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做不可的一件事

我叫方勵，今年71歲。今天我跟大家分享的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拍攝電影《里斯本丸沉沒》。

11年前，我與韓寒導演合作拍攝電影《后會無期》，我們在東極島拍攝時第一次聽說了“里斯本丸”號沉沒的故事。1942年，日本武裝運輸船“里斯本丸”號載著1816名英軍戰(zhàn)俘，從香港前往日本，中途被美軍的魚雷擊中。危急關(guān)頭，舟山漁民一次次劃著舢板沖向那些在海浪中掙扎的生命，冒死救起了其中384名戰(zhàn)俘。

這個故事讓我們大為震驚。為此，韓寒導演寫了一句非常憂傷的歌詞：“當一艘船沉入海底，當一個人成了謎?！倍覟榱诉@艘船，一頭扎了進去，一扎就是整整10年。

一開始，聽說70多年來都沒有人能夠找到這艘沉船，我就有點不信邪。我在地球科學、海洋科學領(lǐng)域做了很多年研究，我們的團隊曾研制出深海無人電動作業(yè)機器人。2016年，我?guī)е鴪F隊在舟山附近的海域?qū)ふ页链?，?0天什么也沒有找到。后來，我們擴大了測量的范圍，把東極島海域掃了個遍，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艘大型沉船。但是，我們怎么證明它就是“里斯本丸”號呢？2017年，我又帶著團隊去驗證。當時，我們用空中機器人進行超低空磁探，發(fā)現(xiàn)水下有幾千噸鋼鐵，由此證明這是一艘?guī)浊嵵氐匿撹F船。然后，我們采用非常精準的聲吶系統(tǒng)，得到了這艘船的三維影像，證實與“里斯本丸”號的樣子一模一樣。所以，我們確定找到了“里斯本丸”號沉船。

2017年9月9日，我從海上回來時聽說，當時還健在的唯一的中國目擊者——漁民林阿根老先生已經(jīng)94歲了。同時，我們聽說，有一名當時被救的戰(zhàn)俘——老兵丹尼斯·莫利還活著，生活在英國。

我立刻意識到，這是我的使命，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誰讓我既能找到這艘沉船的殘骸，又能拍電影呢，這件事非我莫屬。如果我不做這件事，等到這些老人也離開人世，我一定會后悔。

尋找“里斯本丸”號沉船的故事

從2018年起，我們開始尋訪“里斯本丸”號沉船的故事。

我們來到英國的第一個星期，就聽到了無數(shù)讓人心碎的故事，不斷地被打動。

我拜訪了5位與“里斯本丸”號有關(guān)聯(lián)的后人，我們一起去了他們的家族墓地。其中一個人告訴我，他的爺爺只留下一個名字，沒有骸骨，也沒有骨灰。還有一位戰(zhàn)俘老兵的墓碑上只有一行字，上面寫著：“這個列兵可能被淹死了?！?/p>

我采訪了一家人，他們是兩兄弟，他們的大伯死在“里斯本丸”號上，當時他們的父親只有5歲。22歲的大伯去世之前，曾給5歲的小弟寫了一封短信（日本人只允許戰(zhàn)俘寫不到100個單詞的信）。信里，大哥把全家人托付給了小弟，字母全是大寫的，因為哥哥怕自己的弟弟看不懂。

這兩兄弟告訴我，他們的爸爸一直把大伯寫的這封信放在自己的錢包里，貼身放了40多年。

“里斯本丸”號上有1816名英軍戰(zhàn)俘，可是一開始我們能找到的他們的后人只有十幾個。于是，我決定在英國的報紙上打廣告。一連打了一個月的廣告，雖然花掉了很多錢，但是收獲頗豐，很多人讀到了報紙。

更讓我們感到驚喜的是，一個在英國廣播公司（BBC）工作的朋友聯(lián)絡(luò)了我們。當他聽說我是為了拍電影而做這件事時，邀請我去做了一場全球直播。我還在一家非常有名的電臺參加了一場直播采訪。

當時，主持人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是什么原因讓你們到英國來鋪天蓋地地打廣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告訴他們：“1942年，在我們中國舟山市附近的海域發(fā)生了一件大事。1816名英國被俘士兵被‘里斯本丸’號運輸船運往日本，途中船被魚雷擊中，引發(fā)爆炸。一些戰(zhàn)俘試圖沖向甲板尋求逃生之路，但很快就被日軍粗暴地制止，日軍對船上的戰(zhàn)俘進行了瘋狂掃射和屠殺。是善良的中國漁民集體出動，冒著槍林彈雨救下了384名英軍戰(zhàn)俘。這就是我們來到英國，尋找這些英軍戰(zhàn)俘及其后代的原因。這件事發(fā)生在中國，中國人是救人者，是事件的目擊者。”

