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瑩瑩,女,陜西子長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安文學(xué)》《延河》《石油文學(xué)》等。出版詩集《剪一片秋光》。
月兒剛剛爬上窗畔畔,門外是大地熟睡的寂靜,窯里暖燙燙的,炕上的被窩里更暖,我昏昏然要飄往黑家灣了。爺爺?shù)目人月曔h(yuǎn)遠(yuǎn)傳來了,腳步聲也一深一淺回來了,聽著爺爺進(jìn)院豁子了,奶奶在炕上大聲說著:“生靈不喂,門不打鎖,成天黑了有個串處了,人家熬油點燈的不瞌睡?”聽著爺爺擤鼻涕的聲音,給牲口倒草料的聲音,踢踢踏踏到鹼畔上的聲音,然后門“吱——”開了,依舊是無言,窸窸窣窣上炕鉆進(jìn)被窩里,“哎呀——”一聲滿足的長嘆,我們便要睡覺了,我又昏昏然。
這時,院子里又傳來了踉踉蹌蹌的腳步聲,不用想,又是二爺。奶奶賭氣翻了個身,我已經(jīng)瞪著眼睛等二爺搗門了。果然,“大哥,嫂子,睡下了?”“哥,我看你走了,也就走?!薄案?,我揣了半瓶酒,咱們哥倆再搗打一陣兒!”奶奶恨恨地甩著被子:“這半夜了,你不睡,都嫑睡了,看你醉的,快回去!”門外的二爺,不說走,也不說不走,就是“大哥”一聲、“大嫂”一聲地叫著,奶奶也知道今天晚上二爺懷里的半瓶酒不喝完,二爺是不會回家的,只得爬起來開了門,而我早已搶著穿好了衣服等二爺進(jìn)來了。
酒場自然擺在炕上,奶奶被迫圍著被子坐著打盹,我則精神百倍地坐在二爺和爺爺中間給他們倒酒,二爺沾酒就醉,一醉話就長了,我又有“西游”可聽了——老家人把一切志怪、奇聞故事統(tǒng)稱“西游”。
二爺很講究,照例第一杯酒端給奶奶:“咋,大嫂,又把你聒醒來了,喝了,喝了?!蹦棠桃矝]脾氣了,接過酒杯一口抿了。我很識相,趕緊給空杯里滿上。他們兄弟倆邊拉話邊抿著酒。我太無聊了,把酒倒酒瓶蓋子里點著玩,看酒精藍(lán)色的火焰在眼前忽忽悠悠,眼皮又開始打架了?!皝恚銓O子,瞌睡了?把這杯酒喝了,精明精明?!蔽彝浦缓?,爺爺輕聲慢語:“喝一杯沒事,酒暖心,喝了舒服?!蔽揖筒豢蜌饬?,端著酒杯一飲而盡,二爺看著我笑得更醉了。
“哎——”聽這一聲長嘆,我知道二爺?shù)摹拔饔巍币_了,瞌睡也沒有了。
“哥,你說了,鬼也怕惡人。”他的哥沒有言語,端起酒杯遞他手上,二爺也不需要他哥言語,他就開始了自說自話:“蘇宏志那年從朱義峁圪槽里回來,天一抹黑了,就碰上那么個東西,糾纏得實在是沒辦法了,一把給捉住了,套了個繩繩拉回來了?;貋碜叩介T上喊鬧老婆的:‘開門!開門!’等老婆把門打開,他說:‘捉到個鬼,火放著,做了吃鬼肉?!终f:‘尋豌豆咯,尋了綁磨上叫那狗兒的拉豆黃兒。’說畢把鬼綁磨上,一晚上只聽見磨上‘嗬楞楞——嗬楞楞——’一股勁兒響著了。臨雞叫了,鬼慫了,禱告讓把它放了,最后蘇宏志真的給放了。你看那厲害不,敢捉鬼?”爺爺并不言語。
“二爺,鬼什么樣樣兒?”
“你孫子,嗨——”二爺把手里的酒送嘴邊,“誰曉得,見了的都說得不一樣?!?/p>
“二爺,你喝了酒還敢走煙布袋渠回去,人家都說那里有鬼了,鬼不是愛跟喝酒人嗎?”
