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正在給院里的葡萄秧掐尖,突然,“炕頭王”呼地站起身,豎起耳朵,向著緊閉的大門汪汪汪地叫起來。
我呵斥著它,向著大門口的方向喊,誰?。块T沒鎖,狗拴著呢,進來吧。
咣當一聲,大門被打開一道縫隙,隨后,一個自行車前輪擠了進來。見不是左鄰右舍串門的,我急忙從梯子上跳下來,快步向大門走去。
噢,是大舅來了!
大舅臉色紅潤,身手靈便,一點不像八十歲的老人。雖然已經(jīng)進入九月初,大舅的鼻尖和兩頰仍然掛著汗。
我接過大舅的自行車,問,怎么來得這么早,吃飯了嗎?
大舅沒有接我的話茬,卻問我媽在不在家。
我說,在家啊。我轉(zhuǎn)身向著屋里喊,媽,我大舅來了!
媽出了屋門,邊走邊說,大哥,你咋來了?還騎自行車?沙河鎮(zhèn)到這兒有二十里地呢,孩子們都有車,讓他們送一趟,一腳油就到了。年紀不饒人啊,可別累著。
大舅舒了一口氣,拍拍胸脯說,還行,別看有一年多沒摸我這二八大杠了,手腳還不笨。
我搬來凳子,放在葡萄架下陰涼處,讓大舅坐下歇一會兒。媽遞一把蒲扇給大舅,吩咐我給大舅點上煙。
待我把點著的香煙送到大舅的手里,媽又說,大哥,少抽點煙,這東西對身體不好。
我媽有四個兄弟姐妹,依次是大舅、大姨、老舅和老姨。我姥爺和姥姥去世早,是大舅和我媽撐起了這個家。我媽小時候說話辦事就干凈利落,屯里人送外號“小辣椒”。
那年,老舅上初中一年級,我媽給他洗衣服時,聞到了一股濃濃的煙味。于是,我媽氣勢洶洶地找到老舅,從他衣兜里翻出半盒煙。我媽把煙盒狠狠地摔在地上,又用力地踩上一腳,然后抄起笤帚疙瘩,把老舅按在凳子上打。接著,屋里便傳出了老舅那震天動地的求饒聲。最后,還是由大舅出面,在嚴厲的警告中給老舅個臺階下。
后來,我向大舅求證過這事的真假。大舅跟我說,確實是真的。他和我媽有約定,不管在家里還是在外面,遇事由我媽唱白臉,大舅唱紅臉。兩人一直配合默契,直到兄弟姐妹都成家立業(yè)。
我為大舅端來一杯溫水。就在我俯下身把水放到大舅面前的凳子上時,我看見大舅額頭上的一道半截蚯蚓樣的傷疤。那道傷疤是大舅十二歲那年在河里逮蟾蜍時留下的。蟾蜍跳,大舅跟著追,也是太專心了,大舅一不留神,一頭撞到河邊的條石上,他一下子就昏了過去。那年我媽六歲,頭上生了瘡,村里的老人說,把河里的蛤蟆曬干搗碎,能治這毛病。后來,我媽的病治好了,那道疤卻永遠留在了大舅的額頭上。大舅算是破相了,直到二十六歲時才處上對象,我的準舅媽對他的傷疤感到好奇,大舅講了它的來歷后,準舅媽點著大舅的頭說,你呀,讓我說你什么好呢?大舅說,我是他們幾個人的大哥,你不知道“大哥”這兩個字在我心中的分量。
就在我想著大舅往事的時候,大舅正在仔細打量他的妹妹,然后說,身體還好吧?
我媽點點頭說,好著呢,頓頓能吃兩碗飯。
大舅又說,家里也沒啥不順的事?
我媽不解大舅話里的意思,想了想說,沒有啊,對了,前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做夢夢見我們家后院墻倒了,這個算不算啊?
大舅說,不算不算,我昨天給你大姐、老弟和老妹打電話,都打通了,就你,我打了十多個電話,你就是不接,急死我了,我以為你有啥事呢。
我媽掏出手機說,不可能,我的手機一直沒離身,電話鈴就沒響過,你是不是打錯號碼了?
大舅瞪了我媽一眼,扭過頭去,望著院外的大槐樹。
我忙拿過我媽的手機翻看通話記錄,確實沒有大舅的未接電話。我問媽,你刪過通話記錄嗎?
我媽白了我一眼。
我對大舅說,大舅,你可以給我打電話啊。
大舅說,我又不找你,我找的是你媽。
算了,我不和大舅解釋了。我想,大舅說打電話了,我媽又沒接到,是不是我媽無意中把大舅的號碼拉入黑名單了?我按了幾個鍵,果然,大舅的號碼位列其中。
我沒跟他們道出實情,說了不定會引出什么岔子。我對大舅說,我家昨天晚上都沒有信號,現(xiàn)在有了,可以打通電話了。
大舅按了一下?lián)芴栨I,我媽的手機果然響亮地唱了起來。
我媽按了一下掛斷鍵,歌聲戛然而止。她對大舅說,哥,你打電話有事嗎?
大舅一本正經(jīng)地說,有事啊,有重要事。
我和媽媽盯著大舅,靜待下文。
大舅說,昨天是白露,我想問你,蔥種了沒有?這蔥種早了種晚了都不行。
我和我媽長出了一口氣。
選自《天池小小說》
2024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