老黃老婆和老黃并排坐著,中間多了一只橘貓的腦袋。三顆腦袋,伸著脖子,齊刷刷地向著公園門口望。
“呀,小乖乖?!毕耧L一樣,一個身影突然出現(xiàn),轉眼橘貓就被她抱在懷里。老黃認出來了,就是讓他看包的小姑娘。老黃的拳頭不由得又攥緊了。
“大叔,謝謝您。”老黃的眼前像有一朵純凈的花朵突然綻開。唉,還是個孩子。
“大叔,我真害怕您會丟下它不管……我在火車站撿到它的時候它像個小可憐……公園里不能帶貓進入,只能請您幫我看一下……謝謝,謝謝您……”小姑娘說話像連珠炮一樣,老黃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喵,喵,喵。”橘貓抻著脖子連叫了三聲?!把?,大叔,它在夸您呢,妙,妙,妙。”
咯噔!老黃覺得卡在嗓子眼里的東西一下子就掉到肚子里去了。
選自《芒種》
202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