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子語類》中,弟子記錄了朱熹的慨嘆:“物才數(shù)年不用便忘之?!边@一慨嘆是針對當時南宋的人已經(jīng)不清楚跟“燭影斧聲”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柱斧為何物發(fā)出的。接下來,朱熹具體講道:“祖宗時,升朝官出入有柱斧,其制是水精小斧頭子,在轎前。至宣政間方罷之,今人遂不識此物,亦不聞其名矣。”人類善于遺忘。時過境遷,原本無需解釋的日常習(xí)見熟知的事物,到了后來就變得費解難曉。朱熹講的柱斧,只是時間未過百年的近例。如果過去幾百年、上千年,對往時的事物無疑會變得更為隔膜。后人望文生義的解釋,錯誤也所在多有。比如我在幾部文獻中都發(fā)現(xiàn)了清人將宋代官僚升遷制度的“止法”臆改為就地正法的“正法”。因此,無論是文獻整理,還是在此基礎(chǔ)上的研究,今人難解的古代名物像是一只只攔路虎。需要準確解釋這樣的打虎作業(yè),才能順利地進行文獻整理或?qū)W術(shù)研究。
對于古代事物的訓(xùn)釋,前人在文獻傳承過程中已做過大量工作,許多文獻的注疏就包含了訓(xùn)釋。在文集或筆記中,也有不少前人的具體記載或考證成果。這些積累都足資我們對古代名物的理解。不過,對于有些名物,前人缺乏涉及,文獻不可征。此外,對于前人的記載與考證成果,我們也不能毫無保留地全盤接受,需要對訓(xùn)釋的正誤有所辨析,才能用于文獻整理或?qū)W術(shù)研究。對訓(xùn)釋辨析的最終定讞,需要有足夠的證據(jù)。不然的話,往往就會出現(xiàn)心知其誤而難以舉證的狀況。然而,尋覓訓(xùn)釋證據(jù),盡管在科技進步的今天,有各種電子版、數(shù)據(jù)庫的存在,已變得相對容易,但依然會遇到文獻難征資料匱乏的問題。解決這個問題,需要進一步開闊尋覓視野。最近獲贈彭向前《西夏文〈孫子兵法三注〉研究》,閱讀之下,受到的啟發(fā)是,在我們通常主要利用的漢語文獻以外,歷史上存留下來的相關(guān)少數(shù)民族語種文獻和外文文獻,也會成為我們理解、訓(xùn)釋古代名物的寶貴資源。
西夏文《孫子兵法三注》,是曹操、李荃、杜牧三家注本,共有三種殘本,均在二十世紀初出土于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黑水城遺址,后來分藏于俄羅斯科學(xué)院東方文獻研究所和英國國家圖書館。原本翻譯自漢語的《孫子兵法三注》,精通西夏文字的彭向前又將其回譯為漢語。彭向前做的并不是無用功。第一,據(jù)他與現(xiàn)存《孫子兵法》版本比勘,發(fā)現(xiàn)當年西夏人采用的翻譯底本,是一個未見著錄的未知版本,與現(xiàn)存版本的正文和注疏都有很大差異,對于復(fù)原《孫子兵法》正文和注疏具有重要的校勘價值;第二,通過回譯可見,西夏文譯本形同《孫子兵法》正文和注文的一個新的注疏本,包含了當年西夏人的理解。特別是對一些名物的解說,極為有助于今天的理解,廓清了不少困擾已久的謎團,讓我們走出了認識誤區(qū)。聊舉幾個《西夏文〈孫子兵法三注〉研究》一書所指出的典型案例,略窺西夏文《孫子兵法三注》的寶貴價值。