“來,讓你瑩瑩孫子,再喝上一杯?!蔽疫€有很多問題要問,二爺卻塞來一杯酒,我也不客氣接住喝了,我知道喝了二爺?shù)木?,才能繼續(xù)和二爺聊“鬼”。
酒喝了,爺爺接過酒杯,說道:“我也遇過一次。在寨子溝山上,月明朗朗的,我一個人往回走,離老遠(yuǎn)看見前面路口有個‘白圪樁’,頭發(fā)緊嗚嗚的,我心想,他大的,今黑夜喝了一點酒,敢不是眼花了么?不走了沒辦法,走了眼看到跟前了。我就想起大叔說過要是看見‘黑圪樁’,和你打斗得不行了,就一口咬破中指頭,把血給它彈上一點就鎮(zhèn)住了。眼下沒辦法了,管它白圪樁黑圪樁的,試試再說。且走到跟前,那東西一忽閃不見了。敢是眼看花了。”
“不要說鬼了,人逼急了比鬼還厲害。嫂子,再喝上一杯,你給我切上一點酸菜,冰冰的酸酸的讓我就點兒?!倍斶呎f,邊遞給奶奶一杯酒,奶奶沒有接他的酒,一抽身下地到菜甕跟前去了。
爺爺和二爺喝酒從來不就菜的,奶奶也就沒有給他們準(zhǔn)備菜的習(xí)慣。何況二爺每次都是半夜三更,從別的酒場順了半瓶酒找他哥來,深冬臘月,夜清了又倍加冷,誰還樂意給他酒盅盅菜碟碟地準(zhǔn)備,能開門就很給面子了。不過在爺爺家,二爺不在乎面子不面子,他只在乎今天這半瓶酒是和他最好的哥們喝的,這就行了。
酸菜切好端上來了,二爺就著酸菜又續(xù)著前話了:“人要是逼上了,鬼不敢做的事他也敢做了。馮家嘴頭馮谷生是個歪脖子,窮得什么都沒有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那年去山西攬工,沒錢給困住了。先去理發(fā)館讓人家給他把頭剃光光的,人家就給他剃得光光的。又給人家說把眉毛也給我刮了,人家又把眉毛給他刮了。最后又讓把胡子也刮了。結(jié)果沒有錢付賬,就給人家說,把我的腦也割了。剃頭人一看說,這是個窮鬼,不要錢了,打發(fā)他走。他還說,我不欠你的錢。又走到當(dāng)鋪里,給掌柜說他有東西要當(dāng)。掌柜說,那就拿來當(dāng)。他就把他的頭噌地遞上,伙計嚇得直后退,趕緊給掌柜的說。掌柜的說,是窮得沒有辦法了,便給了兩個銀元讓他走。他還不忘記去理發(fā)店開理發(fā)錢。你看窮把人逼的,是不是?”
二爺并不是爺爺?shù)挠H弟弟,只是他們的感情勝過兄弟。每一季的新鮮果蔬二爺都早早地摘了送來,每次得了一瓶半瓶燒酒,二爺都寶一樣揣著來找爺爺共享,凡二爺有的都先拿來稀罕爺爺。就連二奶奶也和奶奶關(guān)系很好,有事沒事到奶奶家轉(zhuǎn)轉(zhuǎn),過年過節(jié)做個什么吃食都大老遠(yuǎn)送過來,和奶奶說說家長里短。奶奶常說二奶奶不容易。
二奶奶身材瘦小,有些佝僂,頭上常攏著綠格子手巾,好像常常頭疼一樣。因著常常氣喘,她走路慢騰騰的,不過她脾氣很好,說起話來聲音有些沙啞。二爺愛喝酒,且常醉著,她要脾氣不好都不行吧?每次我去她家,二奶奶都特別熱情,把好吃的全都翻出來給我。那時大叔家的女兒媛媛因身體的原因不能去上學(xué),一直在二奶奶家里住著,我常去看看她。媛媛的骨骼天生脆弱,一動一摔就會骨折,去醫(yī)院也就成了家常便飯,所以她平時很少出去玩,經(jīng)常是一個人在炕上畫畫??匆娢?,她馬上收起忙活的東西,眼睛里有了一種異樣的光彩,隨之白嫩清秀的臉龐上就會飛起紅霞。媛媛話不多,有一種不自信和羞澀的質(zhì)樸美,掩蓋在她青春洋溢的身體里。二爺回來看見我在,照例會說:“你孫子,有心的,又來看媛媛了?!痹阪骆旅媲岸敵3J切呛堑模窃谀棠碳?,每次提起媛媛,二爺就像喝醉了酒一樣,嘴里念念叨叨,然后眼淚就流出來了,他每次都說:“媛媛娃娃可遭罪了,我替不了啊!”
