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我對面,很興奮,臉頰上泛起兩坨紅暈,核桃皮似的皺紋,也都舒展開來。
看著桌上豐盛的菜肴,我咽口唾沫,搓著手,竟然不知道說什么好。
在我們村,誰家有事,互相都會有個人情往來,何況我是村里第一個考上名牌大學的人。這幾天來串門祝賀的人很多,沒想到二奶奶也會來湊熱鬧。
二奶奶姓蔡,住村子東頭,我們這幫孩伢子都叫她菜花婆。她沒有子女,也沒男人,不愛說話,極摳門,村里人很少和她來往,挺個性的一個老太太,沒事就坐在村頭大石頭上發(fā)呆。她的眼睛總有眵,霧蒙蒙的,就像村頭那汪深不見底的潭,好像里面隨時能鉆出兩個妖怪。我打記事起,就有點怕她。
說是怕,其實是討厭,尤其是討厭她那副冷冰冰的樣子,以至于我們在貓狗都嫌的年紀里,經(jīng)常會變著法地捉弄她。她家的門口或是屋檐下,總能出現(xiàn)死耗子或癩蛤蟆。菜花婆看到了,拿起鐵鍬就給撮走,理都不理我們。我們沒有得到所期望的憤怒或告饒,覺得很是難堪和生氣。其實,哪怕她拿出一點點的糖果向我們示好,我們都不會為難她。所以,能夠整服她,成了我們樂此不疲的“奮斗目標”。
母親曾因我用泥巴捏的“小棺材”扔了菜花婆家一院子,狠狠地打過我一次,說菜花婆可不是沒有脾氣。當年我們村有一個“獨眼龍”,看菜花婆孤寡一人,半夜竟然摸到菜花婆的窗下。等人們聽到動靜趕來的時候,卻看到“獨眼龍”縮成一團,蹲在墻角,臉上是左一道右一道的抓痕……菜花婆拿著木棒,披散著頭發(fā),就像一頭暴怒的母獅子。打那起,沒人再敢招惹她。
母親說完,對我搖搖頭,嘆口氣。我默默地低下頭。
菜花婆逐漸老去,我也隨之長大。后來我上了高中,因為住校,很少回家。但是每次看到她滿頭白發(fā)孤零零地坐在村口,心里也不由得涌起愧悔之意。
不過,我很快就要離開村子了,今后的日子,更不會和菜花婆有什么交集。畢竟,我是風華正茂的大學生,她是行將就木的老太太。我也知道,她定是討厭我的,只是心里有點納悶,我曾給她制造了那么多的麻煩,她怎么會請我吃飯?
盡管不解,我還是坐在了她家炕頭上,一是盛情難卻,二是什么,我也說不清。
你去西安上大學?菜花婆首先打破沉默,語氣柔和。
嗯。我局促地點頭。
西安我去過,那是一個好地方。菜花婆的兩汪深潭忽然變得波光瀲滟。
應該是的。我看著她,這也是我第一次這么仔細地看她。我驀地發(fā)現(xiàn),她眼睛里的光亮,竟然使這暗沉的小屋都有了色彩。
菜花婆沒有再說話,低垂著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咳嗽一聲,菜花婆似乎緩過神來,說,吃吧,這是我腌的鴨蛋,這是辣椒炒肉……都是你愛吃的,吃得飽飽的……
我愛吃的?我狐疑地看眼菜花婆,但是她的熱情讓我放下所有顧慮,準備大快朵頤。
先等等,應該喝點酒。菜花婆不等我阻攔,轉身打開柜子,翻出一只密封的葫蘆。那葫蘆外表已經(jīng)斑駁不堪,依稀可見上面烙印著“花好月圓”四個大字。
菜花婆臉上的紅暈似乎更濃了,她小心地擎著那只葫蘆,弓著腰,要給我和她的碗里倒酒,說,這酒我留很多年了,一直留著,就等……
一滴晶亮的水珠從她的眼角滑落,“吧嗒”一聲落到碗里。
我驚愕地看著她,酒葫蘆里,根本就沒有倒出一滴酒。可菜花婆好像沒有看見,依舊很認真地“倒”酒,像是在舉行某種儀式。
西安是個好地方,是天堂一樣的地方。菜花婆的腰桿挺了挺,雙手抖抖地撫著酒葫蘆,眼睛并沒看我,絮絮地說著:
西安有兵馬俑,一眼望不到頭,比集市上人都多,密密麻麻的……
楊貴妃洗澡用的澡堂子,恁大,咱全村人去都不會擠……
肉夾饃香死個人嘞,咬一口,滿嘴流油……
能去西安的人,都是去干大事的……
菜花婆的話在熱氣中蒸騰著,溢滿整個小屋。她臉上放光,眼睛清亮,似乎連那干癟的身軀也通體發(fā)光發(fā)亮。我根本插不上話,只能聽著。我想我長這么大,第一次聽到菜花婆說這么多話。
回到家的時候,我和母親說起吃飯的過程。我說真沒想到,菜花婆竟然去過西安。
母親撇撇嘴,說聽她吹,菜花婆是個小腳,這輩子連村子都沒出去過。
我愣住了。
幾年后,菜花婆就去世了。
而我大學畢業(yè)后,參加工作,結婚生子,菜花婆和村里的很多事物在我的腦海里也漸漸淡去。
因工作關系,一次整理縣志,我竟然發(fā)現(xiàn)了菜花婆的名字。
我愣了好久,終于明白,當年菜花婆為什么會請我吃飯,為什么給我倒酒送行,為什么說她去過西安……
縣志上記載,菜花婆的丈夫是地下黨。在他們結婚的第二天,男人就接到任務,去了西安,時隔不久就犧牲在了那里……
選自《安徽文學》
202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