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爺,你快醒醒,我這一輩子全靠你了?!?/p>
我被什么東西握住,身子晃蕩,從展示臺上懸空,又在燈光中落下。
奇怪,我竟能聽懂人說話。
“龜爺,你可終于醒了。我是葉紹翁的后人啊,你看看,我和我的祖先像不像?”
我被放在一片玉石板上,眼前是一張金屬質(zhì)感的臉,這與我記憶中的人類不太相符。
“我記得你祖先,一個瀟灑但受限于功名,胸懷大志卻無處施展的詩人。”
“對對對,就是他。你快看我和他長得像不像?!?/p>
我的左眼蒙眬,只有右眼能看清東西。我想揉揉眼睛,但四肢卻怎么也抬不高。哦,我想起來了,我是一只瓷龜,一只滿身冰裂紋的獨眼瓷龜。葉紹翁從煉制瓷器的窯中將我取出,又仔仔細細地為我涂上青藍的釉色。
“龜爺,你快看看我和他長得像不像?!?/p>
“年輕人,別著急?,F(xiàn)在是什么朝代了?”
“二一四九年,龜爺?!?/p>
“二一四九年?!蔽页烈髦拔矣浀媚闼卧獣r期的祖先們,也記得民國時期的世界。但為何記憶中沒有你的臉,只有一片陽光照不到的深黑?”
“龜爺,因為你剛從海里被撈上來啊。你在咸水里泡了上百年啊。龜爺,我就明說了吧,今天博物館搞活動,只要能證明館里的物件來自誰的祖先,誰就能把物件領(lǐng)回家。龜爺,你看這圖像上的是不是你?!?/p>
他拿出一張泛黃的舊照。照片上有兩人一龜,左手邊的是日本人伊藤,右手邊的是當時的縣長葉兆文。那時葉兆文想將我贈予伊藤,以換取縣城和平,但伊藤對我并不感興趣。沒過幾天,日本人的飛機就轟炸了縣城。
“我認得葉兆文。他算個人物?!?/p>
“那你看看,我和這個祖先像不像?!彼麑⒄掌旁谀樳?,兩人眉眼間有些許相似,但很難用“像”字形容。
我想搖搖頭,但脖子依舊被固定。
“年輕人,我雖然一千多歲了,但不癡傻。你先告訴我這些年發(fā)生了什么,好嗎?”
他先是一愣,隨后又從憤怒與無奈中擠出個稱不上美觀的笑臉。
“那我長話短說吧?!?/p>
他急促且無邏輯地說著,語調(diào)起伏怪異,根本沒有他祖先的才能。但我認為他確實是葉紹翁的后人。他手中的族譜我認了八百余年,不會出錯。
“你與你的祖先確實不像,但我依舊愿意給你機會。我看你手中握著葉家族譜,我打算考你三個和祖先有關(guān)的問題,只要你答上來,我就認可你?!?/p>
“龜爺,那你還是別問了吧?!?/p>
“你不記得祖訓,不記得先祖的功績了嗎?”
“誰背那個東西啊,龜爺,那些都是糟粕,一百多年前就被拋棄了。”
“那,祖先的名號、他們的作品呢?”
他又搖搖頭:“都不記得了,龜爺?!?/p>
“那,祖先墓地的位置,可還有印象?”
“都沒啦,一百多年前就取消土葬了。人都送進爐子里火化,變成粉末出來?!?/p>
“人被燒成粉末?”我大驚。
“是啊,同樣是大火,你能從泥燒成瓷,人就只能從肉燒成灰。龜爺,要不說你怎么能活千年呢。如果不是為了活久一點,現(xiàn)在誰愿意給自己的身子裝上機器啊?!?/p>
他擺了個夸張的姿勢,令我分不清他說的事是真是假,可我確實也沒有其他的辦法確認身份。
“好吧,我認可你,你是葉紹翁的后人?!?/p>
“真的?龜爺,那你得在合同上簽個名?!?/p>
我的眼前忽地出現(xiàn)一個電子屏幕,合同底部的署名是“南宋龍泉窯青釉瓷龜”。我艱難地將右爪微微抬起,合同下方清晰地落著我的爪印。
“簽好了?!?/p>
他顯得很高興,走向前來,將我擁在懷中,又舉過頭頂。
“龜爺,你知道我們?nèi)~家祖上流傳下來一顆純度極高的寶石嗎?族譜上說,擁有瓷龜,就擁有了葉家的財富?!?/p>
“寶石?”我思考了很久,但記憶中不存在這顆寶石。
“抱歉,孩子,我不記得你說的寶石,它不曾在我的記憶中出現(xiàn)?!?/p>
“沒事,龜爺,它已經(jīng)在我眼前出現(xiàn)了?!?/p>
我剛想開口問些什么,身體卻以反應不過來的速度下墜。我沖向地面,潔凈的瓷磚映出了我的樣貌。我突然想到些什么,但身體已支離破碎。我的語言功能不再出現(xiàn),我的視野朦朧。但值得慶幸,我在意識消散前明白了自己的秘密。
原來,我擁有一只純凈的眼睛。
選自《大觀·東京文學》
2024年11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