后來我離家久了,媛媛終究是慢慢長大了,身體竟然好了起來,過起了正常人的生活,也結(jié)婚生子了。偶爾回家遇著二爺,也是滿臉幸福給我講著媛媛和媛媛的孩子。原來時間也可以治愈病痛和苦難。
再后來,爺爺走了,二爺再也不會半晚上捶奶奶家的門了,只在白天路過時坐在窗臺跟前的石床上叫幾聲哥,和奶奶拉會話,有了好吃的依舊會給奶奶送一點。但是二爺?shù)木破繒r不時揣在兜里晃來晃去,摔碎了,一身酒味,終不如放在肚里保險,所以二爺依舊常醉著。
接著二奶奶也走了,跌哨溝的鹼畔上,二爺一個人磨進(jìn)磨出。長長的公路上,時??匆娞柊阉挠白永孟駱O了他的爺爺“長腿”,不過他終究不是長腿的親孫子。也是在一個酒后的下午,關(guān)于長腿的故事,我才第一次從二爺嘴里聽到。
長腿是二爺?shù)臓敔?。他因腿尤長于他人而得這綽號,長腿長得人高馬大,力大無比,年輕時曾是十里八鄉(xiāng)的強人,無人敢惹。有一次他和婆姨去趕集,回來時天色已晚,路過一家人的高粱地,走得匆忙了些,把人家的高粱掃倒了幾棵,自知不妥,正好主家也在地里,就忙不迭給主家賠禮,并小心扶起。誰知主家是個得理不饒人的,罵罵咧咧說了一長串難聽話,眼看天黑,又相跟著婆姨,長腿噎著氣忍了,僵著頭走了二里地,越想越生氣,覺得這口氣始終咽不下去,就二話沒說一把背上婆姨返回去,到那高粱地里開始割高粱,沒多少時辰就放倒一大片,拿繩捆束好,呼哧呼哧背著往回走,嫌婆姨走得慢了,把婆姨也放高粱捆上一起背著走。第二天一早,主家來地里看見那場景又急又氣,循著腳蹤走了一段,只覺得膽戰(zhàn)心驚,不敢再攆。原來那腳印子又大又深,看著絕非常人,且這印子逢崖跳崖,遇溝跨溝,絕不像人力所為,主家只得自認(rèn)倒霉。俗話說,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語無二三。長腿雖強,卻也有遺憾,膝下無子。無奈,他只得求兄弟給他過繼一個侄子以立門戶,誰知他這侄子過繼給他沒幾年,他老婆竟生了一個兒子,這下他的人生算是徹底完滿了。哪知沒幾年,長腿病了,眼看著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臨歿之前,長腿把子侄都叫到跟前,當(dāng)著戶家所有人的面,把金銀財物一概家當(dāng)都給了過繼過來的兒子,只給親生兒子留下一些田地和兩孔窯洞。安排完后事,長腿便撒手去了,留下孤兒寡母哭恓惶。其實說恓惶也不恓惶,因著長腿的安排,長子感念他的厚愛,孝順養(yǎng)母,扶持弱弟,照料著母子生活安然。
二爺便是長子的后代。說起這些的時候,二爺感慨他的長腿爺爺太有智慧,原來長腿當(dāng)初雖偏愛親生的次子,但是弟兄家中四五個如狼似虎的后生,雖長子過繼給了長腿,這幾個子侄因為血緣的關(guān)系肯定護(hù)著自家兄弟,長腿爺爺擔(dān)心自己走后自己的兒子非但家私不保,怕性命也堪憂,無奈便將所有財產(chǎn)給了長子,以求親生兒子平安一生。
