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奶奶到派出所,還是為尋找女兒的事。劉警官早已收拾好行李在等她。這將是他們第六次踏上尋親的道路。
白奶奶已寡居多年,為了尋找女兒,她沒少往派出所跑。劉警官第一次陪白奶奶找女兒,去的是拉子河,距此二百公里。按照白奶奶的說法,當年她是在那兒將女兒賣掉的,那對老夫婦進了小旅館,隨即遞來三十塊錢,雙方?jīng)]有多作交流,“像菜場買菜,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白奶奶說得輕巧,內(nèi)心卻翻江倒海。
幾次尋親下來,劉警官對白奶奶的身世越發(fā)了解。其實,白奶奶不是本地土著,她是被總廠派來的技術(shù)工,之后就在這里安家落戶了。
白奶奶年輕時朝氣蓬勃,周身洋溢著青春的光彩,走到哪里都分外耀眼。當時,隔壁中學(xué)來了一位教書先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白奶奶與這位教書先生好上了。不久,白奶奶未婚先孕,懷孕六個月時,再厚的棉衣也遮不住白奶奶隆起的肚子了,于是工廠炸窩了,盡人皆知。這在當時是個大新聞。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教書先生一看事態(tài)擴大,難以收場,就悄悄收拾行李溜了。這成了另一樁新聞。
白奶奶癡心太重,于是向廠里請假,去尋找那位消失的教書先生。她先順著溱水河一路向南,翻過大別山,再轉(zhuǎn)向東,一路走一路尋,極不順當。
“一天,到了拉子河,那里有個小衛(wèi)生所?!卑啄棠陶f,“要找的人沒找到,肚子里的孩子卻耐不住性子,出生了?!?/p>
白奶奶說,丫頭出生后,娘兒倆依然住小旅館。白奶奶身子弱,孩子的身體更弱,母女倆眼看活不下去了。煎熬了一陣子,她決定聽從旅館老板的話,將孩子送人。三十塊錢,算是付給她的營養(yǎng)費,對她來說是救命的錢。
之后,白奶奶回到廠里,但因超假被取消了編制。她不在乎,說,給口飯吃就行。那時正巧廠里缺技術(shù)工,就留下了白奶奶。白奶奶這一干就是一輩子。
二百公里,不近不遠。劉警官驅(qū)車帶著白奶奶很快就到了拉子河,這才發(fā)現(xiàn),兩岸的居民早已喬遷新居,昔日的小河變成了大川,曾經(jīng)的衛(wèi)生所和那家小旅館也不復(fù)存在,那里成了一片生態(tài)園林,是鳥兒的樂園。
望著眼前的一切,白奶奶突然恍惚了,她腦海中殘存的記憶仿佛正經(jīng)歷著滔滔河水的沖刷,慢慢消失殆盡。
“到哪兒找我的女兒呢?”白奶奶喃喃自語。
劉警官早有思想準備,他說:“走,咱們?nèi)ポ爡^(qū)派出所?!迸沙鏊墓ぷ魅藛T調(diào)出檔案,符合他們所說情況的家庭不多,一共有四個,但四對老夫婦均已去世,四名被收養(yǎng)的女兒也分散各地。
白奶奶先跟著劉警官去了大別山,查否;又去毛兒蓋,查否;再去清風(fēng)嶺,再查否;最后一個當事人叫王桂梅,十幾歲時遠嫁丹水寨。
去丹水寨,是劉警官陪白奶奶尋親的第五程,但他們又撲了個空。鄰居說,王桂梅的一生并不幸福,丈夫早亡,自己也一身的病,不過她兒子很爭氣,在揚州做生意,她早就去揚州帶孫子了。
這一次,是他們第六次出行,目的地是揚州。白奶奶依然背著藥盒。
在火車上,白奶奶與劉警官閑聊,她問劉警官,當初自己把女兒當白菜賣,算不算犯罪。劉警官想了想,說:“呃……不算,以獲利為目的的才算,您收的是營養(yǎng)費,不算?!?/p>
白奶奶搖搖頭:“不對,只要有交易,就算。不然,誰生下孩子都賣,都說收的是營養(yǎng)費,社會不就亂了?”
劉警官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開導(dǎo)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沉思了半晌,他說:“就算是,拐賣兒童罪的追訴時效早就過了,不算了?!?/p>
“歲月寬恕了我。”白奶奶長嘆一聲,“但不能說我沒罪?!卑啄棠檀蜷_藥盒,盒子外面標注著每種藥的服用劑量。服完藥,她突然又說:“法律饒恕也好,歲月寬恕也罷,這都不是我的心結(jié)。”
白奶奶敞開了心扉,說了很多話。她說,歲月留給她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醫(yī)生告訴她,她患了阿爾茲海默癥,不久后她將失去人生所有的記憶?!暗侥菚r,我就快樂了?!卑啄棠陶f,在她還有記憶的這段時間,一定要找到女兒。
“會找到的?!眲⒕僬f。
“是的,這是我活著的動力?!卑啄棠陶f,她曾看過一集《動物世界》,講的是白鸛。她看到白鸛媽媽將鳥窩內(nèi)最弱小的一只幼崽啄起,丟到樹下摔死了。電視里說,白鸛拋棄弱小的幼崽是為了保障強壯的幼崽的生存,“我是為了誰的生存呢?”
劉警官似乎懂了。也許白鸛媽媽拋棄幼鳥的那一瞬間,觸及了白奶奶內(nèi)心最敏感的地方。
即將到達揚州時,劉警官接到當?shù)鼐降碾娫?,當?shù)鼐秸f從丹水寨來看孫子的王桂梅被他們找到了,但她的后背上沒有胎記。
“也許她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人?!睋P州警方說。
掛掉電話,劉警官不知如何開口。他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說:“奶奶,如果……我是說如果……咱們這次找的這個王桂梅,不是您的女兒,怎么辦?”劉警官試探著一個字一個字地組織語言。
“能怎么辦?”白奶奶說,“再找?!?/p>
“去哪兒找?”
“回拉子河,找小旅館的老板,他認識那對老人?!?/p>
“旅館老板也許早就不在了。”
“找他的后人。”
“如果還沒消息呢?”
“再找!得找……鳥是鳥,人是人?!卑啄棠虉远ǖ卣f,“人不能做白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