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C一個勁兒地往村民文化廣場跑。作為初學(xué)乍練的京劇票友，他在廣場票房拜了剛從城里回來的村民W為師學(xué)戲。W是城里票房小有名氣的琴師，據(jù)說他是賣掉城里樓房回來的。老人家因何告老還鄉(xiāng)？是懷土之情，還是葉落歸根？抑或是……不得而知。反正只是跟他學(xué)戲而已，C不愿為與己無關(guān)的事費心思。

W第一次在老家收徒，就遇上了悟性極高的村民C。每每看到愛徒有板有眼地演唱，W雖不喜形于色，卻也十分賣力地拉京胡伴奏，以示肯定。師徒二人今兒合作的是一段《烏盆記》：“老丈不必膽怕驚，我有言來你是聽……我忙將樹枝擺搖動，抓一把沙土揚灰塵……”

停！不知為啥，W今兒個對C的表現(xiàn)總不滿意，盡管愛徒唱得字正腔圓，穿云裂石，可在師父看來是荒腔走板，稀松平常。師父雞蛋里挑骨頭，不信你聽：“唱戲要有神和魂，擻兒就是神和魂。你的擻兒呢？咋一個也沒帶出來？沒擻兒，是個人都能瞎號一氣！”瞧，老人家訓(xùn)起愛徒來，宛如黑臉包公，一點兒情面都不留。

突然，W撂下京胡，壓低聲音問：“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是家里……”

可不是咋的！還真讓老人家給說著啦。C暗自佩服師父判斷能力之強的同時，不禁陷入沉思。

前些年，C擦凈腿上泥，走出黃土地，在外拉隊伍搞基建，著實賺了兩桶金。至于賺了多少，這么說吧，就是豬肉燉粉條子可勁兒造，也足夠C一家人造好些年的。C衣錦還鄉(xiāng)時，父老鄉(xiāng)親對他刮目相看。別看喝家鄉(xiāng)水長大的C是個“土財主\"，可他的精神追求豐富著呢。C戲癮大得很，平時跟老少爺們兒嘮閑磕，那些生旦凈丑的戲文張口就來，惹得眾人笑個不停。這次返鄉(xiāng)，聽說村里新建的村民文化廣場有票房，C便去拜師學(xué)藝。

作為戲迷，C平時有點兒演唱功底，加之聰明過人，很快就入了門，師父很滿意。沒想到的是，學(xué)擻兒時C遇到了困難，因為他壓根不知道擻兒是個啥東西。按師父的說法，擻兒可是戲中之要，不可或缺。W對C言傳身教：“擻兒就是出彩兒，就是畫龍點睛，錦上添花。因此，‘老丈不必膽怕驚’的‘驚’字要用硬擻兒，而‘我忙將樹枝擺搖動’的‘動’字，要一個硬擻兒和三個軟擻兒結(jié)合起來唱……”

C聽得頭都大了，怪不得師父總對他拉著個臉，原來是自己把擻兒給忽略了，真是一心不能二用。昨天，就在昨天，村干部進了C的家門，攛掇他這個“腰粗”的返鄉(xiāng)人，牽頭成立“種養(yǎng)+”產(chǎn)業(yè)合作社，讓大伙兒背靠大樹，享受分紅。

干還是不干？C躊躇再三，面露難色，還下意識地捂了捂腰包。

“只要有擻兒，即使念白，也能給人以美的享受……”W開始抑揚頓挫地示范念白，“那諸葛亮出得帳去，一日不慌，二日也不忙，到了第三日，不用我國工匠人等，只用戰(zhàn)船二十只，兵卒五百名，茅草千擔(dān)……天至四更時分，趁滿江大霧，往曹營進發(fā)……”

C驚得嘴巴張得老大，簡直對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

聽著聽著，C又走了神。往曹營進發(fā)？不可，牽頭成立合作社，就得當(dāng)大股東，這年頭干啥都有風(fēng)險，大家伙兒的事，七言八語的不好弄，萬一……

“那曹操以為是都督前去偷營劫寨，吩咐亂箭齊發(fā)，借來十萬支狼牙，特來交令?！睅煾嘎暻椴⒚?，字正腔圓，他卻正經(jīng)歪解，劍走偏鋒。十萬支狼牙箭可不是好借的，弄不好被箭射中，得不償失。C主意已定，走，去村委會交令去。

于是，票房卷簾子散朝，C辭別了恩師，徑直來到村委會打退堂鼓。

奇怪的是，他的到來并未引起轟動。就在C要跟村干部們攤牌時，忽見村委會的墻上張貼著一張公告，上書：關(guān)于成立“種養(yǎng)+”產(chǎn)業(yè)合作社的通告。咦？他往下看時，不禁呆住了，只見合作社法定代表人一欄赫然寫著師父W的大名，注冊資本五百萬元。

村干部見他吃驚的樣子，忙告訴他，W是個老黨員，聽說村里急需成立合作社，W就賣掉了位于城里黃金地段的樓房，用賣房款入股。村干部還告訴C，昨天見C有些為難，村里就批準了年事已高的W的請求。

師徒再次相聚于票房時，C心生感慨：“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W說：“為師今天教唱《野豬林》?！苯酉聛恚汩_始教戲：“大雪飄撲人面，朔風(fēng)陣陣透骨寒……”

師父唱罷，舊調(diào)重談：“‘人’和‘陣’是軟擻兒，而唱到‘骨’字時，一個軟擻兒、兩個水?dāng)\兒，就把壓抑中透著無盡悲涼和悲憤的林沖無奈的一面，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瞅著滿身“藝術(shù)細菌”的W，C深受觸動。突然，C的一句戲外話把師父從戲中拽回到現(xiàn)實。“我也入股五百萬元，跟師父一起辦合作社！”

W一愣，暫停教擻兒。因為，愛徒會擻兒啦。

此時，他分明聽見愛徒比擻兒還韻味十足的念白：“俺悟出一個道理，擻兒無處不在，不光唱戲，還有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