先看兩個一直被錯誤理解的習(xí)見詞語。清代主持編纂《古今圖書集成》的陳夢雷在《贈秘書覺道弘五十韻》中有兩句詩:“銜枚趨鳥道,卷甲護巖城?!痹娭刑峒暗摹般暶丁迸c“卷甲”都是描述古代行軍的常見詞。對這兩個詞,西夏文《孫子兵法三注》都有不同的理解。按順序先說“銜枚”。
何謂銜枚?《中國歷史大辭典》下卷如是云:“枚,形如筷子,橫銜口中,兩端有帶系于項上,使不能說話。古代行軍襲敵時,令士卒銜枚,以防喧嘩?!薄吨袊糯娛麓筠o典》也有比較通俗的解釋:“古代軍隊為防止士卒夜襲時,發(fā)出聲音,令士卒于口內(nèi)橫含一小棍,稱為銜枚?!睂τ凇般暶丁钡慕忉?,各種詞典基本一致,無一例外,那就是士兵在行軍時口含一物,避免發(fā)出聲音。一般人通常的理解,也沒有超出這樣的解釋。不過,我們看西夏文《孫子兵法三注》對《軍爭篇》杜牧注“晉將毌丘儉、文欽反,諸軍屯樂嘉,司馬景王銜枚徑造之”中的“銜枚”,譯作“馬唇捆”,意即捆住戰(zhàn)馬的口唇,而不是限制人的發(fā)聲。這樣的解釋似乎更為合理。作為士兵的人有自我控制能力,會服從命令,不必用口塞木棍這樣的方式限制發(fā)出聲音,而馬非人,無法聽命,會不時發(fā)出嘶鳴,只有人為強制。
關(guān)于“卷甲”一詞,軍事科學(xué)院戰(zhàn)爭理論研究部的《孫子兵法新注》也對《軍爭篇》的“卷甲而趨”一句,按字面之意解釋為“卷起鎧甲急速行進”。西夏文《孫子兵法三注》對這一句,直譯作“甲著裾卷”;對《九變篇》李荃注“攻其所愛,必卷甲而救”的“卷甲”,西夏文的直譯是“堅甲下卷”。從這兩處西夏文的回譯,我們可以理解“卷甲”的意思,是指為了便于急速行動,卷起甲衣的下擺。這是合乎情理的,不然堅硬的鎧甲如何能夠卷起?可見歷來的解釋都是望文生義。
通過西夏文的譯文,不僅可以廓清對一些習(xí)見的古代詞語歷來的錯誤理解,還可以對古代事物獲得明確的認識。宋元明歷代都廣泛使用的神臂弓射程很遠,在冷兵器時代威力很大。神臂弓如何操作?是像字面所示,由臂力很大的士兵來操作嗎?《孫子兵法》及其注釋都不可能對宋代才出現(xiàn)的神臂弓加以說明,在宋代政府文書匯編的《宋會要》中,只有對神臂弓形制的描述,也沒有關(guān)于操作的具體說明。不過西夏文《孫子兵法三注》對“強弓”“強弩”,都翻譯為“鐙弓”。這就顯示,保證遠射程的弓弦過于強硬,再大的臂力也無法拉動,只能用腳才能使上更大的勁。那么,鐙弓就是神臂弓嗎?其實,神臂弓本來就是西夏人發(fā)明的。沈括的《夢溪筆談》中有西夏人向宋朝獻神臂弓的記載。因此,西夏人在翻譯“強弓”“強弩”時,都是按神臂弓來理解的。由《孫子兵法三注》西夏譯文“鐙弓”,我們便可以清楚神臂弓用腳操作的方式。
盡管跟西夏文《孫子兵法三注》沒有直接關(guān)系,熟悉西夏戰(zhàn)爭史事,又研究西夏文《孫子兵法》的彭向前,在《西夏文〈孫子兵法三注〉研究》中,還旁及了“拐子馬”的考證。在宋金戰(zhàn)爭中,金軍使用的“拐子馬”威力很大,曾經(jīng)一度戰(zhàn)無不勝?!端问贰ぴ里w傳》載:“兀朮有勁軍,皆重鎧,貫以韋索,三人為聯(lián),號‘拐子馬’,官軍不能當。是役也,以萬五千騎來,飛戒步卒以麻札刀入陣,勿仰視,第斫馬足。拐子馬相連,一馬仆,二馬不能行,官軍奮擊,遂大敗之。”不過,“拐子馬”不見于《金史》的記載。拐子馬三馬系在一起的作戰(zhàn)方式,連清乾隆帝都認為不符合使用騎兵的常識。鄧廣銘從“拐子”為北宋人習(xí)用語詞“側(cè)翼”的意思入手,考證出“拐子馬”為左右翼騎兵。