二爺說到此,渾濁的眼睛望向遠(yuǎn)處被太陽照成金色的山,像是想起了久遠(yuǎn)的往事,又像是喃喃自語:“哎,人哪,就那樣!吃吃喝喝,一輩子,得了那么多財寶也沒給子孫撈著,該過的日子還要自個兒過?!边@一天二爺喝酒了,但沒有醉就回家了。
二爺?shù)谋碀u漸有些駝了,走起路來也沒那么穩(wěn)當(dāng)了,可還是前后里溝地轉(zhuǎn),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離開了,二爺?shù)挠白右蚕”×?。二爺院子里有一棵梅杏樹,每到夏天,杏子紅彤彤壓彎了枝頭。那天恰好我去給他送一箱牛奶,他便硬留住了我,要給我摘一些杏帶走。他說:“媛媛要回來看我,這些杏是留給媛媛的,我每天看著不讓別人摘了,也是只有你孫子來了我才尋棍子拿筐筐給你打,給你孫子吃我高興?!蔽冶緛聿幌胍?,但是看他忙前忙后的,無法拒絕。看著他弓背轉(zhuǎn)身給我拾杏的樣子,突然想起了我爺爺,淚水嘩嘩落下來。我才明白我一直愿意和他親近,是因為他和爺爺是那么親。
那天下午我把他拉到我媽家吃烤肉,我知道肉他不稀罕,酒他自己也有——來時他就在礦泉水瓶里裝了半瓶,但是我就是想和他坐下來再喝一回?zé)?,再聽他給我說說“西游”。
酒還沒端,二爺突然老淚縱橫:“哎,沒幾天喝頭了。你孫子,我把你孫子的好東西可吃了不少了,瑩瑩哎,二爺怎么給你還么?”我半天無言以對,淚水在眼中打轉(zhuǎn),心想,如果爺爺還在……人生沒有如果,只是爺爺他疼了一回我,卻沒吃著我的半點東西,我強忍著只得端起酒杯笑道:“二爺,誰要你還?來,咱們爺爺孫子喝一杯,和二爺喝罷酒時間長了,二爺你記得不,我喝酒還是你教的?”一杯酒下肚,二爺忘卻剛才的喟嘆,話又長了:“你孫子打小就愛聽二爺說西游,今兒二爺再給你說一個?!?/p>
“我爺爺?shù)臓敔斴吷?,有一個人會法,每到過年晚上就去收法,要等到天黑了,星全了才起身。一個人走到孤山曠野,看不見燈光的地方,拿著搟杖、籮框子、臭雞蛋這些家具。據(jù)說,鬼怕臭雞蛋,而搟杖是二郎神的趕山鞭,相當(dāng)于孫悟空的金箍棒,用搟杖在地上畫個圓圈坐進(jìn)去,邪毛妖怪全都進(jìn)不去,人坐在圓圈里面收法念咒語,念五方神咒,催得鬼們都來和他打斗。收法的時候既不能說話,也不能咳嗽。功法厲害的人能看見歇歇鬼、癱截子……有些會變成豬、羊、老虎等各種形狀,掙命往法門里撲。如果收法的人慫了,它們就走了;收法的人若是厲害,鬼就一直和他打斗,萬一打斗不過讓鬼進(jìn)了法門,收法的人可能就完了。這時候只有用籮框子才能趕走鬼,沒有籮框子就是死路一條……”
那晚之后我再沒見過二爺。一個春日的下午,我在十字路口等紅燈過去,突然聽到二爺離去的消息,春風(fēng)撲面,人流春潮一樣從我身邊涌過。我突然聞到了一股酒香,從童年的那個寒冷的冬夜里向我的味蕾沁潤而來,冰冷火辣,嗆得我眼淚直流。人群里有人輕聲說著:
“稠油稀油圪渣油,沒見個驢駒聽西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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