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八歲,小滿,麥將熟未熟,村里人久盼的雨沒來,卻下了場雹子。雹子停時,田里的麥臥著抬不起頭,麥仁被打落,留著空穗在風中鞠躬。
那是個災年,麥子顆粒無收。
往年,我爹愛在打完麥后,摸黑拎著袋子,扛著雞嘴锨,去打麥場“借糧”。這糧不是跟人借,而是跟老鼠借。打麥場四周遍布鼠洞,村里人在麥場上打麥,老鼠在夜里偷麥,別小看這“偷”,將鼠洞挖透,能挖出不少麥。我爹夜里挖,次日天不亮回,肩上總背著小半袋麥。
這是我爹多年的習慣,村里人是不屑去的,說又不是沒吃的,能從老鼠嘴里摳出多少麥來?我爹不這樣想,他說麥再少也是糧。所以,每年我家總比別人家多“收”些麥。
這個災年,我爹沒去打麥場“借糧”,老鼠也沒麥偷了。村里人為保住僅有的陳麥,家里麥缸上的蓋板壓得比往年都實,壓板的磚都換成了大青石,防鼠偷。我爹卻不在蓋板上壓東西,他說災年老鼠不夠吃,總得有地方“借糧”吧。我知道,我爹這是在“還債”。
進入臘月,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已傳出麥勺刮缸底的聲響,我家雖說還存有小半缸麥,但我娘怕吃不長遠,飯就越做越稀,我常常喊餓,我娘就讓我多喝水。過了臘八,村里的人為了過個好年,開始四處借糧,問本村人借自然無望,他們大多是趕車去鄉(xiāng)里,或是更遠的地方。
沒出去借糧的就剩我家和劉嬸家。我家是“盲流”戶,我爹我娘是早年間跟著他們爹娘逃荒過來的,根不在村里,能借糧的親戚都山高水遠。劉嬸跟我家情況差不多,日子卻過得遠比我家緊巴。
我不知道劉嬸的全名,村里人都叫她劉寡婦,我娘讓我叫她劉嬸。劉嬸的男人七八年前給人挖井,叫井埋了,剩下她帶著三個閨女和一個兒子。家里嘴多吃喝就快。她男人在時尚可,男人一走,日子就一年比一年過得緊巴,又逢上災年,常聽人說她家娃餓得半夜鬼哭狼嚎。
我娘聽說了,就在家里長吁短嘆,擔心劉嬸孤兒寡母咋熬過這個年。我爹不接我娘的話,只是悶頭抽旱煙。聽我娘說,當初跟劉嬸男人一起去挖井的一幫人里就有我爹,許是心里有愧疚,我爹只要聽到關于劉嬸家的事,頭就沉得像個磨盤。我娘不管我爹,叫我給劉嬸家送饃。但每回送去,劉嬸都不收。我娘說:“這女人咋恁……”話說一半不說了。
到臘月二十八,我娘和我爹商量把麥缸里的麥勻出一半給劉嬸家。我爹皺眉說:“她能收?”我娘說:“今年不比往年,收不收咱也得想著。她不吃,娃能不吃?再說,咋樣也不能叫娃連過年都吃不上白面饃吧……”我爹沒說話,走到麥缸前往袋子里裝麥,裝了一袋,扎好口讓我娘送去。
我跟我娘一起去劉嬸家。她家冷得像冰窟窿,幾個娃大白天蜷在被子里取暖。劉嬸見我們送麥來,紅著眼圈讓我們把麥背回去,說災年里誰家日子都不好過,她不能拖累別人。我娘一再堅持,說家里的麥夠吃,再說是借給你又不是給你,明年有麥了再還。最后,我娘把麥放下就走。劉嬸卻追出門,硬讓我娘把麥背回去。
麥沒送出去,我爹的臉垮了一半,嘟囔道:“這女人咋恁……”和我娘說了一樣的話。
那天,我爹在堂屋枯坐了半天,午飯都沒吃就一聲不吭地出了門,到傍晚才回來。我爹把我叫到跟前,讓我明天把劉嬸的兒子叫出來,他要帶我們?nèi)€地方。說完,我爹又跟我娘說耳朵話,我只聽到我娘最后說:“這個法子好……”我娘說完,我爹就背上那袋沒送出去的麥出了門。
第二天,我爹帶我和劉嬸的兒子到了打麥場。打麥場荒了一年,地面沒往年光滑,四周長滿了雜草。我爹給我和劉嬸的兒子一人一把鏟,叫我們見到老鼠洞就挖,我這才知道我爹是要問老鼠“借糧”。我頭一次挖,新鮮極了,便跟劉嬸的兒子挖起來,竟真的挖出麥來。我高興得哇哇叫,劉嬸的兒子卻將挖出的麥一把把往嘴里摁,大概是好久沒吃過麥了。
那天,我爹只帶我們挖了一會兒就突然帶我們回了,說家里有急事。把劉嬸的兒子送到他家門口,我爹讓他把挖出的麥全帶回家,還叮囑:“你娘要是問麥從哪兒來的,你就說是老鼠窩里挖出來的?!?/p>
我以為爹真有啥急事,回到家,他卻像沒事人似的,蹺著二郎腿在堂屋抽旱煙。我不明就里地問:“爹,你不是說有急事嗎?”我爹回了句“辦完了”,眉宇間舒展得能跑馬。
這事在我心里一直打著問號,直到第二年麥收后,有一天劉嬸突然叫我們一家人到她家吃飯,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天,劉嬸炒了幾樣菜,有葷有素,桌上還擺了兩瓶酒。席間,劉嬸敬我爹、我娘三盅酒,說:“大兄弟、弟妹,俺這三盅酒是感謝你們借的糧……”說著,劉嬸的眼圈就紅了。
我娘慌忙說:“感謝俺們啥呀?去年借給你,你又沒收,俺們以為你心里一直放不下大哥的事……”
“你大哥是那命,俺心里沒啥放不下的……”劉嬸側(cè)過臉揩掉眼角的淚,“俺知道你們兩口子一直記掛俺們孤兒寡母。那天,俺娃說大兄弟帶他去掏老鼠窩,窩里都是麥。俺尋思災年老鼠窩里咋還能有麥呢?就帶著娃去挖,挖著挖著,俺覺得不對勁,挖出的麥里咋連一粒老鼠屎都沒有,俺就啥都明白了……”
那個下午,劉嬸還了我家一袋新麥,我爹背著那袋麥往家走,臉上掛著陽光,一閃一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