彭向前則從“貫以韋索”入手,認為“貫以韋索”不是三馬相聯(lián),而是把騎兵緊縛固定在馬上。這是從西夏人的作戰(zhàn)方式中得到的啟發(fā)?!端问贰は膰鴤鳌肪陀涊d:“以鐵騎為前軍,乘善馬,重甲,刺斫不入,用鉤索絞聯(lián),雖死馬上不墜?!蔽艺淼脑枴堵∑郊は膰鴤鳌芬灿涊d說:“馬軍用鉤索絞聯(lián),雖死馬上不落。”這些都跟金人作戰(zhàn)方式接近,彭向前教授認為金人采取了西夏騎兵的做法。這一考證,從另一個角度補充了對“拐子馬”的正確認識,并再次證明了《宋史·岳飛傳》以及宋代以來有關(guān)“拐子馬”的記載完全是杜撰的小說家言。把“拐子馬”跟《孫子兵法》聯(lián)系起來,前賢已有過這樣的操作。錢基博先生所撰《孫子章句訓(xùn)義·虛實篇》就述及了“拐子馬”。所以說,彭向前結(jié)合西夏人戰(zhàn)術(shù)考證“拐子馬”,并非離題,而是豐富了《西夏文〈孫子兵法三注〉研究》的內(nèi)容。
以上從《西夏文〈孫子兵法三注〉研究》中拈出的幾例可見,對歷來誤解的習(xí)見語詞,對語焉不詳?shù)拿?,對困惑不已的難解問題,經(jīng)過回譯的西夏文《孫子兵法三注》都起到了漢語文獻不可替代的關(guān)鍵作用。撥云見日,勘謬補缺,西夏文《孫子兵法三注》已顯神功,同時也開闊了我們的視野。由此推知,在古籍訓(xùn)解方面,漢語以外的相關(guān)文獻也具有極為寶貴的價值,當時譯者的理解,也有可能為我們解讀古代語詞、名物等提供別具只眼的參考。
以漢字為載體的文獻,在歷代傳承過程中,不僅為各個地域的少數(shù)民族所移譯,還在朝鮮、日本、越南等漢字文化圈范圍內(nèi)廣泛傳播,其中也有被譯作漢語以外文字的,這些譯文也有相當大的參考價值。視野擴展開來,甚至這些地域基于漢語的解讀,如朝鮮的吏讀、日本的訓(xùn)讀、越南的漢喃等,也附加有當事人的理解。比如對李白《將進酒》的異文“天生我材必有用”,日語訓(xùn)讀連文字本身,都把“才”記作“財”;對孟浩然《春曉》“春眠不覺曉”的“不覺”,則訓(xùn)為“忘記了”。這些認識,都有助于我們對古代文獻的理解。在世界進入大航海時代以后,不少漢語文獻又被移譯為各種西文。其實,從古到今,被翻譯為西文的中國古代文獻,跟西夏文《孫子兵法三注》一樣,在??焙陀?xùn)解方面,也一定會顯現(xiàn)出特殊的價值。比如被漢斯·海爾曼(HansHeilmann)在《中國抒情詩:從公元前十二世紀至今》(一九0五)中翻譯為德文的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詩成泣鬼神”一句,回譯為中文則是:“當這首詩完成之時,人們聽見不朽神靈發(fā)出的喃喃贊美將你包圍。”我們常說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泣鬼神”,西方人居然會這樣理解。
除了與漢語接近的吏讀、訓(xùn)讀、漢喃,歷代由漢語翻譯為少數(shù)民族語言以及外文的文獻為數(shù)不少,由于語言障礙,一直較少被加以利用,大多還處于沉睡狀態(tài)。一座座向來被忽視的寶山,等待著發(fā)掘。期待更多的像彭向前這樣學(xué)有專攻的學(xué)者,將具有較高學(xué)術(shù)價值的漢語以外語種的歷史文獻更多地整理出來,填補空白,裨益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