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人稱南梁王，但他既不是土匪，也非惡霸，而是一名牲口牙行，官話叫掮客。一個買賣牲口的人，怎能稱王呢？三層原由：一是我家姓王；二是我爺?shù)难哿岸尽保蝗俏覡斪鍪掠行兄?，南梁一帶，說起他的大名，十人有九個豎大拇指。

我爺?shù)难哿τ卸唷岸尽?？這么說吧，一頭?；蚴且黄ヱR，幾歲牙口，調(diào)教了沒有，脾性如何，有無病痛，擱一般牙行，沒半個或一個時(shí)辰，審?qiáng)Z不清。我爺掀起牛鼻或馬唇，只一眼，就知牛馬幾歲了，健壯否；攫住牛角或馬尾巴，擰巴幾下，順脊梁一捋，就能判斷出牲口勤快不勤快，馴服沒馴服。

當(dāng)然，這本事也不只我爺一人有，偌大個南梁，仨星倆北斗還是有的。問題在于，好的牙行，除了眼力，心里還得有桿公平秤。人家買賣雙方委托了你，賣的期盼能得其所應(yīng)得，買的希望能獲其所期待。有的牙行為了多賺點(diǎn)兒中介費(fèi)或別的目的，這邊捅咕一番，那邊鼓搗一氣，半晌也說不攏一宗。我爺從不為準(zhǔn)星外的事費(fèi)心思，完全站在中立的位置上，公平地給大家衡量，手朝這只袖筒里一擩，往那個襖襟底一伸，三捏兩掐，買賣就成了，而且買賣雙方都很滿意。

故而每到牲口集市，我爺總是被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過他手的牲口，不說占集上七成，六成以上定沒問題。至于成交后能得幾錢碎銀，他從不計(jì)較。這除了跟他稟性有關(guān)，還因他不把這當(dāng)作主營，他主要的營生是販牲口，從青海、內(nèi)蒙古、河北、山東把馬、騾、牛、羊趕回來，再賣出去。

幫別人說合，好說；把自己的賣出去，主要靠德行人品。做買賣，誰不希望多賺點(diǎn)兒？但我爺對誰都坦誠公平，尤其守信，據(jù)說在南梁，只有他能從陜察熱遼賒賬趕回牲口。不過，他賣牲口也賒賬。在我爺這兒，若你是真正的莊稼人，靠老天、汗水掙日子，暫時(shí)拿不出那么多錢，他會讓你先把牲口趕回去用，等到了秋天有收成了，再把錢還上。若遇到災(zāi)年歉收了還不起，下一年給也成。再不行，把牛馬給我爺趕回來，權(quán)當(dāng)替我爺喂了一年。

當(dāng)然也有拖成呆賬、死賬的，也有有了錢不想還的。世道不寧，人心不古。但我爺從來不賴賬，他說賴賬就不是人了，連賒出去的牲口都不如，且再也無法從口外、關(guān)外賒回馬、騾、牛、羊來了。可是別人賴了他的賬，他周轉(zhuǎn)不過來時(shí)怎么辦？他就把自家的田地賣了，把錢匯給賒賬給他的人。

日本鬼子打進(jìn)來后，世道更加不安寧了，死賬、呆賬愈發(fā)多起來，我爺?shù)牡卦劫u越多。屋漏偏逢連夜雨，民國三十年，日軍竟劫走了我爺?shù)奈迨ヱR、騾。我爺問鬼子要錢，鬼子說：“巴嘎，你的私通八路！”我爺說：“這是明搶啊！”二鬼子說：“狗腦袋叫驢踢了！想叫皇軍賞你一刀？”我爺吼道：“強(qiáng)盜！五十匹大牲口啊，我拿什么還人家賬？”有人勸他：“是鬼子搶了你，又不是你賴賬?！蔽覡斦f：“鬼子搶的是我，憑甚不還人家？”回到家，我爺牙一咬，把剩下的一百畝地一口氣全賣了。不夠，他又把祖上傳下來的一座四合院賣掉一半。

我爺湊了些錢繼續(xù)販牲口，試圖把損失補(bǔ)回來。可仗還在打，他非但沒把虧空補(bǔ)起來，反而虧得只剩一孔窯了。

那年年底，四叔的奶媽來要奶水錢。我爺一掏兜，半個銅板也沒有，心一驚：吃了人家的奶水，不能不付錢呀，那奶水是一把米、一把糠通過血肉凝化成的！他一時(shí)無著兒，便心一橫，說：“干脆，把孩兒抵給你們。若不想要，插個草標(biāo)，送到集市上賣了！”

我四叔自此就姓了劉。

1949年土地改革時(shí)，我爺被定成下中農(nóng)，不僅保住了那孔窯，還分回來一孔。再后來，我爺做了合作社社長、村委主任，當(dāng)了幾十年的村干部。

當(dāng)了村干部后，我爺不再販牲口，一門心思搞生產(chǎn)，帶領(lǐng)村里人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我們村也成為全縣的紅旗村。古稀之年，我爺來省城跟我們同住。有一年，我安排他參加了一個老年旅游團(tuán)去南方旅游，回來時(shí)他給孫輩、重孫輩每人買了一件飾品——男的是觀音玉墜，女的是翡翠玉鐲，外加一只金戒指。我爺說：“希望你們做人像玉一樣?！蔽依掀诺囊粋€經(jīng)營珠寶店的閨蜜看見了，說：“除了戒指，其余都是假的。”幾個孫子就笑我爺：“爺爺，你一輩子看牲口一看一個準(zhǔn)，咋看人總是走眼呢？”我爺說：“我把他們當(dāng)人看，誰曉得他們——唉！”然后正襟危坐，對擔(dān)任國企廠長和下海經(jīng)商的我那兩個堂弟說：“你們搞生產(chǎn)，做買賣，一不能欠工人薪水和生意伙伴的錢，二不能造偽劣品坑騙人。做不到這兩點(diǎn)，就不是我王家子孫！”幾個孫子繼續(xù)開玩笑，說：“爺，難不成你想把我們也抵了債？”我爺嘿嘿笑了，又瞪著眼說了句頗富禪意的話：“陽債陽還，陰債陰還！”

2010年重陽節(jié)，金風(fēng)和煦，我們簇?fù)碇鵂敔敚牧艘粡埼迨劳玫娜腋?，改為劉姓的四叔和他的家人也參加了。?dāng)晚，爺爺在家中永遠(yuǎn)地睡去，享年一百歲。裝殮時(shí)，我們在他的枕頭下發(fā)現(xiàn)了一張麻紙，上書幾行毛筆字，曰《罪己書》，云：“立德吾兒，汝父無能，賣兒抵債，失德失親，為人不齒。父親此去，陰朝受罰，來世變牲，還報(bào)吾兒。”

四叔跪在靈前哀哀痛哭，怎么勸也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