我受訪的節(jié)目播出后，引起了強烈反響，我們一共找到了380多位與此事有關(guān)聯(lián)的后人。最讓我們感到驚喜的是，我們居然還找到了一名當年被漁民救起來的老兵——威廉·班尼菲爾德。

戰(zhàn)爭、和平、愛情、親情

在英國的時候還發(fā)生了一段感人的小插曲。

當時我們?nèi)チ擞⒓{旁邊的一座小城，在英國皇家海軍陸戰(zhàn)隊的俱樂部采訪了其中一名戰(zhàn)俘的朋友。等我們采訪完要上車時，一個老人追了出來。

原來，這個老人當時在打臺球，沒有聽見我和其他退役軍人的對話。當他得知我們是來拍攝采訪與這些英軍戰(zhàn)俘相關(guān)的人和事時，他特別感動，追了出來，一定要捐給我們10英鎊。那是我們在2018年收到的第一筆捐款。

在我們展開大規(guī)模尋訪的同時，我也一直在思考應(yīng)該如何講述這些故事。

大家一定聽說過“泰坦尼克”號的故事，“泰坦尼克”號之所以盡人皆知，是因為它的故事被搬上了銀幕。但是，“里斯本丸”號的故事幾乎沒有人知道。

我們覺得，如果要把“里斯本丸”號的故事講給全世界聽，一定要借助銀幕的力量。我們在這個過程中聽到了大量動人的故事，它們有關(guān)戰(zhàn)爭、和平、愛情、親情，我們一定要讓更多的人知道。

與船底的父親說一聲再見

2019年的一天，我們在英國邀請了3位老人進行訪談。他們的父親都被困在“里斯本丸”號的船艙里沒能出來，消失在了海底。70多年來，他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哪里，沉睡在哪片海域。

那天，我和這3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交流時突然意識到，他們這一生都在等待自己的父親回家，而他們自己也許過不了多久也將不在人世。當時，我就有了一個想法。我對他們說：“我想帶你們?nèi)ブ袊?，讓你們在離你們的父親30米（海底的沉船到水面的距離）遠的地方，和他們說再見?！?/p>

后來，有14位老人飛到了上海。我們把他們接到東極島，乘船來到“里斯本丸”號沉沒的水域。

我們拖了一個聲吶，在沉船的上方跑了一個來回。當沉船的影像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時，我告訴他們：“你們的父親就在這里，在你們腳下30米遠的地方。”最后，他們站在船尾，哭著和自己的父親說了再見。

這是這些老人壓在心底一輩子的一件事，終于有一天，他們得到了一個真切的答案。

我尤其感到慶幸的是，我們抓住了歷史的尾巴。電影里的3位主要敘述者——林阿根、丹尼斯·莫利、威廉·班尼菲爾德，在電影后期制作的過程中相繼去世。林阿根老先生是97歲時去世的；威廉·班尼菲爾德在2020年10月過了他的100歲生日，兩個月后他就走了；丹尼斯·莫利是在2021年1月3日去世的。

我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

有人問我：“值得嗎？”我的回答是：“這是我這輩子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電影中的最后一個畫面是“里斯本丸”號沉沒的坐標。2005年，有香港的水下考古隊也來這里尋找過沉船，但沒有找到。我們在尋找的前10天也沒找到。為什么呢？因為日本軍方記錄的沉船位置坐標是不準確的。我們找到的沉船坐標和日本軍方記錄的坐標相差了36公里。

因為我們有最新的設(shè)備，我又是一個學地球物理的人，才最終找到了“里斯本丸”號。這對我而言是一份巨大的幸運，也是一份來自歷史的使命。

最后我想說，我希望通過這部電影，讓更多人記住那些先輩的善舉，了解那個在苦難中依舊閃耀著人性光輝的瞬間。每一位觀眾都會是歷史的見證者，也都會將這個故事一代又一代地傳遞下去。讓我們珍惜當下的和平，珍惜自己的親人和所愛。

（長風摘自《解放日報》2024年10月11日，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